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赤军
    支屈六愕然道:“程遐欲害裴先生?这是为何?”


    裴该笑道:“无非妒嫉耳。当日主公许我‘君子营’副督之职,据说便为程子远、徐季武所阻……”支屈六说那倒不能只怪他们两人,终究裴先生您初来乍到,又寸功未立,谁都不清楚你可智比诸葛……就连张孟孙先生也是持反对意见的。


    裴该闻言,不禁暗笑,心说我就知道——张宾啊张宾,这笔账先给你记下,咱们日后再算。虽说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在胡营久居,更不会觊觎那什么副督的职务,终究张宾当面扯谎,暗中给同僚扎针,这让裴该相当的不爽——你当我是傻的么?


    但是他轻轻摇头,暂将此事拋诸脑后,继续对支屈六解释说:“程子远前使曲彬来召我,态度倨傲,为我所逐,必然怀恨在心。此前他请将军交付我匠器营帐目,期以三日核算完毕,其中多有漏洞,便是想看我的笑话。天幸裴某学过算账之术,未能使其得逞,因此颍阴遣孔蒉来,他便故意避去,却使曲彬恳求将军来向我问计……”


    “我又能有何计?不过允之、拒之两道而已。其实以我的本意,是想要应允孔将军的——以我的估算,主公此番攻洛,最多三个月,必能成功,军中所携,不可能连三个月的粮草都没有,还需要从许昌再千里资运吧?”


    支屈六闻言,不禁双睛一亮:“果然吗?!”


    裴该说果然——我应该没有记错,而历史也不至于在这个节点上产生太大的变动——但这不重要啊,重要的是——“粮秣皆由程子远调度,他特意避开,必然只留下极少量以资供颍阴,其余的闭锁于府库之中,谁敢擅动?我若允了孔蒉,过后又拿不出来,当如何处?将军固然可以留守之权限,开府库取用粮秣,但等程子远归来,必然当面责备将军——曲在将军,如何应对?”


    支屈六一拧眉毛,说若真如此,确实其曲在我——我还能怎么办啊,他骂也只好忍着呗。


    裴该说对啊——“则是我的谋划,使将军受辱,即便将军再如何海量宽宏,其于裴某,难道便能毫无芥蒂么?是程子远见将军与我亲善,故欲离间之也。”


    支屈六说那倒也不至于,既然裴先生您判断主公三个月便可攻克洛阳,许昌不必再存留接济前线的粮草,那为了同僚间的和睦,就给足孔苌好了。


    裴该双眉微微一挑,笑着问道:“我说三月,将军便信?倘若我判断不确,半岁都攻不下洛阳,到时候主公遣使来要粮,将军是自刭赎罪啊,还是献出裴某的首级去哪?”


    支屈六“啧”了一声:“裴先生何出此语……”你要不补充这几句,我还真就信了你说的三月可破洛阳,你这一找补……那我还真没胆子照办哪——“非支某不信裴先生,但若坏了主公大事,即百死也恐难赎罪愆!”


    第二十六章


    接招


    裴该一直在敷衍着支屈六,每晚给他说古,最初不过是想要避免当面冲突而已,但随着事态的发展,他越发觉得这是一举多得的妙策。


    首先,可以利用说古的机会来套支屈六的话,从而更广泛地了解石勒军中内情,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想逃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才是;其次,通过曲彬的倨傲(当然啦,裴该比他更倨傲),以及此前那堆匠器营帐册,裴该认识到程遐对自己未必怀有什么好意,那么支屈六就方便拿来做一面挡箭牌。


    其实程遐的心情,裴该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群虎正在山中竞食,三不知从天降下一条过江龙来,怎可能不起警惕之心?程遐倒未必想要谋害裴该——他也得有这个胆量才成,没有石勒发话,如今谁敢动裴该一根毫毛——但设谋陷害,尝试打压裴该的气焰,最好逼得裴该主动向自己低头,那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啊。


    裴该不想向任何人低头,这一来是本性如此,二来么——我若轻易就被你拿捏住,气势一泄,那还怎么有机会甚至是有胆量寻机落跑啊?况且即便直面张宾,我都有来言有去语,基本上不落下风,你程遐又是什么东西了,岂能屈我之志?!


    可是即便程遐跟曲彬似的,也是个大草包,终究他是副留后,手握民政大权,想要打压自己,机会一抓一大把,真正癞蛤蟆蹦到脚面上,不咬人也膈应人。之所以程遐没有直接分派自己任务,而要通过支屈六把账册送递到自己手中,分明是投鼠忌器,看自己跟支屈六走得比较近,怕压制自己的用意太过明显,反倒会破坏了他和支屈六之间表面上的和睦关系吧。由此可见,支屈六这面盾牌很好使啊,起码可以保证除非憋足了劲的大招,否则程遐不敢乱放——小轻拳你也打不到我,白浪费力气不是?


