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赤军
    两名青年官员闻听此诗,却无不大惊失色,随即对望一眼,又一起转回脸来,朝裴该深深一揖,然后掉头就逃——人这诗确实做得比自家的好啊,好上一万倍了,那还有什么话可说的?赶紧退避三舍吧。


    虽说时代相隔好几百年,诗风、文法不尽相同,但“诗圣”终究是“诗圣”,名篇始终是名篇,就算这年月的诗文魁首听来,也会“不明觉厉”吧,更何况这俩小角色?


    他们是逃了,裴该却突然间抬起右手来,给了自己一个清脆的大嘴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人斗嘴皮子?还有心思抄杜甫的《春望》?还是赶紧琢磨琢磨,除了委身投胡以外,还有什么活命的一线生机好了……委身投胡,实非我所愿也!再者说了,也不是你说投降,对方就一定会饶过你的……


    就好比说王衍,他在被擒后的汉奸嘴脸别提有多恶心了,然而石勒最终还是下了毒手哪。


    该怎么办才好呢?晋军兵卒,多为乡下愚氓,在没有将领统率约束的前提下,完全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有被动地等待死亡的降临;而那些公卿百官,或许还在幻想着一旦遭俘,即便被驱为奴,也尚有苟延残生的机会……只有裴该明确地知道等到天光放亮以后,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兵卒“无一人得免者”,王衍等辈则遭石勒“使人排墙杀之”……


    左右是个死,干脆豁出去拼上一把吧,即便寄望于老天、依附于命运,也总比彻底臣服于死亡为好!


    于是他在犹豫了很久以后,终于行动起来,仗着这具身躯向来营养良好,即便晚间也可勉强视物,竭力压低脚步声,同时又拼尽全力地朝南门方向奔去。出了南门,只要能够混在尸堆中穿过胡骑的巡逻通道,很快便可抵达沙水岸边,虽然不清楚这一世裴该的情况,但自己穿越前是学过游泳的,洑水而逃,或许能够偷得残生吧。


    哪怕是把命运交给老天,多少也总有一线生机,哪怕是路上就被胡骑给宰了,起码落个痛快……终究夜深了,白天不敢逃,此刻趁着星月无光,总该试着逃一逃吧。在特殊的境况下,逃跑也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哪!


    心中千廻百转,脚步越来越快,距离南门也越来越近。猛的,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裴该就觉得胃部一阵痉挛,差点儿没直接吐出来。脚步也因此而踉跄,被迫伸手朝侧边的阴影撑扶过去——触手绵软,也不知道是活人还是尸体,吓得他一个哆嗦,匆忙收手,结果立足不稳,朝着反方向一跤跌倒。


    眼瞧着南门就在前方,他虽然爬起身来,却不敢再挺直身躯,被迫躬着腰,尽量把重心放低,就这么半挪半蹭地朝前方缓缓推进。身下潮湿而黏滑,腥臭直入脏腑,熏得人几欲晕去,裴该努力保持着心智的清明,在血洼和尸堆中间艰难向前。


    不远处传来杂沓的马蹄声,抬眼一瞧,几支火把闪烁着靠近。他正待更加伏低身体,停止手脚的动作,等待那些胡骑过去,可是突然之间,尸堆中竟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裴该促起不意,身体朝前一倾,面孔直接就拍到地上去了。照理说他身形压得很低,即便脑袋距离地面也不甚远,但无巧不巧的,额头却正好撞上了某件硬物——也不知道是残缺的盾牌,还是破碎的兜鍪——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时间就此停止了……


    ……


    等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裴该首先感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努力张开眼睑,明亮的天光映照下,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妄图逃离宁平城前夕见到过的某名青年官员,还曾经在他面前吟过辞世诗呢。然而见他醒来,对方眼中却并无欣慰之色,反倒充满了茫然和无奈,略撇一撇嘴:“如今死去才是福份,卿又何必复苏?”


    说着话,伸手就来拉扯裴该。裴该挣扎着搡开他,嘴里问:“什么时辰了?”那名官员苦笑道:“文约,卿已昏睡半日矣。天才放明,胡骑便即杀入城来,王公等尽皆束手,大军亦顷刻覆灭——如今我等都成为胡虏的阶下囚啦!”


