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最后一个名
“还有什么不懂的?或是还有什么觉得我这样做不合大义的?亦或是有什么疏漏的?便可弥补询问。”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纷纷道:“尊巨子令。弟子无可补充。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
八日后,一座崭新的小木屋已经在泗水河畔建成,粗陋无比,但是里面装着的器物却是要以黄金论的。
几十名即将前往村社的墨者每人都领了几片编号完毕的竹简,上面写着二百多个字。
很多文化水平不高的墨者现在根本不认识那么多字,更何况去写。
可是每个墨者都轮流走到适的面前,背诵一篇听起来绝对不像是《尚书》、《周书》这样精致文字的文章,而是一篇看起来废话连篇的文章。
“一个人,有两头牛。种了三顷地。三顷地一共三百亩,一亩地要粟种四斤,若种麦需要五斤。这人有家,家里共六口人。后来住进一个墨者,就是七个人。七个人比牛腿要少,两头牛八条腿……”
一共二百多个常用字,编成一个没有什么深意只是个小故事的话,抄录在竹简上,一人一片。
从竹简现世到现在,恐怕竹简之上从未写过如此粗陋的文字,简直是大大有辱斯文。
故事很寻常,也都是些口语。
这些墨者一连背诵了七八天,有时候说梦话都是说一个人两头牛六张嘴八条腿之类的话,早已是背的纯熟。
适一个个地听这些人背诵,然后拿出一张木简随便指着一个字问道:“这是啥?”
问的那人原本是个做骨匠的,之前又因为跟随公造冶来沛地,学的字本就少。
适这样一问,他便拿出所有的竹简,就像是说梦话一般,将那些早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的篇章念叨起来。
念一个字,就拿手指头往下点一个。
点到后来,确定了是那个字之后,又重新数了一遍以便确认。
这样数了两遍,需要的时间很长,适也不心急,就在那慢慢地等。
好半天,那骨匠才说:“这是个饼字。”
“你确定?”
骨匠觉得自己数了两遍,于是自信,根本不怕适的诈骗,笑道:“定了。一个是数了两遍了,另一个是这个字肯定是和饮食有关的。这个你教过。书秘适,我说的可对?”
适点头微笑,将竹简还过去行礼道:“对的。那就秋日再见。愿再见之时,你已经不再需要背诵数字数了。这是将来行大义所必须的,先生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骨匠还礼道:“再见之时,我定然不再需要点数了。有木炭、有石头、有墙壁木头,只要肯学,总有办法。”
墨子站在适的身后,听着两人的对话,面露微笑。
骨匠又和墨子行礼,墨子问道:“那些故事也都听的熟了?”
“弟子多半记下了。虽然讲起来不如适那样引人,可说给那些人听总是可以的。堆肥挖厕的天志本源之理我也明白了;制作简单的骨器农具本就是我的本行。”
“那就去吧。勿忘初心、勿忘行义。秋日来此,我再考教你认字数数。适不是常说嘛,勿以义微而不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既可劝学,亦可行义。”
PS:
勿对此时的生产力水平有太大信心。战国中后期的赵墓葬群,尚且有骨制农具、蚌壳农具。在汉代墓葬画中,犁还是两头牛以T字状拉动。
第七十九章
白骨熔炼祝融血(六)
在那些前往村社的墨者离开后的五天,那间小屋内飘荡着浓郁的、炒熟的黄豆的香味。
创造,和创造之后的重复劳动,有时候程序是一样的,但是那种心灵上的满足与疲惫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是心灵的满足,后者是无可奈何地为了生存的疲惫。
正因为这样的区别,这些在这间小木屋内劳作的墨者,每一天都洋溢着笑容。
他们觉得,自己再和适与巨子一同,创造一种新的大利于天下的事物。
这种创造的过程,是自愿的,而非是不这样做自己就难以生存。
虽然这种事物在此时还没有准确的名称,可那种创造新事物的热情依旧让这间小木屋满满漾着名为快活的空气。
炒熟的黄豆,放进用石头和木头制出的凹槽中。
用圆盘样的模子装满那些炒熟的黄豆,夹在一起,再用木楔子卡在其中。用巨大的石头或是撞木撞击木楔子,挤压那些夹在一起的熟黄豆,直到里面最精华的液体流出。
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鼓胀着身上的肌肉,用力地推动着墨子和几名木匠做出的撞城锤一样的木棍,轰隆作响。
每一下撞击,卡在熟黄豆中的木楔子便会奋力地向里面挤进去。