    当然还有第三点好处,那是裴该才刚意识到的,自己若想在许昌城中拥有更大的行动权限——终究很多情报不是光靠耳听就能搞清楚明白的,最好还是亲眼得见——也非得维持着跟支屈六的友好关系不可。否则的话,自己又哪有机会来学习这骑马之术呢?更别说把裴氏也一并带来练习啦。


    可是此前对于程遐的用心,裴该并没有明确知会过支屈六,因为其迹未彰,自己若急着说对方的坏话,未免显得太过心胸狭隘。如今眼瞧着程遐又放大招,裴该这才趁机谆谆引导,把支屈六套入囊中。当下他是捻须而笑,一副“皆在山人料算之中”的表情,随即便继续说道:“既然不能允之,那便只有拒之了。然而支将军不肯前往,程子远则远远避开,曲彬等无胆之辈,更不敢去冒犯孔蒉的虎须——拒之容易,其谁往拒?裴某若是请缨前往,难免受皮肉之苦;若然不敢请缨,彼等必云,我是纸上谈兵之辈……”


    支屈六茫然问道:“纸上谈兵又是何意了?”


    裴该说这个吧……现在没空给你讲古,咱们以后再说——“将军素来敬勇者而鄙怯者,若裴某口中万言,滔滔不绝,而实无做事之才,则将军又将如何看我?”


    支屈六突然间一翘大拇指,说:“裴先生果是大才,一切都在料算之中!”那曲彬还真就是这么说的,他道裴先生学问自然是好的,但不知实务能力如何,是否能够相助解决这个问题,还说什么“高门世家,惯于谈玄”——我也不知道‘谈玄’是啥意思了?


    裴该笑一笑:“将军也认为裴某口舌为长,实务为短,故此踯躅,不敢遽表求助之意么?”


    支屈六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既然裴该问到了,他当然不好意思承认,当下连连摆手道:“不敢,我只以为这般小事,求助于裴先生,是大材小用了……无妨,拒之可也。既然裴先生将就中内情分说得如此透彻,我也明白事有不可为者,必败之阵冲锋向前,并非勇敢,而是鲁莽,及时撤步,也非怯懦……”


    裴该“哈哈”大笑道:“将军虚言诓我!若果如此想,则不会以为宣皇怯懦也。”


    前几天裴该给支屈六讲诸葛亮最后两次出祁山,司马懿“仅能自守,来不敢敌,去不敢追”,当时支屈六就撇嘴,说:“不想晋皇帝的祖先,竟是如此怯懦之辈!”裴该还帮忙司马懿说好话来着:“司马是知蜀军远来,粮运困难,必不能久,故此深沟高垒,欲不战而屈人之兵耳。”支屈六却继续撇嘴:“兵势既雄,战而不胜是智不足,不敢出战是无勇气。且诸葛亮送之以巾帼首饰,受此奇耻大辱而仍不敢战,孰云非怯懦之辈?”换了你你能忍吗?反正我是不能忍!


    所以裴该说了,这回我要是不出面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你心里肯定会留下疙瘩,即便不当我是怯懦之辈,也会觉得我不值得你如此尊敬——别辩解,你以为自己不会那么想,其实你自己的好恶连自己都未必能控制得住!随即一挺胸脯:“将军真以为裴某无实务之能么?”


    ……


    裴该并非强要将这件麻烦事招揽上身,只是天性使然,不到山穷水尽——好比当日僵卧洧水岸边大树下——不肯言退。很明显这是程遐设谋,摆明车马邀自己过招呢,能不能赢的,总得先摆几步棋再说,若直接避至一旁,那不表明自己怕了他程子远么?


    裴文约若是未战先逃的性格,当日就不敢胡营约三事,也不敢几句话把曲彬骂出门去,进而又毫不拒绝那些当时完全看不懂的匠器营帐册。好比说他就不会认为司马懿怯懦,因为司马仲达并非完全没胆气跟诸葛亮见仗,问题建兴九年上邽一战输了呀,还输得挺惨哪,打那以后才深沟高垒不肯与蜀军决战的。若是一上来就玩儿固守,那估计裴该对司马懿的看法会跟支屈六相同……


    司马对诸葛,那确实是智不侔——打不过,而非勇不足——不敢打。


    再说了,裴该也考虑到,倘若我如今都斗不过一个程遐,将来等张宾回来,还能有机会从他面前落跑吗?司马懿若连孟达都擒不了,还说什么陇上敌诸葛,直接洗干净了等宰吧。好,我今天就应了这招了,试一试老子是否有急智,自己的实务能力,在这乱世当中能不能派上用场!