    裴该长长地倒出一口气来,重新阖上双目——原来已经彻底完蛋啦,没能逃得了,终于还是当了胡人的俘虏……可我是怎么回来的呢?就让我倒伏在尸堆里好了,究竟谁这么多事?唉,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果如对方所言,我为什么要苏醒呢?还不如就此死去为好……


    然而那名官员却继续来扯他:“胡帅有令,凡被擒获的王侯公卿、朝廷百官,都要前去谒见。文约还能够行走吗?”


    当裴该在这位不知名的熟人生拉硬拽之下,在周边胡骑残忍的嘲笑声中,歪歪斜斜爬起身来,继而踉踉跄跄来到敌将帐幕前的时候,就见帐前排沓一片,几乎坐满了头戴进贤冠或者笼冠,身穿朝服或者袴褶,佩绶挂印的晋朝官员们。不过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尘土遮面,头上的冠冕东倒西歪,身上的袍服满是破口,一个个席地而坐,有些更直接俯伏在了地上,并且还在不停地发抖。


    那名官员扯着裴该坐在人群侧后方。裴该不禁低头瞧瞧自己身上,前襟满是凝结的血迹,几乎瞧不出原色来,再摸摸脸上,貌似也同样污糟一片,前额肿起了一个大包,钻心的疼痛。可是到了此时此刻,明知必死无疑,他反倒镇定了下来——本来自己在前一世就应该死了,能得穿越,或许是上天让自己临终前体味一下和平时代所根本无法想象的恐怖和悲惨吧,撷取一片历史的尘埃,让自己得以栖伏这最后一刻……


    他上一世说不上风光无限,也勉强算得一帆风顺,活了快三十岁,没得过什么大病,没遭过什么大难,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就业,暂且没有组建家庭的欲望,薪水完全可以保证个人的小康生活……可是莫名其妙的,就在斑马线上被一辆本不该白天驶入市区的八轮大卡给迎面撞飞。他还记得自己脑海中最后的想法是:


    我完蛋了,不死也得残废……与其残废,还不如死了吧!


    应该是死了,但灵魂却又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将近两千年前。这具躯体原本的主人几乎手无缚鸡之力,就连骑术都很糟糕,是乘坐马车逃入宁平城的,可是就在入城前一刻,突然间轴断轮裂,把他一跟头给抛了下来,才刚转身,欲待咬牙爬起,就见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呼啸而来,直入怀中,定睛一瞧,原来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真裴该当即吓得白眼一翻,就此昏去,等再睁眼时,躯壳已然易主……


    其实那个时候就有机会死透了,不知道是谁把他给拖入了城中,就此得以暂时避过胡骑的弓箭;然后夜间偷跑,也该死的,又不知道是谁把他给救活了过来。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最终不仍然是难逃一死吗?


    裴该往手心里吐点儿唾沫,努力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只可惜唇干舌燥,实在吐不出多少唾液来,估计会把脸上抹得更花——然后重新扎束一下介帻,扶正头上的进贤冠,一屈双膝,缓缓坐下,双手并拢,横放膝上——就这年月而言,那坐姿算得上是绝对的标准。


    反正要死,临死前总不能太掉价吧,总不能跟眼前那些废物官僚似的,趴地上哀哀恸哭吧?倘若求饶便可得活,倒也不妨试着哀告两声,但对于知道历史发展的新裴该来说,那彻底是无益之举。


    谁想到裴该这番做作,到是引起了一个黄胡子胡人的注意。那胡人迈步过来,挥起马鞭,横在他的肩膀上,用一口略显生涩的中国话询问道:“汝是何人?”裴该梗着脖子,也不去瞧他,仍然注目前方,随口回答:“散骑常侍、南昌侯裴该。”


    他目光所及之处,就见大帐门帘敞开,隐约可见数名晋官跪坐于帐内,毕恭毕敬地朝向一名高鼻深目的胡酋——那估计就是胡帅石勒了吧?与之交谈的,大概是襄阳王司马范、华容县王司马遵,还有宰相王衍之流。裴该还大致记得史书中记载王衍对石勒所说的话——“具陈祸败之由,云计不在己;且自言少无宦情,不豫世事;因劝勒称尊号,冀以自免”。


    当然啦,他不可能记得住《晋书》或者《资通》的原文,就记得一个大概意思,说王衍矢口撇清,说这回之所以战败,完全不关我的事啦,我打小就没有当官儿的心思……然后,还劝石勒称帝,想以此来逢迎石勒,逃避死亡。


