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高月
待大家安静下来,为首的官员才微微一笑道:“各位,我是吏部司考功署主簿许衡,来晚一步,让各位受惊了,李总管的本意是在这里抓几个犯事的官员,不料这群兵匪行事卤莽,竟当场杀人,我一定禀告总管,好好惩处为首的军官。”
虽然明显是搪塞之词,但众人的心中却舒服了很多,至少不会再杀人了,几个躺在地上装死的官员也不好意思地爬了起来。
“他们究竟犯了什么事?”语气严厉,几个老官欺许衡年轻,竟又忍不住摆起架子来。
许衡心中冷笑,从袖中扯出一书道:“我来就是想给大家讲讲这十人的劣迹,望诸位引以为戒,平日慎行慎言,多做有利百姓之举,自然无事。”
展开书朗声念道:“潍州刺史丁原,已查实所贪钱物折合白银十万两,更有甚者,在宋国移民中私收人头费十二万贯,据为己有,罪大恶极,当杀!其子交刑部司立案,所有家产,一概没收。”
抬眼看了看众人,见脸上阴晴不定,皆表情复杂,又继续念道:“滨州刺史蒲乃速,曾暗通蒙古人,欲献滨州以求富贵,为叛国之罪,当处极刑以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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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衡逐个念完,或私通蒙古人、或私征移民人头费、或受人贿赂草菅人命、或纵容妻党强夺土地、或为子不肖虐待父母,但凡种种,却无一件是金律中明确规定要杀头的,众人都渐渐听出味来,若说贪墨,包括他们在内十个有九个都有问题;若说纵容妻党强夺土地,这里面还有更甚的,尤其蒲乃速竟然定罪私通蒙古人,实在荒谬,他可是前工部尚书,皇上的心腹,就是为了滨州的铜矿才派到山东来的。
这分明是挂羊头卖狗肉之举,大家心里都开始亮堂起来,若自己再不识实务,还向金国事臣,恐怕那亮晃晃的刀子下一个砍的,那就是自己的脖子了。
刚才几个嘴硬的也沉默了,声音嘶哑、试探地道:“请问许大人,这述职之事?”
许衡淡淡笑道:“元大人并没告诉我什么述职之事,只是吩咐,最近出台律法颇多,难得大家都在,索性一起学习学习,倒也事半功倍。”
“什么学习?”众人皆心下一惊,不知李思业又想了什么折磨人的花花点子,许衡却不再理会他们,只吩咐道:“大家且先回去,明日自然会有人将课程安排送来。”
这几个月来,山东的律令不管是新颁还是修改,林林总总有数十种之多,诸如廉政令、宋民安置令、税、限田、劝商、劝学等等,倒也好懂,但水源保护、林木保护等却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前朝倒是有过禁猎禁伐的律令,但那只是针对名山秀岳,象这样覆盖所有山川河流的却是第一次听说,不让伐木,老百姓烧什么?
心中疑虑,却不敢说出来,这李思业的手段大家是见识到了,连私通蒙古这种‘莫须有’的罪名都敢安,若真提了什么意见,倘若被有心人听去,这‘罔上’的罪名可就真坐实了。
“周大人,学生才疏学浅,见识浅薄,我对这林木保护令却不太明白,若是不让伐木,百姓如何做饭?樵夫岂不是也丢了饭碗?周大人是一县的父母官,不知可有良方解决。”
说话的却是新科进士黄宗耀,科举后,除前十名直接补充六部外,其他皆须见习一年,这次的学习,也是见习内容之一,进士和官员打散在一起,也能混个人缘,这黄宗耀分到丁四组,正好和周乾在一组,偏他问题最多,其他老吏根本就不睬他,惟独这周乾还能和他说两句话。
“嘿嘿!”周乾冷笑一声,昂起头来,摆出副教诲的架势,杀人那会儿,他夹着尾巴,看人脸色乞生,学习了这几天,他也悟出点名堂来,李思业杀人其实是在清洗异己,哪会把他这样的芝麻小官放在心上,既想通此节,心也就舒开了,每顿都能吃三大碗饭,脸也渐渐变得丰腴起来。
“那是你没有学明白此令,令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林乃涵养水源之本,不可断其根’,说白了就是不要让树死掉,你们这些书呆子,不通俗务,樵夫砍些枝蔓,只要不伤树干,也就不妨事了。再者,你可知为何要保护林木,我记得昌邑县前些年百姓随意砍伐,后来春旱,各处的井都枯竭,惟有林木茂盛处井水不断,这才救了急,所以这保护林木,只有让老百姓清楚它的好处,才能有效果。”
“说得好!”
