第4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赤军
济阴郡冤句县的卞氏,原本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但卞壸之父卞粹却攀上了一门好亲事,迎娶了张华之女为妻——张华也是庶族出身——就此一跃而进入朝廷中枢,被拜为尚书右丞、左将军,封成阳县子。裴頠和张华本是莫逆之交,一起费尽心机撑持着纪纲紊乱、败相初萌的朝廷,所以裴氏跟卞家,虽然门户差得很远,也勉强可以算是通家之好。
张华遇害后——裴頠亦同时遇害——卞粹被免为庶人,后来拨乱反正,他乃得归朝担任侍中、中书令,并且进位公爵。卞壸虽然仕途不顺,终究袭父爵为成阳县公,所以裴该才说:“卞公,君名位本在我上……”我才是个县侯啊,你都县公啦——怪不得能跟自己一样戴三梁冠呢,连祖逖都只是二梁而已。
卞壸比起其父卞粹来,跟裴家的关系更为亲密——他亡妻就是东海王妃裴氏庶出的妹妹!因为这层关系,中原大乱后,卞壸才会跑去依附妻兄、时任徐州刺史的裴盾,旋被裴盾署为临淮内史。裴盾虽然降了胡,卞壸却一片忠心,可鉴日月,没打算跟着去,仍然牢牢地守把着他的临淮国。但“永嘉之乱”,洛阳城破的消息传来后,国中属吏纷纷跑散,四乡盗贼纷起——还有不少干脆打起旗幡,想当“带路党”,恭迎胡汉军的——卞壸独木难支,这才只得携家眷南下躲避,结果就被暂时留在了广陵城中。
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卞壸见到裴该才会一脑袋扎地上,泪流满面,说:“不期尚能得见闻喜裴氏……”
且说坐定之后,祖逖问卞壸:“卞公是几时到的广陵?”卞壸笑一笑:“不敢称‘公’……”他终究门第低,即便身上挂着公爵头衔,在裴、祖二人面前仍然执礼甚恭。
在这年月虽然仍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还不到“下品无世族”的程度,但门户之见就已经比较深了。倘若按照0到100来划分,0算庶民,60以上算世家,那么闻喜裴氏起码也得95往上,琅琊王氏则低了大概两三分,颍川庾氏、范阳祖氏都是勉强及格,冤句卞氏则最多50……这差着档次哪。
随即卞壸就说了:“卞某去岁八九月间到的广陵,旋为故人相邀,暂摄县事。”祖逖微微一皱眉头:“何不致信建邺,以谋实职?”卞壸苦笑道:“我已先后两次遣人上奏琅琊王,然而皆无消息——即使者亦未见回还啊。”
裴该说:“兵荒马乱之时,或未能抵达也……”随即和祖逖对视一眼。二人心中的想法是一样的,虽说王导等人都明白守江必守淮的道理,未必心甘情愿放弃广陵郡,但终究主要心思都放在镇定江东上面,或许还没精神头顾及江北。卞壸的信中,肯定不仅仅要求一个县令的名分啊,说不定还请求钱粮的支援,那王导、庾亮之辈直接当作没瞧见,甚至扣下不奏,那也是情理中事吧。
裴该乃问卞壸:“我今与祖君一同北上,欲驻军淮阴,以保障淮南,未知卞君可肯随行否?别驾之位,虚以待君。”
卞壸沉吟少顷,突然把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道:“人皆南下,独二君北渡,未知真意若何,可能见告么?”
