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赤军
孙权一瞧,哎呦,虞仲翔说得没错,朝廷果然把东海水师给派过来了——“得无是宏辅之谋耶?彼见势竟如此之速,则我无机会矣。”
于是只得听从虞翻之教,即命虞仲翔前赴洛阳,通过王朗上奏,请求赴洛谒见天子。王朗受了虞翻所托,感念昔日不离不弃的主从之谊,就大大地为孙权说了一番好话:“此前权受其兄托付,守护江东,因其年轻识浅,致受周瑜所惑,西联刘表,以拒先帝。今既降顺,已痛悔前日之过也。关东乱起,蒋钦、陈武等孙氏旧臣亦叛,权因惶惑,欲请罪阙下。伏唯圣裁。”
曹髦询问是勋的意见,是勋笑道:“孙仲谋一世枭雄,因力不侔,而为先帝所并,吾未见其有痛悔之意也。然大势既定,彼非愚昧,因请入觐,是恐朝廷疑而伐之也。若迫之反,以应历阳,于中国大不利;盍即召之来,善抚慰之,授之显爵,以彰朝廷宽仁、陛下智慧?使权离会,东南可安矣。”
其实请求入觐的非止孙权一个,还有驻军琅邪的臧霸臧宣高。孙权是因虞翻之劝,看清楚了形势,知道造反没有好果子吃,为了保全身家性命,也为了保证孙氏家族不彻底覆灭,这才捏着鼻子走出了最后一步;臧霸则不同,他压根儿就没有造反之意。
臧宣高这人没有什么野心,只是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舍不得放弃而已。关东乱起,曹冲派人来联络,孙康、孙观兄弟和尹礼等劝说臧霸不听,竟私自率部西去,以合曹植等。臧霸这下子可真吓着了,整天跟衙署里转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朝廷派扶风太守王雄族侄、琅邪人王祥前往莒城,游说臧霸,原意王氏乃琅邪郡内数一数二的地头蛇,设或臧霸不从,便利用宗族势力尝试驱逐之。谁料王祥才见臧霸,堂堂臧宣高便放声大哭,说:“霸实无二心也。孙康等叛,本欲自缚阙下请罪,又虑霸去而卒伍乱,若使海、徐动荡,则百死莫赎此罪矣!霸当何如?休徵教我。”
王祥说:“将军功高,先帝命之以镇海、徐,合当悬图云台矣。若不即入都请罪,诚恐晚节不保,为万世所笑。今当从祥归——卒伍果无人可托付耶?”
臧霸说我想不到什么合适的人——我手下兵马,跟孙康他们带走的本为一体,就怕我这一走,别人未必镇得住,他们全都会受孙康等人的蛊惑而从贼啊。王祥筹思少顷,试探道:“若将军不以祥驽钝,请为镇军。”
臧霸大喜——其实他才不在乎海、徐是不是动乱呢,在乎的是海、徐之乱会不会加重自己的罪愆,如今既然有人愿意顶锅,那还是赶紧溜走为妙啊——便即将兵权交于王祥,自己携带家眷北上,从青州绕个圈儿,直奔洛阳而去。
王祥得获兵权后第一件事,便是把王氏族人勇健者安插为校,随即将各部分离,散布于东安、东莞、阳都、海曲等县。其中自然难免有人作乱,好在规模都不甚大,王休徵领着王氏族人逐一征讨,很快就把局势给稳定了下来——不过王氏之霸于琅邪,进而为关东第一显姓,亦由此为发端。
臧霸、孙权先后入京,一定程度上防止了关东乱事的进一步扩大。是勋即请圣旨,赦免二人之罪,并加臧霸前将军衔,加孙权太中大夫衔,同拜为乡侯——属于曹魏异姓爵位的第二级——至于实权,当然不能再给他们留下啦。
臧霸途近,而且一见着王祥就立刻启程了,孙权路远,还先让虞翻去打了一回前站,来去耽搁,等进入洛阳城,已经是仲夏五月间事了。这时候关东乱事也临近了彻底镇定之时。
乐进攻鄄城,曹植等挥师来救,旋被团团围困于城中。曹子建困坐愁城,整日饮酒大醉,然后戟指痛骂:“子桓杀我!”最终为其门客、廩丘人王观所杀,并缚曹楷,开城以纳王师。
至于南线,于禁、夏侯尚先后摧破蒋钦、陈武、朱据等,并王昶所率安丰藩兵,合围曹冲于历阳。其实仗打得不甚漂亮,夏侯尚甚至一度遭到蒋钦的突袭,差点儿连小命都搭进去了。好在反乱各部兵力都极薄弱,多不过数千人而已,又为诸葛亮设谋,使分割包围,遂被逐一剿灭——蒋钦、陈武奋战而死,朱据被俘,押赴洛阳斩首。