    一个国家,用这类货色为宰相,灭亡也在情理之中吧。想到这里,裴该不禁嘴角一斜,露出了淡淡的冷笑。


    问他姓名的黄须胡人大步迈入帐中,在石勒耳旁说了几句话。石勒猛地转过头,双目如电,直扫过来。他目光所及之处,晋官们纷纷俯首,不敢仰视,就连裴该身边昨晚还在吟诵“死国见吾贞”的家伙也不例外。只有裴该睁大了双眼,大胆地与胡帅目光交碰,针锋相对。


    石勒一招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距离隔得太远,也听不清楚。但随即便有两名胡卒跑过来,一左一右架起裴该,直入大帐,随即一把将他搡翻在地。裴该挣扎着重新坐好,维持先前的姿势,并将无畏的目光再次投向石勒。


    其实他也害怕,但想到反正死在眼前,无可逃避,那害怕还有什么意义吗?


    石勒不禁笑了,他倒是一口颇为标准的中国话:“令先君钜鹿成公,是我素来敬重之人,只可惜为奸佞所害。不想今日倒能见到成公的后人——汝今为我所俘,成为阶下囚,可怕死么?”


    裴该冷笑道:“死便死耳,惧怕又有何用?”


    第三章


    唯死而已!


    裴该从来没有想到过,两千年前竟然会有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年轻官僚,但对于这具躯体的亡父,倒是在穿越前就有印象。基本而言,晋武帝司马炎留给他儿子的尽是一票既腐朽又无能的官僚——当然还有很多野心勃勃,但能力与其野心绝对不相衬的藩王——只知道搜刮民财、排除异己,对于治国基本上拿不出什么正确的方略来。


    其中若说特例,那就只有三个人:张华、裴頠和贾模。贾南风擅权的时候,三人共同执政,勉强维持住了八年的太平时光。不过若比起从前和此后的各朝代名臣来,这仨货也只是普通政客罢了,勉勉强强可以类比五代时候的冯道,都是在贵族和军阀们的屠刀胁迫下,费尽心机也只能保证官僚体系不彻底崩盘而已。


    治政或可与冯道一比,至于做官、全身,那就拍马也追不上啦。人冯道好歹能得善终,张华、裴頠却最终还是倒在了野心家的屠刀之下……贾模运气比较好,早几年就忧愤病死了。


    没想到石勒今天却说:“令先君钜鹿成公,是我素来敬重之人……”裴该心说那种货也就是锉子里拔将军,真没什么可敬重的。好在灵魂已换,那并不能算是他真正的老子,否则怕是会当场脸红。


    石勒紧盯着裴该的一双鹰眼微微一眯,继续问道:“而今,汝军为我所败,国家祸乱,眼见得倾覆在即。我问起缘由,王太尉却说不干他的事——裴郎以为如何?”


    裴该瞟一眼坐在石勒旁边那个冠带尚算整洁,约摸五十岁上下的白面男子,心说果然这个就是王衍了。随即把目光再度移向石勒,大声说道:“王衍误国乱政,公卿尸位素餐,我等亦皆无能无谋者也,乃至于此。国家丧败,肉食者谁能辞其咎!”


    石勒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手捻卷须,仰天大笑。等到笑够了,这才转向满脸尴尬的王衍,厉声喝道:“裴郎所言是也。想公少壮登朝,名闻四海,身居宰执之任,怎么倒说并无宦情,从不想做官?天下闹到这个地步,怎么还有脸说不干汝的事?”当即命左右将王衍等人全都驱赶到帐外去了。


    等到大帐中光剩下了一群胡人和一个裴该,石勒略略放缓一些语气,探首问裴该道:“晋之王侯公卿,尽皆不如尊先君成公,而今被我所俘之人,亦皆不如裴郎。裴郎可肯降我,得免一死吗?”


    听到“得免一死”四个字,裴该脸部肌肉不禁一抽——要不要答应他呢?要不要尝试着“曲线救国”呢?