裴该又和祖逖对视一眼,祖逖微微摇头,那意思:你若想招揽卞壸,那就暂且别跟他说实话,谁知道这家伙胆大胆小呢?若说廓清河洛,恢复中原,他到时候一害怕,说不定就不肯应允啦。裴该同样摇头,但意思却正好相反:既然想要招揽人才,还当以诚相待。
因为根据日后的事迹来看,卞望之胆子不会小,而且满腔忠悃,不至于跟王导等人似的,光琢磨自家一亩三分地,而无远志了。再说卞氏家族也非豪门,户口不多,没那么多坛坛罐罐舍不得砸掉啊。
于是乃拱一拱手,表情诚挚地回答道:“实不相瞒卞君,我等乃以守江必守淮,往镇淮阴,保障江东为说,始得琅琊王相遣北上。然祖君之愿,实在西取兖豫、谋复旧都,进而与刘越石相呼应,扫除叛逆,奉迎天子……该则长驻淮阴,一则敷衍王茂弘等辈,二则为祖君后盾。”
卞壸闻言,不禁注目祖逖,深深一揖:“祖君实乃当世英雄也!”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惜卞某无斩将掣旗、沙场决胜之能,唯辅佐裴君,为祖君供应粮秣、物资、兵源而已。”随即站起身来,又朝裴该一揖:“如此,壸愿为明公之佐。”
裴该也赶紧起身还礼:“卞君为该长辈……”这是按卞壸亡妻来算的,而若是从他外祖父张华那儿算,则比裴该还小着一辈呢,当时人婚姻不论行辈,所以才会这么混乱——“如师如友,安敢当明公之称?”其实心里话说,我倒希望你叫我“主公”……
卞壸又问了:“然则广陵若何?”
裴该说我们暂时还控制不了那么大片的地域,只好放弃了——“岂广陵城中,除卞君外别无墨吏之才乎?卞君可推荐一二,该署之为令。”
……
一行人在广陵城中歇了三日,卞壸将出府库钱粮,还亲自跑几家大户去劝捐,就利用他这大半年时间树立起来的人望,竟然凑到了不少的物资——粮三千斛、钱七千,还有壮丁四十余人,其它肉、酒等物也不少。然而广陵城小地卑,却果然是没啥人才了,最终只得由祖逖署卞壸那位姓戴的故交——貌似是戴渊戴若思的族人——为郡主簿,暂摄广陵,以及附近的海陵和舆县县事。
郡主簿,还有裴该让卞壸当的州别驾,都属于可由长官自行征辟的僚属,若按后世概念,算临时工,不占编制,故此也不需要上报。当然啦,身当乱世,很多旧有的规矩也都没法严格遵守了,比方说若是一板一眼按规定走,裴该这徐州刺史、祖逖这广陵太守,以及卞壸曾经做过的临淮内史,就全都作不得数。
因为这些官都不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而是琅琊王司马睿和前徐州刺史裴盾“署”的,“署”就是暂代的意思。固然这几位都有任命官员的资格,但理论上你得行文朝廷,经过盖章承认,并且颁发印信,那才能正式就职啊,但问题朝廷跟哪儿呢?连皇帝都已经被人给掳走了呀!
所以这种“署”,也就跟真的没什么区别了。但有一点,原本卞壸的临淮内史是裴盾署的,在尚未得到朝廷承认的前提下,裴盾就去职了——先降胡汉,旋即被杀——所以时过境迁,肯定作不得数。卞壸也正是为此才无法笼络住临淮国内的吏民之心,最终只得落跑、南奔。裴该和祖逖则不同,只要司马睿不失势,他们的官职便可稳如泰山。
司马睿会失势?裴该清楚得很,那家伙几年后便会晋位晋王,随即登上皇帝的宝座。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东晋诸帝手里没有玉玺——洛阳城破,玉玺为刘聪所得;等到后赵灭前赵,玉玺又落到石虎手里;一直到冉魏建立,向东晋求救的时候,玉玺才被晋将骗归江东——所以一度被人蔑称为“白板天子”。“白板”也写作“白版”,就是代表了“署”,只是由上官在牍版上书写了委任状,却并没有朝廷正式诏命和发给印信——如今裴该他们,就也都是这类“白板”官。
当然啦,为了公务方便,裴该和祖逖也是私刻了官印的——反正没人查究。
离开广陵之后,沿着邗沟继续北上,一日后即迈入高邮县境内。不过高邮县城比较讨厌,是在邗沟以东,所以裴该就先派了甄随等人护卫着卫循渡河去看看情况——倘若跟广陵似的闭城不纳,那咱们就暂且不加理会啦。
不过当日广陵之所以闭城,是因为有人前来通传,说见着一支流民武装正浩浩荡荡向县中开来,卞壸恐怕他们劫掠,这才严防死守的。卫循他们不过六七人,虽然各带武器,但就和普通的旅人没太大区别,加上高邮县城纯粹自治,无人可掌大局,所以顺顺当当地便进了城了。
按照裴该的吩咐,卫循先跑去查看衙门和府库,结果一瞧,空荡荡的,不但门可罗雀,而且扫不出一文钱、一粒米粮来。想想也是,官吏既然全都落跑了,百姓们才不会那么老实,不动府库呢,没把衙门拆尽当成劈柴烧,就已经算是很敬畏王法啦。于是卫因之便领着人到处去拍富户的门,通报刺史和太守率军经过,要求乐捐军粮。
名为“乐”捐,自然没人真能乐得起来,富户们一开始还砌词推诿,说我们也都饿着肚子呢,哪儿有粮食资供军需呢?卫循当即拍案瞪眼,呵斥道:“汝等面无菜色,身着绫罗,而云无粮,谁会相信?!”