曹冲见事不协,一度想要突出历阳城,从牛渚渡江逃往丹扬,然而鲁子敬受命还师,先使丁奉率快舟二十条直下芜湖,正好拦住了曹冲。曹冲渡江不利,被迫退返历阳,眼瞧着被剿灭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再说曹植既死,鄄城克复,曹植二子——曹苗、曹志——尚在冲龄,即为王观所缚,与曹楷一起送到乐进军中。乐进早就得着了曹洪的关照,说:“彼皆天家骨血,死生唯天子可断,慎勿折辱,使先帝于地下亦不得安寝也。”所以乐文谦好生接待——反正就三个孩子嘛,只要彻底隔离,也不怕他们闹出什么事儿来——也不戴枷,也不上桎,直接推上安车,就派人押送去了洛阳。
曹髦以问群臣,该当如何处置?群臣皆以为谋逆大罪,本当车裂,且夷三族,因为天家骨血,乃可降一等裁断:曹楷就应大辟,曹苗、曹志应当瘐死——横死狱中,其实是赐其自尽——二王妻妾等,并当入官为奴。
曹髦颔首,便待下旨,突然间是勋在班列中长叹一声,凄然道:“哀哉,人之为人,难矣哉!”曹髦不禁皱眉,就问:“令公何所思而叹耶?”是勋起身拱手,沉着应答:“臣因思人生在世,抉择实多,未识当从圣人之教耶,当从律法所限耶?故此而叹。”
曹髦说这还用想吗?“圣人传天道于君,君乃制国法于时,法若不合圣人之言,乃当权也。若法刻细,不通情理,则与秦政何异?”
是勋说那就是喽——“三族之诛,周礼所无,肇始于秦,为商鞅设连坐之法,一人触律,家族亲戚不告者,同罪。是以苗、志之罪,在未能发其亲过,并出告也。然且不论彼尚年幼,未识善恶,即成年矣,子云:‘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若即刑之,是违圣人之言,且示天下,孝乃当死,不孝或可全身也,不亦谬欤?”
《论语》中有记载,叶公曾经对孔子说:“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我的家乡有个人很正直,他老爹偷了羊,他出面指证了老爹。然而孔子却回答说:“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我家乡的所谓正直,与你们不同,要父亲帮助儿子遮掩过错,儿子帮助父亲遮掩过错,这才叫做正直哪。
所以是勋说了,如今曹苗、曹志之罪,是因为没有告发老爹曹植,所以按照夷三族之罪,他们也都逃不了。可是先不说这俩孩子年纪都小,压根儿不懂得好赖,就算他们已经成年了,若从圣人之言,就该为父亲隐瞒罪过啊。那么人生在世,究竟应该听从圣人的教诲呢?还是应该遵从法律的约束?当法律和孝道产生冲突的时候,应当何去何从?
其实是勋挺不赞成孔子那番话的,中国古代几千年来一直缺乏法制传统、法律精神,都是由儒家这种“情大于法”的思想泛滥所造成的。当然不能否认,孔子有其时代局限性,他那会儿一心恢复周代贵族社会,用礼来约束贵族,用法来制约“小人”,当然不愿意法制渗透入社会各阶层,进而判断所有案件。法家就当这种话是放屁,可是冷冰冰的秦法完全不考虑案件实情,只知道机械执行,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同样令人齿冷。
汉因秦法,只是删其繁琐罢了,基本上还是秦朝那一套。其后儒家上台,把更多的人情带入了司法过程,但并没有据此彻底修订法律法规,所以董仲舒才有“春秋断狱”——以儒家礼教为指导思想,在具体案例上乃可以推翻机械的法律条文。
是勋的灵魂来自后世,法律观念比这年月绝大多数儒生都要鲜明,本不愿以情坏法——即便那是恶法,也应当先尝试修改,而不是直接加以破坏——但他更受不了一人犯罪、亲戚连坐那一套。活生生的人命就摆在面前,几个孩子有多大罪过,竟要受连累而死?