    可是细想一想,自己要是个领兵将官,还能尝试“曲线救国”,先假意降了胡,找机会再背后捅一刀子——类似例子,两晋十六国之际简直是满坑满谷,不见得就会留下什么恶名。可自己只是一介文官啊,即便降了石勒,他肯留自己一命,那也必然给拴在身边做参谋,自己要找什么机会捅刀?难道吃宴请的时候试着拿餐刀插他?


    天人交战,只在瞬息之间,裴该很快就从对生的渴望中努力挣扎出来,大声回答道:“我绝不肯降,唯死而已!”


    石勒微微一皱眉头,耐着性子继续劝说道:“晋主失德,天下纷乱,我从先帝(汉主刘元海)起兵,本为顺应天意,吊民伐罪。汝父子虽食晋禄,成公一心为国,却为奸佞所害,也算是报答过了晋主之恩吧。裴郎年纪尚轻,前途尚远,难道就不留恋人生吗?为什么坚决不肯降我呢?”


    裴该撇嘴冷笑道:“诚如君言,晋主失德,诸藩自相残杀,这样的晋朝,我耻食其禄!然而汝等却假天意为名,蹂躏中原,毁败田亩,杀戮士民,汝的锋刃之上,不知道膏了多少无辜的骨血。若说晋主率兽食人,汝等则是外皮若人,内心实为豺狼虎豹!如今胡人与中国仇深似海,我就算死,死也是人,又怎肯降于禽兽,为虎作伥呢?!”


    石勒听闻此言,不禁勃然大怒,浓眉倒立,双目圆睁,大喝一声:“叉将出去!”先前那两名胡卒扑将上来,就把裴该硬生生给拖出了大帐。裴该还想怒斥:“我自己能走,何劳叉也?”可是终究浑身乏力,话还没能出口,才挣扎了两下,人就已然身在帐外了……


    赶走裴该之后,石勒忍不住又狠狠地拍了一把桌案,然后才转过头去,询问他的爪牙孔苌:“似王夷甫等人,我行走天下那么多年,就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货色——有必要留下他们么?”孔苌一撇嘴,回复道:“彼等都是晋国的王公,终不肯为我所用,何不尽数杀却?”石勒犹豫地问道:“唯裴郎与彼等不同,难道也要杀了么?”孔苌一挑眉毛:“裴某欲为烈士,明公便让他成为烈士好了,所谓求仁得仁……”


    石勒点了点头,可是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王夷甫终究是天下名士,还有那些晋国的王公,不可以让他们见血……”


    就此定下了当晚趁着夜色昏暗,将所俘晋朝公卿百官尽数杀死,至于诸王公,则干脆推倒墙垣,直接把他们给埋了,也算赐给一个全尸的计划。


    ……


    可怜目前晋官当中,也就只有裴该一人不占自明、不问自知,了解这个计划,其他家伙还都在做着全身而免死的清秋大梦呢。甚至当裴该被从大帐中“叉”出来以后,王衍还戟指着责怪他:“汝少不更事,以致触怒了石公,倘若石公杀汝,我将有何面目去见令兄呢?”


    裴该气得都笑出声来了:“竟然尊称胡贼为公,我真耻与汝等共戴天壤。汝还顾虑家兄么?我恐汝毫无面目以对天下人也!”


    旁边立刻有人呵斥:“文约,不得无礼!”


    裴该气哼哼地道:“无礼?礼岂是为禽兽所设的么?岂是为汝等衣冠禽兽所设的么?”想想文诌诌的实在不过瘾,干脆用后世的语法破口大骂:“想做狗都没人要,想做汉奸都巴不上主子的杂碎!我X你XXXXXX!”


    好了,真是“过把瘾就死”,我穿来此世两天,也勉强可以就此无憾地阖上双眼了吧。


    王衍等人听不懂裴该在说些什么,但还是被他怒目圆睁、唾沫星子乱喷的形貌给吓着了,不禁踉跄后退。随即众人议论纷纷:“裴文约是真的疯癫了啊……”


    王衍还挺迷糊,问左右道:“他是在骂我‘汉奸’吗?这个……说反了吧,我如今还不是汉臣,怎么也不可能当汉奸啊。”


    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明确的民族意识,更没有“汉族”的称谓,人一般都指地为称,指国为称,至于王衍,他可以算是晋人,或者中国人——这里的中国,乃是中原之意;相反石勒作为胡汉的臣子,倒可以自称说我是汉人。王衍那意思,我是想投降啊,我是想当汉人啊,这不对方还没有明确表态同意呢嘛。我怎么就“汉奸”了?