    因此他在支屈六面前拍了胸脯,请支屈六先派人送裴氏回去,同时召裴熊过来相伴——有句话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总得防着人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就暴捶吧——然后便骑着马前去见那孔蒉。


    等到了地方一瞧,果然,孔蒉正在跳脚发脾气呢。他这回奉了孔苌的军令过来,更是张嘴就报了个天文数字,然后程遐只给准备了不到五千斛粮食和几十石草料,让小兵运过来,却无人交割,只说唤人去了。孔蒉是左等不见负责的人来,右等不见负责的人到,若责打那些运粮的小兵又没啥意思。倘若给得略多点儿,他直接拉了就走,也省得跟你们浪费口舌,反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本来就知道自己拿不到足额;但就这么点儿,回去没法向孔苌交代啊,还得等人来还价哪。


    他正跟这儿抬脚猛踹粮袋子,满嘴的污言秽语,声闻数里呢,裴该翩然跨马而至。双方相距大约十来步远,孔蒉才刚把脸扭过来,裴该就长吸一口气,猛地舌绽惊雷,暴喝一声:“咄,是何人在此喧哗!”


    喊过这一嗓子,裴该不禁暗中欣喜——成,这具身体的肺活量还算凑合。旧裴该终究是锦衣玉食的贵介公子,打小营养就好,宁平城之战以前,唯独受过的苦是老爹被杀后遭到流放,但因为家族庞大、名声煊赫,所以一路上常有认识或不认识的士人紧赶着来献上衣食,几千里地走下来,愣是没有掉膘。虽说四体不勤,很缺乏锻炼吧,但相信只要自己持之以恒,练成武林高手是扯淡,有一两年时间练得可以策马狂奔数个时辰不至于掉下地来,那应该还是办得到的。


    他这一声暴喝,竟然把孔蒉的声量都给压下去了,而且吓得孔蒉眉头一拧,不禁发愣——这就叫“先声夺人”。


    其实这孔蒉的身量不高,大概比裴该还矮着半个头,比起孔苌来也远远不如,但是肩宽背厚,瞧着很是敦实。他生得一对吊梢眉,两只三角眼,口鼻的端正彻底被眉目的猥琐所掩盖,瞧上去便非良善之辈。


    裴该策马过来的时候,其实孔蒉远远地便瞟见了——若没有这点眼力,又如何上阵为将?你起码站在高处可以瞧明白敌方的阵势才成吧——但并没有着急回头。他看裴该虽然面孔陌生,但身穿绛绫袍衫,头戴黑介帻,应该是名身份不低的文士,这路货在石勒军中就没有充当走卒、小吏的先例——换言之,走卒、小吏也没资格这么穿——心说八成就是程遐派出来负责支应粮草之人了吧?


    你这货竟然让爷等了这么久,爷断不能跟你善罢甘休,今天这顿鞭子你是吃定了哪——话说如今的许昌城内,估计除了支屈六和程遐,还真没谁我不敢抽的!孔蒉肚子里本就憋着火呢,所以也不转头,也不理会裴该,那意思,我得假装没瞧见,要等你到了面前,先开口讲话,来跟我道歉——当然啦,我是肯定不接受道歉的。


    可是没想到裴该是先开口了,然而先声夺人,竟然厉声怒喝:“是何人在此喧哗!”孔蒉正好把脸扭过来——准备听对方道歉,他好发脾气啊——闻听此言,不禁一愕。就好比草丛里见到一只兔子,你这还没下手去逮呢,兔子倒主动蹿过来,朝着你脚踝就是“吭哧”一口,咬得鲜血四溅,那你会做何反应?恐怕第一时间不是光火,而是会感到无比的荒诞,从而瞠目结舌,且得发会儿愣吧。


    我靠这兔子成精了!这家伙谁啊?就算支屈六和程遐也不敢这么吼我呢吧?上回这么吼我的还是张孟孙张先生……


    就见来人也不下马,稳坐鞍桥是扬鞭一指,撇嘴问道:“孔蒉?”


    孔蒉惊愕过后,这怒火“噌”的就又蹿起来了,当即怒喝道:“汝是何人?!”