锐利而坚挺的木楔,撑开那些熟黄豆的空间,或是反过来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豆挤压着,直到它们洒出自己的体内包含的精华宣告投降。
微黄色,嗅起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是一旦放在陶鬲中加热到滚沸,便会发出浓郁的香气,若是在里面加入一些葱碎,味道更是鲜香。
留下来和适一起忙碌五月五大祭之事的墨者,一开始只知道这些东西是适用来欺骗那些巫祝自己有“祝融血脉可以不惧滚沸膏脂”的不可或缺之物。
动物膏脂并不能在不把人烫熟的情况下融化漂浮。
可是第三天榨出第一罐后,适用加热的陶邑将这些淡黄色的液体加热后炸了一些抓住的蚂蚱、青蛙或是豆虫,与包括公造冶在内的留在这里的三十多墨者一同吃了一顿后,众人便相信这是一个不亚于麦粉的可以大利天下的事物。
这些微黄色的液体,适很确信这叫豆油。
但在场的墨者却并不知道这个称呼,也难以接受这个称呼。
此时的油,并没有“油脂”这一词的中的油的意思。
一开始的油,只是一种形容词,以及某一条楚地内的河流的专用词汇,后来逐渐发展出光滑、柔顺的意思。
比如受封朝鲜的箕子在朝贡时候经过殷商故都的时候作的那首《麦秀》。所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此时的广义的动物油细分为两种:膏和脂。植物油此时还未出现。
头上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脂;头上没有角的动物的脂肪,称之为膏。
所以才有病入膏肓,而不是病入脂肓,因为人头上没有角;《史记》秦本纪中记载的始皇陵也是人鱼膏而非人鱼脂,一样的道理。
反过来也只能用肤如凝脂,而不能使肤如凝膏,因为猪狗贱而牛羊贵,说凝膏并不好听。
牛羊脂、猪狗膏,这是万万不能用错的。
除了脂膏之外,上流社会对与脂还有专门的细分。比如适所熟悉的脂肪的肪字,本意就是从属于脂的一个单独的词汇,意思是有角的动物的里脊上的肥肉……
膏脂二字若是用错了,是要被上流社会嘲笑的。
真正的大夫以上的贵族们的生活,更是将这种区别细分到了极致:春天要用牛油烹饪嫩羊嫩猪、夏天要用狗油烹饪干鱼干禽、秋天要用鸡油烹饪牛犊和小兽、冬天要用羊油烹饪鲜鱼和雁鹅。
腥臊膻香这四个字,都是特指的。臊特指狗油、膻特指羊油、香特指牛油。
鸟类貌似要用脂而不能用膏,因为鸟有羽毛而按照礼来分羽毛属于角,所以只能是脂而不能是膏。
钟鸣鼎食不是一句随意的话,要有一系列的贵族礼仪和文化内涵的。
总归,这种此时已经流出的还没有被命名为豆油的油脂,绝对是一种贱油,也是绝对入不得鼎的。
它和麦粉不同。麦本来就是五谷之一,是作为主食的,所以改变了麦子的吃饭并不妨碍麦粉成为上流社会喜爱的食物。
但豆从主食变为油脂,却又不合腥臊膻香四字,那是绝对没资格进入鼎中的。
后世在花生和葵花籽没有传入之前,豆油和萝卜籽油、白菜籽油、芝麻油并为上品,味道比起那些动物油别有风味。
此时的这些贱油,将刚刚从地里苏醒的、肚子里没有什么食物的脏东西的豆天蛾炸的喷香酥脆,满满地装了几大罐,摆在了众墨者的面前。
一众墨者拿着榨完豆油剩下的豆粕作为主食,吃着油炸过的豆虫,感慨着如果天下人天天能吃豆粕豆饼,就算是人间乐土了。
适抓着几条炸过的豆虫,啃着蒸过软化后的豆饼,吃的津津有味,虽然在他看来这是喂牲口的,但这时候吃上一些简直可以算作美味。
一旁,笑生和造篾启岁正在争辩,适感受着墨者此时的这种活泼而又思辨的气氛,愈发觉得惬意。
造篾启岁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膏。所谓脂膏以膏之,可见膏是调和后稀释的,这东西如同流水一般,已经稀释的不能再稀释了,所以一定要称之为豆膏。
笑生则认为,这东西应该叫豆脂。菽豆身上多毛,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谓毛豆荚,便是如此。既然多毛,可以认为这是豆之羽。有羽则视为有角,有角称之为脂,所以这是豆脂而非豆膏。
这两人一个话语滔滔,如河不绝,一旦说起来就停不下来;一个疏离淡漠,犹如彩虹难现,可一旦说话往往命中要害。
两个人的争辩个引来了一些支持者,互相叫好,只让禽滑厘做仲裁判出谁人得胜。
墨者总是如此,即便最好辩论的辩五十四前往了楚国,可是平日里辩论的气氛一点都没少几分,反而因为少了一个可以镇住所有人的存在而变得愈发热闹。
白天里榨油每个人都要汗流浃背,到了吃饭的时候又恢复了力气,一个个争的面红耳赤。
墨子吃了几条炸过的豆虫,笑看着这些弟子们在那争论,心中在考虑适提出的那几种听起来有些骇人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