正因如此,他才捏着鼻子白扯一段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话,刻意要为曹苗等人脱罪……
第十七章、延年按剑
是勋既受曹洪所托,以是在朝堂上侃侃而谈,主要想说明两个问题。
其一,族诛之法乃秦代遗毒,大违儒家“亲亲相隐”的孝道原则,应该将之从刑律中剔除出去。他不便彻底否定封建时代的“连坐”原则,但请求一人犯罪,只坐一家,并且其亲人应该罪减一等,不当诛杀。
其二,曹楷年纪还小,曹苗、曹志亦然,还不具备完善的心志,不能跟成年人等同处理,起码你应该留他们一条活命,这才能彰显天子和朝廷的仁德——“汉以孝治天下,故天子之谥,每加‘孝’字也。然孝本为仁之体,以仁心待亲,是谓孝矣;仁为孝之延,斯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我朝当以仁治天下,推爱心,广恕道,自然黎庶安乐,社稷永固。”
曹髦天性淳厚,闻言不禁点头,于是乃以君命法外施恩,免三曹之死罪,皆贬为庶民,暂圈禁之,至于二王妻妾,有子者从子而居,无子者没为官奴,罚为掖庭苦役,但令有司不得无故折辱之。
鄄城王曹植谋逆,其人虽死,亦自宗牒中削名,并除封国。任城王曹楷年纪尚幼,因念其父曹彰有功于国家,乃使榆中王曹昂庶子曹虞——也就是曹髦的同父异母大哥——出继为彰子,仍守任城国。
是勋随即请奏:“此皆陛下之恩德也。然法自秦设,汉因陈之,本不合乎当世,先帝在时,即每欲删改之,以成《魏律》……”曹髦点点头:“此中书之事也,令公可自为之,奏朕颁行。”那你就组织人手去编写新的法律法规吧。
是勋闻言,略略一愣,赶紧说我中书台属员不足,事烦人少,请求陛下允准,扩大办事机构,增添办事人员。
他本是个不究细务之人,跟诸葛孔明完全走两个极端。名为中书令,其实并不怎么管中书台的细务,基本上大撒把,全都交给中书左仆射刘先、右仆射郑浑处理;实际上,是勋应该算是宰执联席会议的常务主席,只负首相之责。
可是中书台确实是事情多,衙门小,总共才一百来号人——不象尚书台,分管十二部,直接指挥各州、郡政事,不算外派机构就拉拉杂杂九百多官吏——刘先、郑浑他们往往忙不过来,还得经常跑来请示是勋。如今若再组个班子制定《魏律》,是勋想起来就觉头大,所以才请求增添人力。
曹髦闻言,双眉微蹙,沉吟不语。
为什么沉吟不语呢?原来他想起了崔琰的话。崔季珪与是宏辅非止有旧仇而已,二人在政治思想上也有着根本性的对立:首先是经学方面,崔琰一直觉得是勋歪解了老师郑玄的理论,想要把原本纯洁无垢、万世不易的儒家学说庸俗化、功利化;其次在施政方面,崔琰是传统士大夫,尚清谈超过实务,总觉得按照东汉初建时的法度略加修改,即可施于当今,对于是勋对国家体制、政府架构大动手脚异常不满。所以见天儿就在曹髦面前说是勋的坏话。
最终连曹髦听得都有点儿烦了,一甩袖子:“是令公所为,或有所未妥,然其忠心为国,先帝亦尝赞叹之也,朕不之疑。”
崔琰拱手道:“臣非因私怨而谤令公也,乃为国事,为陛下耳。昔伊尹佐商汤成王霸业,岂不忠欤?而放太甲桐宫;霍光辅昭宣造成盛世,岂不忠欤?乃废昌邑未央。且宣帝初立,以光陪乘,常感芒刺在背,今陛下见是令公,独无此憾耶?”