    “河东裴文约。”


    裴该的态度极其倨傲。首先,他见了面先吼人,然后直呼对方的名字,只尾音带拐弯,表示是不确定的疑问句;其次,孔蒉站在地上,裴该则骑在马上,而且根本没有下地的意思,特意高了对方半个身子;第三,当时士人皆有名有字,自称常用其名,字则显得比较尊贵,要等别人来叫,自称己字则是完全不把对方瞧在眼里的意思。


    好比汉末在当阳,张飞拒水断桥,一声怒喝:“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意思我完全没把你曹操的大军放在心上,我就这么牛了,有种你飞过来咬我啊!


    然而可惜的是,这第三点对没学问的粗人蛋用没有……孔蒉当即一皱眉头:“裴文约是谁?”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哪。


    裴该仿佛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原本硬撑起来的气势多少有点儿泄,只好正经报名:“某是裴该。”


    孔蒉听了这个名字,眼神当场就变了。


    第二十七章


    送汝去死!


    孔蒉自然是听说过裴该之名的,当初宁平城之战他就在孔苌麾下,对于战后那些晋官、晋兵都是什么下场,那是一清二楚啊。他知道有个裴该,竟敢当面顶撞石勒,石勒非但不怒,反倒颇为欣赏,还打算招揽此人。可是他随即就跟随孔苌留在了宁平城附近,收拢和搬运物资,其后孔苌直接驻军颍阴,与许昌之间并没有频密的信息交流,所以对于裴该“降石”之事,孔蒉此前却并未听闻。


    他一开始是满心的疑惑,心说这谁啊,那么大胆量敢吼我,他是仗着谁的势了?随即听说是裴该,当即无意识地就把脖子一梗,胸脯一挺,脸颊一扭,两眼上翻,用眼角的余光来打量对方——原来是你啊,还假模假式铁骨铮铮,最终不还是归降了我家郡公吗?这怯懦鼠辈……


    裴该一瞧对方的眼神,心说不好。他要对方疑他、惊他,才能实施下一步计划,这若对方轻他、贱他,如何再能鼓舞自己的气势,把主动权牢牢捏在手中?当下急忙冷笑一声,说:“孔蒉么,支屈六请我来为汝送行。”


    孔蒉撇嘴道:“粮秣足够,我便走了,粮秣不够,谁肯便行?”随即一瞪眼:“汝何物也,而敢高踞马上与乃公(你爹)说话?!”就待下令身边的兵卒,去,把那小子给我从马上扯下来。


    裴该就怕他动粗。虽说他身后跟着裴熊呢,但即便孔蒉身旁的小兵都顶盔贯甲,腰佩利刃,裴熊却是一身粗布衣衫,还空着两只手,就算力能拔山举鼎,能不能在兵戈环伺下保护得住自己的安全,尚在未知之数。这又不是武侠小说,飞花摘叶也能伤人的,而且往往使拳脚的要比使刀剑的武术境界更高……


    支屈六倒是派了几名小兵跟随于后,明为保护裴先生,实际上是派过来监视他的,因为裴该估计,一旦孔蒉亲自动手,这些小兵肯定都会朝后缩,没人敢来捋孔蒉的虎须——连支屈六都不敢来,更何况他们呢?


    那么支屈六为什么不敢来见孔蒉呢?其实道理也很简单,他怕这大舅子。


    据说还是石勒给指的婚,把孔蒉的妹子许嫁给支屈六为妻,而孔蒉本是孔苌的同族兄弟、心腹爱将,大概是想要以此来维持麾下将领之间的融洽关系吧。支屈六战阵之上毫无所惧,往往冲锋在先,但偏偏就害怕内帏中的孔氏,连带着在孔蒉面前都显得要矮一头。这若是孔蒉一开口,要多少粮、多少草,支屈六愿意不打折扣地双手奉上,那他肯定自己过来了;既然不敢来,不想当面跟大舅子起冲突,分明就是不愿答应孔苌的无理要求。所以裴该在帮他分析“允之”的时候,其实心里就很明白,最终结果肯定还得是“拒之”,自己八成必须出面去帮他扛事儿。


    当然啦,也有裴该料不到的,其实这根本就是程遐设下的圈套。是程遐先派人往颍阴散布流言,说孔将军要的粮草太多,支将军肯定不愿给,但若派遣孔蒉前往,估计支将军就不敢打回票啦。孔苌听到这种说法,深以为然,才会命令孔蒉跑这一趟。


    那边孔蒉才出颍阴城,程遐就得着消息了,所以赶紧地避出城去,同时指使曲彬去向支屈六求告,建议请裴该出马……


    在程遐看来,最好的结果是裴该被孔蒉暴打一顿,则从此那小人颜面扫地,别说想当“君子营”副督了,或许直接丧失了石勒对他的期望、信任,就此遭到冷藏也说不定。次一等结果呢,是裴该根本不敢掺和这件事,支屈六以之为怯,从而逐步地疏远他——起码不会每晚都跑那小人居处,让我想收拾那小人都难找机会吧。


    程遐心险,有若山川,裴该自然无从得知,但他明白自己必须得在气势上压倒孔蒉,才能迫使对方空手而回,若是一打起来,则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再想获胜……甚至安全脱身都是千难万难。所以他没等孔蒉真给部下下令——甚至是打个眼神——就先“哈哈”大笑道:“自然是送汝去死,孰云送汝返回颍阴了?”