裴该之所以派卫循去,一是这小子嘴皮利索,比较能说,二是相貌粗豪,就不似个好说话的主儿,再加上旁边儿还有甄随那般凶丑之徒,故此一番威逼之后,富户们也只得凑了五百斛粮、三十匹绢,交给这一行恶客了事。
因为卫循说了啊,使君与太守带着五千精兵经过,汝等若是晓事,献出粮秣来劳军,那就不进城来啦,否则定要血洗此城!富户们自然也有耳目,探听到邗沟西岸确实驻扎着一支军队,并非虚言恐吓……算了,还是破财免灾吧。什么使君、太守,这朝廷官军跟盗贼匪寇也没什么区别嘛!
第二十三章
几封信
裴该、祖逖一行浩浩荡荡进入淮阴城,是在这一年的六月上旬。
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所以淮阴城顾名思义,就是坐落在淮水南岸的城池。此县古已有之,据说肇建于战国时代,秦时归属泗水郡——韩信的淮阴侯,封地就在此处——汉、魏时则先后隶属于东海、下邳、临淮等郡国,直到晋武帝太康三年,才归属广陵郡,并将郡治设在此处。广陵八县,在淮南有舆县、广陵、海陵、高邮、射阳、盐渎,以及临淮,在淮北还有一个淮浦县——裴该等人暂且不打算渡去北岸治理。
既是广陵郡治,又濒临淮水,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故而祖逖曾留部曲高乐等人在淮阴城内,联络同道,并且打探周边消息。一行人就此顺利地进了城,先修缮衙署和府库——不过城里只有郡衙、县衙,却并没有州衙,祖逖想把郡衙让给裴该,却被裴该婉拒了,反正暂时也没人堪当淮阴令之职,那就我委屈委屈,一州之长入居县署吧。
召集城内富户议事,并且打问县内情况。这一问可了不得,敢情淮阴大县,户口原本为一郡之首,可是等到天下大乱,长吏皆弃守而去,就彻底变成了法外的罪恶渊薮,百姓流离,盗贼四起。不过最近一年多的时间倒还勉强算太平了一点儿,因为各乡地主都建筑了坞堡固守,把零星盗匪也都剿得差不多了——当然啦,大股的对付不了,只可勉强自守。
一县之中,竟有坞堡十一家,大的可出丁壮一两千,小的也有五六百。一连好些天,裴该和祖逖都忙得脚不沾地:祖士稚主要是巩固城防,并且安排营地,开始亲自操练那新募的两千流民兵;至于裴文约,他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行文给各乡坞主,要他们到县城来会商防务,二是安排那些流民的家眷去屯垦。
地方早就已经选好了,就在邗沟以东,与射阳县交界的地方。那里地势低洼,容易积水,老实说并不算什么良田沃土,但好在向来农民不多,荒地连片,可以直接收归政府所有——裴该终究初来乍到,力量和精力都很有限,还不可能直接跟地主们起激烈冲突啊。
积水不要紧,可以开渠泄水、砌垄防涝嘛,虽然做工的多是些老弱妇孺,好在不赶时间——已经快要秋收了,顶多也就种点儿短期可以成熟的菜蔬,想种粮食只能等明春——只要能在霜冻前把田地拾掇出来就成。
当然啦,其中也掺杂了少量的壮劳力——这片地域内区区十数家自耕农,裴该老实不客气也全都给逮起来,贬为军户了。
这件事情,主要交给妫昇来办,因为三名幕僚之中,就他们家产业最富,在乌程县内拥有上百顷田地,而且妫伯潜也不是坐镇中枢的大家长,他实际督过农户、收过租子,欺过男也霸过女啊,照道理说应该有点儿农业工程的管理能力吧。