曹髦闻言,不禁沉吟不语,崔琰趁机更深入一步地说道:“古来贤君处上,群臣各安其职,国乃泰和;君若怠政,臣必各执一辞,党同伐异,社稷陵替。齐桓用管仲而霸,然仲止亚卿尔,高、国世臣,不能侔桓公;晋文统群贤而治,至晋襄乃命六卿,彼此倾轧,晋因是衰。君如干也,干壮而枝叶繁茂,历秋冬而可不死;若强枝弱干,必败无疑……”
倘若是勋在此,当场就会啐将过去——你丫是真不懂史,所以跟这儿胡沁哪,还是成心歪曲事实?哦,只要君权凌驾于臣权之上,自然国家安泰,一旦颠倒,国家必亡?那伊尹辅殷、霍光辅汉又怎么解释?即以齐桓事论,管仲名为亚卿,其实相也,上卿高、国能压制得住他吗?再说晋事,公室衰颓、卿大夫掌控国柄,在当时本为常态,乃分封之过,跟君臣之间执政权力的大小有多大关系?
其实崔琰也不算无知,也并非扯谎,以这年月的士大夫而论,能够有这点儿见识就算挺正常啦,蒙是勋蒙不了,蒙曹髦可是白玩儿的。再说曹髦屁股就坐在皇位上,崔琰说只有皇权彻底压制住臣权,才能够稳定国家,这话曹髦肯定听得进去啊。
崔季珪以史为证,一步步说到了汉初:“汉之肇建,萧、张、曹、周等功臣得力大焉,乃不得不与之共治。逮之汉武,初设内朝,外制丞相,以大君权,遂能北逐匈奴而南收岭表,汉之盛焉,莫之可比。后世因之,乃有昭宣之治、明章之盛。今吾魏初立,亦以显爵、高位、实权以酬功臣,然不可为万世法也,陛下当渐收权柄,以期永年……
“然是令公为先帝做制度,大广臣权而侵君柄,裁削内廷而实外朝,混乱社稷以媚功臣,臣窃以为不可。人心无可测也,君子但见所行,不妄度人心,臣不敢云令公为不忠矣,然其所行实有亏也,乃斗胆以谏陛下。若使外朝势盛,则汉惠受制诸吕,汉文委政周、陈,汉武恚怒窦、田,其事或当见于吾魏,则陛下欲绍继先帝之业,成辉宏大志,为万世所尊慕者,难矣哉!”
传统的儒家士大夫,其最高政治理想就是君王垂拱而治,贤臣实理国家,其实所谓的“虚君”思想很早就已经萌芽了。因为君王主要是社稷的象征,故此代代相传,父死子继或者兄终弟及,你保不准会养出什么奇葩来,若是君权过大,一旦出个昏君,士大夫想要救国都搭不上手去——出暴君更惨,士大夫也将如同平民百姓一般朝不保夕矣。而臣僚大多是非世袭的,只要机构稳定,运转正常,自然能够涤浊扬清,把贤人拱上高位,如此国家便可安泰。
当然啦,一旦官僚机构出点儿问题,士大夫们往往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推举贤人,而是请君主仲裁,就基于这么点儿传统惰性,他们也不会真愿意搞“虚君”那一套。
所以说是勋如崔琰所言“大广臣权而侵君柄,裁削内廷而实外朝”,是有广泛群众基础的,故而新定制度,就连陈群那种彻底的保守派,都只在枝节问题上跟他起龃龉,大方向上并无异言。对于官僚士大夫来说,内廷那些都不是官,非自家同类也,只是君主的私人,而一旦内廷权重,君主用私人用顺手了,那什么外戚、宦官都会骤登高位,东汉朝因此而败,这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只是倘若人人都能明确自己的屁股位置,无人叛逆自身阶级或者阶层,世界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纷争和动乱了。崔琰同样是士大夫,但他的观点就与是勋截然不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自身阶层的叛逆者——因为儒家讲究君臣父子,天然有序,那么居高位者自当掌权,居下位者只该遵令执行,也便顺理成章。合着不能老爹光主祭祀,表面尊崇,其实儿子们都不听他的话呀,那家族还能管理得好吗?同理,若君主无权,移之于下,那就是没有一个明确的领导啊,各说各话,国家还能治理得好吗?