    孔蒉闻言大惊,不自觉地就把身子略略一侧,右手扶住了左肋下的刀柄。他倒不认为裴该会来杀自己,怕的是此乃支屈六的授意,说不定附近已经设下了埋伏……本来胡军之间相互火并、仇杀就是常事,而孔苌又素来与支屈六不睦——否则石勒也不会指定两家结亲了——至于自己……我是不是从前对这个妹夫太过严厉了?还是说,那狗头又瞧上了别的女人,想抛弃自家妹子,顺道手宰了自己这个经常欺负他的大舅哥?


    “呼啦”一声,他眼神流转处,身旁都是跟老了的兵将,当即各执器械,就把孔蒉给围在了中间,严加卫护。裴该坐在马背上,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两只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心说自己这次冒险是不是有点儿过?要不然还是赶紧拨马逃走吧……你瞧,裴熊仍然面沉似水,毫无表情,垂手肃立在马鞍之侧,那几个跟着的兵丁可都在朝后缩哪。支屈六你让他们来“保护”我?扯什么蛋哪!


    就听孔蒉喝问道:“支屈六因何使汝来杀我?”


    裴该强努出得意的笑容:“谁说支屈六要杀汝?杀汝者,郡公也!”他先不提“主公”这词儿,省得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


    孔蒉这一下真是惊得面无人色——支屈六要杀自己,自己还敢反抗,未必就真死于此处,但若石勒想杀自己……那还能有活路吗?当场叫起撞天屈来:“孔某忠心耿耿,百战余生,并无丝毫悖逆不逊之举,明公因何要杀孔某?!”


    裴该怒喝道:“非止杀汝,还要杀孔苌!颍阴本无多少兵马,汝等却索要数万粮秣,难道是想拒城谋叛么?!许昌城中粮本不足,尚须供应前线军需,汝等欲将之搬尽,是欲陷郡公于险地么?!如此还敢说无悖逆不逊之举?分明叛逆,乃先诛汝,再挥师以平颍阴之乱!”


    这番话句句在理,当场就把孔蒉给打蒙了:“胡、胡言乱语……颍阴如何有乱?我等一片忠心,不过欲多积些粮草、财物耳……”好在他也不傻,脑子很快就转过来了:“汝、汝说是明公欲杀我等?明公前往洛中,如何知晓此事?”


    其实真要是支屈六和程遐派快马去追上石勒,通报说孔苌在颍阴如何无礼,索要过多的粮秣,石勒完全有时间知晓此事,甚至于发下公文来责备孔苌。但孔苌早就跟部下商量过这种可能性啦,认定石勒最多也就是斥骂几句罢了,他必然不会苛责自己——一则主从感情摆在那儿,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儿就大动干戈;二则悬师在外,他就不怕后方不稳么?等自己已经把粮草搬到了颍阴,难道还能再让自己吐出来不成?


    机会大好,不趁机多贪多要,那就太可惜啦。石勒若是在前线打赢了,一高兴,不会再记得这些小事;若是打输了,自己可以趁机相助资供粮秣、兵员,说不定立的功劳还能比支屈六大呢!


    你说石勒为了这么点事儿就怀疑我要造反,起兵讨伐,那完全不可能嘛。他又不是今天才认识的我,孔某是什么德性,有多大野心,他还能不清楚吗?


    所以孔苌才会有恃无恐,欺压许昌,孔蒉才会第一时间以为支屈六要谋害自己,压根儿没往石勒身上去想。等到裴该“嘡嘡嘡”一番话明宣其罪,孔蒉也知道自家这些事做得不大地道,气势当场就泄了,但他还要问清楚喽,真是石勒想对我们孔家兄弟动手吗?不至于的吧……


    裴该一瞧,嘿,还有点儿小聪明,没能唬住你——当即冷笑道:“支屈六不敢来见汝,故遣我来回绝汝,以汝性情,即便不杀我,也欲鞭我以泄愤——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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