县事则都交付给别驾卞壸,由卫循和周铸辅佐之,相信以卞望之的本事,区区一县,应该可以安顿得妥妥当当吧——他又正好才刚实际管理过一个县。裴该稍微清闲下来——就等着那些坞堡主登城了——当晚就铺开纸,提起笔,他还有好几封信件必须要写。
第一封信开篇:“东海王太妃姑母大人……”既然自己已然在淮阴安顿下来,自然要写封信向裴氏通报个平安啦。他本来想把这一路上所见到的民生凋敝、盗贼纵横的情况,添油加醋,往不堪里再多写三分,以便将来阻挠杜家送女北上,可是再一琢磨,真要是把时局描绘得太过艰难,裴氏不会担心自己吗?算了,还是简而言之吧,顺便通告一声,你妹夫卞壸已然到了我的幕中。
第二封信则是:“王公阁下钧鉴……”写给王导。他得经常性地和琅琊王氏联络,表示愿托腹心,裴王两家可以和衷共济。当然啦,随着自己势力的逐渐稳固,甚至有所膨胀,王导等人肯定会心生疑忌的,到时候必然设谋掣肘,真是躲也躲不过……不过最好能把撕破脸的日期尽量延后,留给自己足够的准备时间。
第三封信——“郗公阁下钧鉴……”收信人为郗鉴郗道徽。
自从不期而然遭遇并且收揽了卞壸,裴该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江东难以觅得可用的人才相助,但可以到江北去找嘛。因为中原大乱,士民避兵南渡,洛阳城破后的“永嘉之乱”产生了最大一拨——不是第一拨,司马睿、王导他们捷足先登了——但并非仅此一次啊,以后陆陆续续的还有很多。这是因为晋朝在北方尚有不少的残余势力存在——比方说关中的司马邺、晋阳的刘琨、幽州的王浚、荥阳的荀氏兄弟,等等——而且不少并未从属于这些势力的家族也还抱着一线河山光复的希望,暂不打算砸烂坛坛罐罐、抛弃祖宗庐墓往江南跑。要等到这些势力逐渐被灭,大河南北,基本上后赵一家独大,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南渡潮才就此中止——想跑的都已经跑了,不想跑的也已然和石赵等政权拉上了关系。
所以仔细搜索记忆,裴该发现很多后来在东晋政坛上呼风唤雨的人物,这年月还都未曾南渡,仍然在江北苦苦支撑着——比方说这位大名鼎鼎的郗道徽。在裴该记忆中,郗鉴应该还在鲁地的峄山,聚集宗族、流民上万人,要到数年后才被司马睿署为兖州刺史,更得等东晋建立,他才在江北存身不住,被迫南下。
郗鉴此人,无论忠诚还是才干,那都是可圈可点的,前者或许不如卞壸,后者则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按照后世的说法,他是第一个掌控江北流民武装为己用的东晋大臣,也是唯一一个兵权在手,却没有丝毫谋叛企图的忠臣。这若能提前与郗鉴联络,将其招致麾下,必生如虎添翼之效。
当然啦,此举既有利,也有弊。大抵能力强的人必然就野心大——虽然还不至于拥兵自重甚至谋叛——郗道徽能服司马睿,因为人头上先有宗室藩王,后有白板天子的光环在,裴该拿什么跟他比啊?郗鉴与卞壸不同,名位既高、家门亦显——高平郗氏那也是豪门世族——外加和裴氏并没有很深的渊源,真把他叫来了,他能听自己的?即便不鸠占鹊巢,倘若事事掣肘,可该如何是好啊?