再说了,崔琰如今身在内廷,他当然希望自己这个秘书监掌握实权,而不仅仅只是君主和中书台之间的传声筒啦。
所以才长篇大论地劝谏曹髦,说是勋制定的那一套制度根本上就有差误,长期运行,对国家绝无好处。陛下您如今年纪还轻,只能放任臣子们掌控国家,可你终究是要成年的啊,一旦亲政,结果发现自己手头权力已经被瓜分得七零八碎了,到时候你能够忍么?
我不敢说是勋不忠心,但我不认为他的施政理念完全正确,希望陛下您能够明见我的忠诚,睁大眼睛瞧瞧是勋究竟做了些什么,好寻找机会“拨乱反正”,使国家体制真正走上康庄大道。
曹髦沉吟良久,微微点头:“卿所言亦似有理,然则当如何做耶?即收外朝之权归之内廷耶?”崔琰说您绝不可心急,急必生变——“昔霍光之废昌邑,昌邑果失道耶?其世即多有疑霍光专权陷主者。臣亦不敢云霍光不忠,唯昌邑性急,才入未央便大用私人,光恐政乱,故乃放之。‘治大国若烹小鲜’,若骤更制度,人心必乱,人心乱则新政不行,新政不行则群臣疑主,国焉得治?当觅良机,徐徐侵削外朝之权,以归政陛下,自然群臣不怨——则是令公便欲为霍光,安可得耶?”
说到这里,匆忙又补上一句:“霍光非敢妄行,实受田延年怂恿也。即是令公无擅权心,群僚中得无一二田延年乎?”
史书记载,昌邑王刘贺乱政,霍光也拿他没招,只是满腔忧愤而已。大司农田延年却站出来挑唆霍光,说:“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然后又拿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前例来说事儿。霍光这才召集百僚商议,提出废黜刘贺,大家伙儿全都惊了,还没人表态呢,田延年又跳出来了,而且“离席按剑”,故意责难霍光,说你受先帝重托,难道就眼睁睁地瞧着皇帝胡作非为吗?“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并且威胁道:“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
崔琰补充这一句,是为了表明自己绝非猜忌是勋之用心,没暗示他跟霍光似的,既有废主之力,也有废主之意。但若陛下您真的因为操之过急,夺权不成反而乱政,到时候群臣尽皆离心,说不定就会有人仿效田延年一般跳出来啦,到时候是勋欲不为霍光而不可得矣!
崔季珪确实聪明,他知道必须先把自己的态度摆正,要是让曹髦疑心自己是因为私怨而特意诽谤是勋,那此前的种种说辞都将化为流水,皇帝再也不会相信自己啦。
果然曹髦因此深信崔琰之语,所以今天是勋一提要再扩大中书台的规模,就不由得他不愣神儿了——曹髦心说我还想逐步削弱外朝权柄呢,你倒好,还打算扩充自家班子……这可不成,朕坚决不能答应!
第十八章、二事不朽
朝议郎、帝婿是复跨着高头骏马,前后健仆簇拥,威风赫赫回归是府门前的时候,天已黄昏,晚霞映满了天际。然而是复却无心欣赏此般美景,只是随便打眼一瞥,但见门前仍然排着长长的队伍,很多远来干谒者明显精神萎靡,但强自振作,拱手端立,脸上的表情既让是复觉得恶心,又不禁油然而生骄傲之感。
就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呼啦”一声,是复一行竟被里三重外三重地团团围住了。干谒者纷纷施礼,其中几人更干脆俯下身去,当道跪拜。是复无奈之下,只好跳下马来,罗圈作一个揖,便问:“卿等皆来拜家父耶?”