    有人装模作样地还给解释:“想是裴文约欲将王公比作背汉而降匈奴的中行说和李陵了吧……”


    王衍摇头:“中行说乃是自行背汉,怎能与我相提并论?至于李陵,也是兵败无奈而降,倒是勉强可以一比……”


    先前给解释的那人也不知道是好意是歹意,是不是趁机嘲讽,接下来这个就肯定是在拍马屁了——“李陵归降匈奴,单于妻之以公主,封之以王爵,而以王公的声望,海内知闻,又岂是李陵可比?汉国必当重用王公,说不定也有封王的希望啊。”


    王衍装模作样捋捋胡子:“但得保全残生足矣,岂敢有这般的奢望啊……”


    ……


    裴该喝退王衍之后,气力用尽,不禁腿脚一软,摔跌在地。随即耳边就隐约传来了这些对话,听得他是哭笑不得,真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从王衍那混蛋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只可惜没有那么大力气了……不过想想,自己既然硬了一回,那就干脆硬到底——反正也不用强撑多长时间啦——于是挣扎着端正坐好,开始漫无目的地游目四顾。


    既然得来此世一遭,又怎可不仔细观察,把这后世无人能够亲眼得见的历史场景牢记心中呢?哦,原来晋人的衣冠是这样的,原来胡人的兵器、鞍具是这样的……见到正在使用的实物,果然与书上的绘画,甚至博物馆藏的发掘品都不尽相同……


    可是突然间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怆感袭来心头,鼻子不禁一酸,眼圈有些泛红。他提醒自己,不能落泪,千万不能落泪,否则胡人还以为自己其实惧怕死亡呢……干脆阖上双目,再次尝试着去理清头脑中混乱的思绪。


    就从自己这具身躯所属的裴氏家族开始回想吧。河东裴氏,那也是魏晋之间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了,出过无数高官显宦。自己的老爹名叫裴頠,是西晋著名的哲学家,与张华齐名的重臣;祖父名为裴秀,乃是古代史上著名的地理学家;自己是老二,貌似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王衍刚才也提到过的——字为道文,名叫啥来着?裴嵩还是裴崇?


    要说裴氏家族的人口原本不少,只可惜在“八王之乱”中,跟自己老爹那样身首异处的相当之多,余皆飘零星散。隐约记得,裴頠死的时候,本来是要满门抄斩的,忘记是谁劝了劝当时的刽子手司马伦,最终把裴頠两个儿子改成了流放带方郡。可是还没等走到地方,司马伦就事败被杀了,于是恢复裴頠名誉,把兄弟二人又给召了回来。


    早知道就不回来了呀!哦,世上本没有“早知道”,而且那时候这具躯壳也不归自己管……


    裴该就这么着努力梳理自己的思绪,枯坐冥想了一整天。其间偶尔张开双目,观察周边境况,见到王衍等人因为腹内饥饿,竟然还腆着脸推人出去向胡将乞食。石勒倒也真沉得住气,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宰掉这票没用的家伙了,却还是遣人送来了清水和粗面饼。


    裴该也觉得肠胃一阵阵地搅动,饿得差点儿连正坐都无法完成。但他不愿意去乞食求活,面对那些衣冠禽兽的无耻表情——那些人看他的眼光,完全就是在看一个疯子,甚或看一个死人,都尽量离他远远的,仿佛胡人最终只会杀死他裴该一人而已,仿佛只要凑近他便难免同死,只要避开他便可得生一般。


    每当看到这种眼神,念及对方的心思,裴该都忍不住咧嘴想笑——即便是苦笑。


    红日逐渐登顶,然后又缓缓落向西方,几名胡卒跑过来呵斥,把晋官们全都赶到残破的城垣底下去。裴该也被迫起身,拐着已然酸麻的双腿,缓缓踱去,但他还是本能地尽量坐得离墙垣远一些。直到坐下以后,才恍然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实在太过无益——以自己的身份,应该是要餐项上一刀,混不到全尸的,坐近坐远,那又有什么分别了?只是一旦坐下,浑身发软,却再也站不起来啦。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晋官们蜷缩在墙垣下窃窃私语,猜测自己的前途。每个人都躲得裴该远远的,身周五尺之内再无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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