众人急转回头,却见门口涌进一大群人,正是李思业来视察官员的学习进度,几个昏睡中的老吏此时反应异常敏捷,早点头哈腰迎上前去见礼。
李思业笑容和蔼可亲,和众人一一握手,嘘寒问暖,又给了几人肩窝一拳,说几句荤笑话,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
他上下打量周乾一眼,笑道:“是我不通下情,这位知县我却脸生,好象没有见过。”
“不敢!不敢!总管政务繁忙,属下又长了一张万人脸,记不住也是正常的。”见李思业的手伸过来,周乾吓得一哆嗦,慌不迭伸出双手,象寻到无价之宝似的,极小心地捧住。
“你刚才说到了点子上,再好的律令也要百姓理解,方才能贯彻好。”又扫了众人一眼道:“你们可记住了?”
“是!是!属下们都记住了。”李思业见他们答得顺口,知道是敷衍。他说的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自古以来,统治者都以愚民为要务,恨不得天下人都是傻男蠢女,惟恐开了民智危害到自身政权安稳。因此,这律法从来都是对官不对民的,官的话就是律法,草民只有服从的命,李思业却想反其道行之,要民知法,说起简单,要真正做到却极难。
心中暗暗一叹,不过眼前之人却似乎有点与众不同,又笑道:“看你的品阶应是知县,不知你在哪里为任?叫什么名字?”
“李总管,他是潍州昌邑县的知县,名叫周乾。”一旁的许衡见李思业颇重视此人,急忙介绍道。
“潍州昌邑县?好象在哪里听说过,对了!”李思业登时记起,萧进忠曾给他汇报过,福星酒楼纵火案,不就是他吗?不过此时倒不好提此事,见周乾头发花白,便关切道:“看你年纪轻轻,如何头发反倒花白了,可是公务太辛苦了么?”
周乾望着李思业亲切真诚的笑容,突然产生一种错觉,或许那天发生的屠杀,主公并不知晓,是他手下人擅自所为,周乾鼻子发酸,心中一阵冲动,只恨不得将心都剖出来,又想起自己财迷心窍做下的蠢事,再也忍不住,‘扑通’跪在地上道:“总管,我的头发不是公务繁重变白的!”
于是,便将他如何发现案情端倪,王员外又如何夜访,送了二百两银子,他又如何财迷心窍,收了贿赂,来益都后又怎么害怕,连头发都急白了,都一五一十、毫无半点隐瞒说了,最后眼睛通红,颤声道:“我的父亲临死前再三叮嘱,要我清廉为官,不料我一时糊涂,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下难以瞑目。”
说完,竟捂着脸泣不成声。
李思业没想到他竟能主动坦白,心中微微有些惊讶,眼光一瞥,却见其他人眼中都露出怒意,显然是恨周乾多事,在关键时候又兴波澜。
心中冷笑一声,又想萧进忠的报告,心中怒火再次慢慢燃起,他急扶起周乾,拍拍他肩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迷途知返,方才是大丈夫本色,你敢于认错,做得很好,我不但不惩罚你,还要重重褒奖你,从现在起,我升你为潍州同知。”
又见一旁的黄宗耀眼中羡慕,想起余阶和刘整都向自己推荐过此人,遂指黄宗耀对许衡道:“虽然此人见习期未满,但可破格提用,这昌邑知县的位子既然空了,就让他先做代理知县,一年后转正,算是我的特批,我回头再给元大人打个招呼。”
“是!属下遵命。”许衡见周乾和黄宗耀二人膛目结舌,尤其黄宗耀,下巴象脱了臼,张着大嘴合不拢来,便笑笑道:“明天你们可以直接来吏部司找我办手续。”
李思业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对其他人冷冷道:“你们以为我不问,就可以逃过此劫吗?告诉你们,谁贪污了多少银子,受了多少贿,占了多少田产,我都清清楚楚,我不杀你们,就是想再给你们一个坦白的机会。”
李思业盯着他们,厉声道:“可这十几天来,谁到我这里来坦白过?有谁?举手给我看看,没有,一个也没有,除了他!”李思业回头一指周乾,恶狠狠对众人道:“这廉政令算是给你们白学了,从现在开始,一个一个地交代问题,交代不清楚的,就给我一辈子留在这里!”