只是裴该现在缺的就是人,不但垂涎郗鉴本身的能力,更垂涎他身边儿那上万的宗族、流民,所以在经过反复思忖、权衡之后,还是打算冒个险,先去跟他联络一下,看看他有没有率部到广陵来相助的意思。
第四封信题头是:“邵嗣祖足下……”写给邵续。这位论战阵之能,应该远在郗鉴之上,或许当世仅次于祖逖祖士稚,在裴该的印象里,邵续曾经一度驻军厌次,虽在河北,论经度则跟自己的广陵城差不太多。若能收揽邵续,则不怕麾下无能战之将了——祖逖终究算是盟友,不是自己的部属——邵续能力强,但更重要的是,他家世不高、名位不显,应该比较容易拉拢和控制吧。
问题邵续貌似曾经一度臣服于王浚,直到王浚覆灭,才被迫独立作战的,他如今在不在王浚麾下呢?这王彭祖名高位显、威震一方,他的墙角可不好挖啊……再说了邵续是啥时候驻军厌次来着,也实在记不清了……
不管了,先尝试联络联络再说。即便不能做部下,拉他当盟友,也是比较可靠的助力吧。
此外当世能打的晋将,还有一个李矩李世回——跟东海王中尉李矩李茂约同名——不过这人应该还在荀藩、荀祖麾下,不知道有没有拉出来单干。距离太远,不便联络,裴该就示意祖逖给他写信——你将来西进兖豫,此人可为臂助也。
李矩曾经被东海王司马越任为督将(史书中记为汝阴太守,大概是跟李茂约搞混了),也算是司马越、司马睿这集团中的一员,但祖士稚对他并不熟悉——一是家门比较低,二是才能尚未展露——还问裴该:“文约识得此人否?能力若何?”裴该说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随口又编造了:“道期叔父(裴邵)曾云,若得置于囊中,李世回必能脱颖,亦无他长,唯忠勇二字而已。”
祖逖连连点头,说既然裴邵称赞过他,那想来是个人物了。好吧,我去给他写信联络一下。
至于裴该,他最后一封信则是写给——“程司马足下……”
因为这年月糟糕的交通水平,还有满地盗贼的现状,北上的三封信他都多抄了一份,交给甄随所领来的那些部曲,让他们分道前去传递。
随即就有消息传来,曾经跟苟晞一起在仓垣建立行台的司徒傅衹挂了。当时刘聪遣子刘粲率军攻打傅祗守备的盟津,城破前一刻,年近七十的傅司徒溘然长逝,其孙傅纯、傅粹与城内吏民两万余户,全都被刘粲迁往了平阳……晋室在中原的残余势力,就此又覆灭了一股。
第二十四章
坞堡
淮阴县境,并非全然位于淮水南岸,在县城西面仅仅数里外,就是淮水和泗水交汇处,淮北泗西,方圆百里内,仍属淮阴县所辖——再往西才是临淮国。
就在这片不大的地域中,盖建着淮阴县内最大的一座坞堡,仅论其占地规模,就几乎不在县城之下,紧急时便二三万人也能容纳。当然啦,这个名叫淮泗乡的地方,即便最繁盛时,总共也没有二三万人口,如今遭逢乱离,户数更是缩减了不止四成——坞堡所卫护之民,包括附近临淮国内的,也仅仅两千来户、一万多人罢了。
但即便如此,坞堡也能够轻易拉出两千农兵来,其中三成执械,至少百人带甲,乃是淮阴县内,甚至包括西面临淮国治盱眙县内,最为强大的武装力量——甚至可能超过了也只有两千多人的裴该、祖逖部。坞堡之主乃是兄弟二人,都姓陈,哥哥名叫陈奋,字旺宗,弟弟名叫陈剑,字兴国。
光听其字,无来无由,跟大名完全不搭介,就知道这家的文化水平有多低了。而所谓的魏晋世家,其实全称应该是“经学世家”——到南渡后经学才始衰败——所以无文之族,必是寒门。陈家就是这样的寒门,虽然号称是田齐某公子的后裔,跟颍川陈氏本出同源,其实根本挨不上。察其祖先,大概是汉末黄巾党不知道从哪儿挟裹来的,曾经一度投靠过青徐豪霸臧宣高——也说不定是臧霸的副手吴敦、尹礼等辈——军散后就迁到广陵来住。