群言纷纷,嘈杂一片,是复也听不清楚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好在是府门子及时排开众人,过来向少主行礼,并且禀报说:“令公尚在台中,未曾返家,我等劝诸位明日再来,却不肯去……”
是复微微一皱眉头:“既阿爷未归,吾先去休。”翻身上马,健仆们推推搡搡地分开人群,好不容易才让他挤了出去。
是府分为两大部分,东侧三分之二为是勋本居,西侧三分之一则为是复与山阳公主的居处,自然大门也都分开——当然啦,两院之间,别有小门相通。是复既自外归,眼瞧着天又要黑了,论礼当自大门而入,先去问候父亲的起居,而既然是勋还在加班,他也不进门了,直接回归自家居所。
倘若管巳也在府中,是复也是应该先去跟老娘打个招呼的。然而管巳仍居城外,本府中只有曹淼和甘玉,是复也便懒得去拜望了——反正每天早晨都须拜见嫡母,又何必晚上再见一面呢?是复对曹淼无甚感情,曹淼也不愿理会这名庶子,故此见面争如不见。
待得返回自家院落,高阳公主挺着大肚子在门内相迎,忍不住抱怨说:“妾自待产,疏忽丈夫,若有所需,府内自有珠玉,何必它求耶?”我知道最近不可能跟你过性生活,你肯定憋的慌,我从曹家带来的婢女皆可为媵妾也,我也不是那么善妒之人——只求你别见天儿往外跑成吗?
是复正色道:“是何言欤?陈玄伯请我饮耳,彼尚未冠,席间安有妇人?”我是去喝酒的,那主人陈玄伯还没行过冠礼,只是一个少年而已,难道会挟妓高会吗?你未免想得太多了吧。再说了——“国丧未除,谁敢妄为?”
陈玄伯名泰,本年一十七岁,是陈群的嫡子,陈群很早就把他送进太学去读书了。所以虽然陈群一度下野,曹操驾崩前复命为冀州刺史,儿子可一直没跟他回老家,或者随同前往冀州,仍然留在洛阳。是勋自然知晓陈泰其人,允文允武,亦曹魏名臣也,所以关照儿子,说这孩子年纪虽轻,前程远大,你可以跟他多接触接触。
是复因此就跟陈泰打上了交道,一来二去的,竟成莫逆——而且陈泰也希望能够靠着是家的势力,使老爹重返都中,所以刻意奉迎是复。今天就是陈泰请是复去喝酒谈事啦,一直搞得这么晚,是无咎方才着家。
可是山阳公主吸吸鼻子,却并没有从是复身上闻到多少酒气,不禁疑惑:“未曾胜饮耶?”以你的脾气,出去就是大半天,结果面不改色腿不软地回来,这可很少见哪。是复赶紧解释:“既国丧中,安敢多饮?”曹操驾崩也好几个月啦,再没有不让人喝酒的道理,可终究丧期未满,礼乐皆罢,我若喝得酩酊大醉,恐怕会有损家族声望。随即凑近一些,附公主耳畔低声说道:“可速请桓先生来……”
山阳公主天性聪敏,当即就明白了,丈夫出去赴宴喝酒是假,大概趁机去跟人谈事儿去啦,急忙吩咐心腹奴婢,去东院寻桓范前来相见。
等是复接着桓范,二人进入书房——是复这间书房是模仿是勋书斋而建,内中陈设大同小异,只是藏书没有那么多。当下二人摒退从人,促膝密谈,是复低声说道:“卢慈范欲求脱身之策也。”
自从曹操驾崩、曹髦登基以来,群臣请求罢废刺奸、校事的呼声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一开始卢洪没把这当一回事儿——我等乃天子耳目,若罢废之,则是闭塞天听,削弱君权也,新帝虽然年幼,瞧上去也挺精明的,不会做这种自废武功的蠢事吧。
可是最近风向日益不对,因为不仅仅外朝而已,竟连内廷的崔琰也开始劝说曹髦废刺奸、校事了。崔季珪固然欲长君主之权,但他终究是传统士大夫,对于特务组织存在着天生的恶感,于是劝告曹髦:“天子以臣为耳,以吏为目,何须校事?校事之设,初为行军令也,唯小人而可治小人,今施于朝,是以小人监士大夫矣。若罢废之,无害君权,反使百僚归心,皆颂陛下圣明……”
崔琰在内廷的权势日盛,就连门下监刘放都要瞠乎其后——刘子弃论学识、论名声、论出身,也全都差崔季珪远矣——这当然瞒不过卢慈范去,所以一听说崔琰都开始说自己部门的坏话,当即明白,大势去矣。
就理论上而言,只是裁撤一个内廷部门而已,象卢洪这种有正式编制的官员,没有直接下岗的道理,总得给安排一个别的差使吧。问题百僚皆恨校事久矣,自己一旦去位,还可能在官僚体系里继续混下去吗?不定谁找个错处,就要自己人头落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