第十八章
发行报纸(上)
李思业从学习班出来,心中郁闷,此番整治,一二年倒是可以消停了,那以后呢?总不能每次都是搞运动吧!朱元璋杀人剥皮都没能阻止官吏的贪污,俸料过低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关键还是制度,可他又能建个什么制度,李思业心中茫然无绪,也知道此事急不得,还是多问问大伙儿的意见吧!
官轿悄然停在他面前,躬身钻了进去,闷声道:“回府!”
天已经擦黑,古时候没有路灯,夜生活也不象现在这样丰富,所以又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说法,这却是因为普通农家点不起灯油的缘故,只能上炕做完那不用点灯的事,便精疲力竭早早睡了。在益都,灯油早是寻常之物,但早睡的习惯却依然保持。李思业一路过来,偶然碰到的行人,不是东倒西歪的醉鬼,便是哼着荤曲的嫖客,这食色乃是人之本性,李思业也没有去干涉,只是严肃了行业规则,若有逼良为娼或是拐卖幼女的事发生,那是定斩不饶的。
亲兵队护卫着官轿缓缓在大街上行着,马蹄铁敲打着青石板,发出清脆的‘踏哒’声,李思业望着窗外,心里却在想那个小县令说的话:“保护林木,只有让老百姓清楚它的好处,才能有好的效果。”
说得很好,其实不仅是林木保护,引伸开来,任何法律不都是这样么?只有让百姓都知法懂法,律法才会发挥它的作用,法为社会稳定之本,西方用自由、博爱的思想发展成后来的繁荣世界,其根本还是建立在平等的法制之上。
但中国的权制社会已延续数千年,权大于法的思想早已在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以权制国也并非没有优点,最典型就是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象那后世的印度,自诩民主社会,法制健全,修个机场也要在议会里吵嚷几十年,机场的球毛都没见一根,所以这权制也好,法制也好,关键是不要过了头,权和法保持一种平衡,这便是中国中庸思想的精髓,用个流行的词,就叫“和谐”。
李思业望着万家灯火,心里却没有半点头绪,“或许我要做的事只是平整一块土地,再种下一颗种子”他苦笑一声:“可是这种子又是什么?开启民智么?若有电就好了,家家户户都能看电视、听新闻,岂不比那报纸快捷得多。”
“报纸!”
他想到此,脑中突然如电光火石般掠过“报纸”二个字,心神激荡之下,竟站了起来,几个轿夫突然失去平衡,轿子险些摔翻在地,李思业连忙稳住身形,脑中急速思索道:“这报纸其实在宋国已经十分普及,自己在临安卖酒的时候,也曾买过街头的小报,但内容却真真假假,信了它有时会害人,不信却又会误事。而官方的邸报,无非是皇帝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谁又被提拔了、要么就是骈四骊六的长篇大论,更是沉闷无聊。但山东却没有报纸,自己为何不办份面向民众的官报,内容生动有趣,而且要实用,象什么各地的粮价、油价,每年该交多少税,这些都是普通农民感兴趣的,就算本人不识字,也可叫上学的娃没事读上两段,到时再把各种律令写得通俗一些,这关心粮价的同时,也可以顺便读到,久而久之,岂不是开了民智。”
李思业想到此处,不禁手舞足蹈,兴奋异常,若不是坐在轿子里,他真要冲到大街上跑上一两圈,兴奋之余又想道:“在办官报的同时,再办些商报,介绍各地商品、推广先进技术,再登个广告什么的,收些费补贴官报,为了让老百姓买份官报象买根葱似的便宜,这亏本是避免不了的,但也不能总让他来填这个窟窿吧!”
也不回府了,直接去找元好问,元好问早搬离了那个种菜养鸡的小屋,住进了宽敞、幽深的三进大宅,老婆孩子也从老家接来,不过李思业却知道元好问必然还在官衙里勤奋补课,那是当然的,他早上才把厚厚一叠地方官的言行录扔给他。
官衙里灯火通明,从窗纸上映出元好问高大而略佝偻的身影,时而俯身细读,时而站起摇头叹气,李思业推开门,看到的却是一双满含怒火的眼睛。
“主公是从哪里弄来的资料?”元好问只看了不到一半,茶杯便已经摔碎了两个。
“这些可都属实?”他又追问道。
“八成是真的!”说实话,李思业也不太相信萧进忠搞来的资料,毕竟内务府成立不到半年,他急于表现,又被限时完成,这里面未必没有冤假错案。
“钱权勾结、草菅人命!还有这个,贩卖儿童,逼良为娼,简直是丧尽天良!这、这还是读书人做的事吗?”