从魏初到如今,一百多年时间里,陈家前后五代人,就连一个县丞都没能混上过,等入晋后各县省丞,那就更无出仕之阶啦。没有官位傍身的地主,那也跟普通农民没两样,都逃不过被豪强欺压、蹂躏的命运,陈家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聚众数万,全靠着一连几代人都是流氓脾性,横不畏死之故,竟然被他们在乡间械斗中硬生生杀出了一片天地来。
当然啦,这也幸亏得淮阴、盱眙二县内并无什么世家大族,就连有出仕经历的寒门也少,所以没有什么大势力会来踩他们。
这一代的陈奋、陈剑兄弟,年纪虽然不大,但豪横之态更胜父祖,而且精擅拳棒,仗着祖宗强取豪夺来的两县土地数千亩,真正制压一方,无人能敌,导致百姓争讼,不去官府,宁可来找他们——官府可能更公平一些,但问题执行力不够啊。“永嘉之乱”前,胡汉大将赵固、王桑等率军入徐,虽然隔着还好几百里地哪,淮阴、盱眙两县内便已然人心惶惶了,官吏大多跑散,老百姓只好来求恳陈氏兄弟保护。于是陈氏兄弟便聚合人力,修建坞堡,以守护地方。
其实陈奋原本是想扯开大旗,恭迎胡汉军的,还打算率部袭击和占据淮阴县城,但是被他兄弟陈剑给拦住了。陈剑多少比哥哥多读过几天书,胸中残存着一些不合时宜的忠义之气,他说我们可以做贼,但绝不能做叛逆啊!还是老老实实固守坞堡,保障地方为好,千万别去动县城的念头——至于降不降胡汉的,对方气势正盛,锦上添花谁会珍惜?还是等他们打过来了,咱们努力见上一两仗,若然大胜,就趁机向官府邀功,求个一官半职,若是小胜或者败了,到那时候再论归降降不迟。
陈奋向来保爱他这个兄弟,说不上言听计从,但陈剑要是一撒泼打滚儿,身为哥哥的也不好独断专行,于是便勉强依从了。谁想到没过多久,便有消息传来,胡汉军撤了……陈奋不禁拍着兄弟的肩膀,连声夸赞:“好,幸亏兴国建言,否则为兄便要被迫放弃祖宗家业啦……”
胡汉军来占徐州还则罢了,这打一打就闪人,陈氏兄弟若是归降,就必得跟着他们一起走啊,可是谁舍得下如今那么大的坞堡,那么多的田产,还有在数乡间都可以横行无忌的风光呢?
至于这回裴该等人北上,入驻淮阴,陈氏兄弟自然在县城也有耳目,再加上县城和坞堡距离又近,几乎是裴、祖才刚进入郡县署衙,消息便传了过来。陈奋一听,不禁勃然大怒,拍案喝骂道:“麦苗才刚转黄,秋收在即,朝廷竟然派了官来,这必是要收我等赋税的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剑就迷糊啊,问他哥哥:“彼等是官,我等是民,官收税,民缴租,本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大兄何以如此恼怒?”
陈奋瞪了兄弟一眼:“有寇来,官便跑了,留下我等送死,待到秋税之期,却又回来,搜罗一空,到时候再跑了,我等又拿什么来抵御贼寇?”
陈剑摇摇头,说:“前岁一县官吏尽散——郡中想必也是如此,到处都只见南下的,何曾见过北上之人?这几个官想必有些胆色,不至于收回税便跑了吧?”
陈剑皱眉道:“却也难说,难道兴国识得那些狗官,能为彼等做保不成?”想了一想:“须得联络各家坞堡,互通消息,共同进退——要抗税,也不能我一家来抗。”可是写给县内其它坞堡主的信才刚发出去,还没有收到回复,就接到了裴该的行文,要陈奋到县城去商议守御之事。
陈剑挺高兴,手捏着公文对哥哥说:“这官是个晓事的,先打招呼,而非止遣小吏下乡来收税。诚如兄长所言,若是意止收税,便将彼等打将出去。这召我等共商,或许能够捞些好处——兄长须尽快动身,勿落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