元好问突然回头盯着李思业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你设立了暗查机构?”
李思业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是!就设在内务府下面!”既给他看这些资料,李思业就没有打算要瞒住他。
元好问松了口气,他点点头道:“我想也是!”又从里面翻出一份画有红圈的报告微微一笑道:“这里有你那位可爱的萧将军的批注和签名,竟然是派武林高手潜进书房窃了证据,以后我可得小心了。”
李思业老脸一红,暗骂萧进忠不当心,被这老儒抓住了辫子,却不知这件事是萧进忠的得意之笔,故意写上向李思业表功的,不料主公不检讨自己的粗心,反而把责任推给属下。
元好问嘴上说笑,心里却并不在意这些特务机关,历朝历代,哪个皇帝没有窥私的癖好,这山东处于金、宋两国的夹缝中,若没有设置,自己反倒要劝劝他了。
显然是满意李思业没有对他隐瞒,元好问小心地把材料放进一只铁皮箱,又找来一把铜锁锁上,这才笑笑道:“说吧!你找我有何事?”
李思业见他不追问特务营之事,这才放心下来,笑道:“今儿我逛了一圈学习班,竟生了一个念头……”
他便把下午视察学习班以及办报的思路一一告诉了元好问,最后道:“我觉得报纸最关键是要吸引底层的民众,报价固然是一方面,但通俗易懂兼实用才是最要紧的,否则只会被用来擦屁股。”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李思业紧紧盯着元好问,脸颊涨得通红,那神情,仿佛是一个刚考完试的学童,等待先生的评卷,他真能同意自己的办报思路吗?
几个月的相处,元好问已渐渐开始了解这个年轻的主公,他的思想与众不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这个时代,但如果仔细揣摩,就会慢慢发现他的脉路,他并不砸碎旧的东西,而是去试图改良它,在儒学与杂家、在汉统与异族、在百姓与官绅,在种种矛盾与对立中寻求融合,试图建立一个物尽其用、人尽其所的社会,这不就是士大夫们追求了千百年的大同社会吗?
他突然心摇神往,一股热流从他心中淌过,这是一个值得他鞠躬尽瘁的主公,元好问没有回答,只低头整理桌子,以掩饰他内心的激荡。
李思业一阵失望,以为他不赞成自已的想法,心中叹一口气,暗道:“这也难怪,严肃正统的官报从来就不对底层百姓,何况还被自己改得面目全非。”
于是,意兴萧索道:“先生如果不同意就算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先按老传统办张邸报吧!”
元好问抬起头来,眼中熠熠闪着光芒,笑道:“谁说我不同意了?数百万宋人为利而来山东,归属感并不强,倘若一旦爆发战争,这些宋人大半都会拍屁股跑回宋国,断不会拿刀上阵替主公效死卖命,我这两天就在想,除了用土地来维系他们的共同利益外,这精神上的归属感也是非常重要的,可巧,主公就提到这办报之事,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天天看报,日子久了自然就把自己当作山东的一份子。”
第十九章
发行报纸(下)
元好问说到口干,便想喝口茶润口,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茶杯都被自己摔掉了,不由尴尬笑笑,走到外屋对司笔道:“我前日得的紫笋茶,用那金线泉水泡两杯来。”回头又对李思业笑道:“喝酒误事,改喝茶了,不料竟上了瘾。”
李思业见他全心公务,竟然戒了酒,心下感动,便道:“先生喜欢什么茶,可告诉思业,我当命宋国的黄耀务必搞来!”
元好问得意笑道:“我早有此心,你竟先开了口,甚好!甚好!我明日便开个清单给你。”
两人对视一眼,皆哈哈大笑起来。
片刻,司笔端上茶来,元好问细茗一口,又道:“说起让底层百姓看报,我还想起另一件事,前几日我视察济南官学,却发现入学的小童并不踊跃,且本地人居多,主公虽然下了劝学令,但效果甚微,主要原因是来山东的宋人大多是最底层的百姓,读书无用早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养个娃,但凡大点就能帮忙干活,读书这种无利可图之事自然是不肯的,如果报纸能普及,不定反而可以起到劝学令达不到的效果。”
见李思业眼中热切,元好问推推茶杯,示意他喝口茶,李思业听他最终是赞成自己办报观点的,心中大喜,哪有心思喝茶,急道:“说做就做,我现在就去找郝思温,明儿一早,让礼部司先把报馆的牌子挂起来。”说完拔腿就要走。
元好问一把拉住李思业笑道:“且慢走!我还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