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最后一个名
    “守信是行义的手段,而非目的。守信是为了行大义,我墨家出仕,从来都说是为了行大义,而不是为了守信。若是只以是否守信来算,胜绰又有什么错呢?这样一来,天底下就没有错与对了,难道那些忠于纣王夏桀的人,不守信吗?那么难道他们是值得赞赏的吗?如果没有大义,只以是否守信来评判一个人,又哪里能分清文王与商纣呢?”


    “同样是杀人,为什么武王仁而纣王暴?”


    “你为无道暴君守信,难道你们觉得这是值得称赞的事吗?无道与大义、守信与背诺,到底哪个是马,哪个是黑白呢?”


    “如果只以勇武、守信、功业来评价,而没有大义作为标准,又如何分辨哪些是值得赞扬的?哪些是值得唾弃的?昔年楚公子闾之事,为何儒生称其为仁,而我却要称其为没资格称为仁?难道这些你们还不能分辨吗?”


    这些站出来的弟子思考了一阵,纷纷道:“先生的话,我们理解了一半,但是还是不能够完全理解什么是大义。”


    这些人算是认错了,可一旁的胜绰已经面露怒容。


    不等墨子召唤,起身行礼道:“先生又何必总说我?我有什么错?难道墨者就该一辈子苦食行义?我有一身的本事,那些人都比不过我,先生却不准我名扬天下,难道不是先生对不起我吗?”


    众弟子也没有什么愤怒,胜绰虽然雄壮,但也打不过公造冶,况且此地的绝大多数墨者都是站在墨子这边,根本不用担心胜绰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也不可能有人敢。


    这种辩论在墨者内部也常有,这种质问也常有,甚至动辄怀疑墨子学说的弟子也比比皆是。


    见惯,则不惊。不惊,则以为常。


    以为常,便可淡然从容。


    墨子闻言,淡然从容道:“你求学之时,我曾问你可愿行义?也曾给你讲过大义。你听信了后,才学到了一身本事。此为你我之约,你难道不是先违背了契约吗?如果没有墨者的举荐,项子牛会知道你胜绰吗?”


    胜绰嘿然,知道难以回答,知道墨子善辩,自己和他讲道理根本讲不赢,还不如不讲。


    于是心一横,长啸一声道:“既是这样,我便不做这什么墨者!凭我的本事,三晋秦齐楚燕,哪里去不得?先生既然觉得我没资格做这墨者,我便不做!也好过污了你们这些行义之人的耳目!”


    跪坐在前面的公造冶一听,也起身道:“你把这里当什么?你把行义当什么?当初你若说不愿行义,又怎么会学会那一手好戈术?你若没有众人引荐,又怎么能在项子牛那里闯下名头?”


    胜绰涨红着脸,瞪着公造冶道:“我知你本事。昔日魏颗违父命,令其父嬖妾另嫁而不殉,于是妾父结环以报而擒杜亢。先生素日教导我们,勿以恩市人,难道先生觉得我胜绰应该学那嬖妾之父,纵是做鬼也要记住先生的恩情吗?”


    墨子叫公造冶退下,看着胜绰道:“我从不希望任何一个墨者做结环之事。你又何必反问?”


    胜绰不敢正视墨子的双眼,知道自己一旦露怯,今天不但名声没了,日后也恐怕也会留下心影,索性不抬头。


    听了墨子的质问,胜绰又道:“我的身体是父母给的,能够让父母享受晚年、死后能够被人祭祀、天下人都传唱他们有个勇武有才的儿子,这难道不是儿子应该做的事吗?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追求俸禄如果也是错的话,那么天下人又为了什么出仕呢?又有几人如先生一般以兴利除弊为目的而行走天下呢?”


    “但凡不合大义,那么做臣属的就不去做,天下王公,又有谁敢用墨者?谁会用墨者?既然先生坚持,那我也只好不再是墨者!”


    “先生行义一生,不过四百弟子,难道先生就不想想这是为何吗?像我一样的人,本来可以成为先生的弟子,但听说先生的行义之说,便纷纷退让逃开。”


    “先生行义一生,又有几人用了先生的大义呢?先生的大义,根本就行不通!”


    他慷慨激昂地说到这,终究还是悄悄看了一眼公造冶,软声道:“先生,我这样说,难道一点道理都没有吗?就算是君王公侯、亲生父母,也不能随意管辖人的生死,先生却要操控每名墨者,这是不对的。”


    “巨子难道就一定没有错吗?先生一生明鬼,可一样会生病,鬼神并没有庇护。我跟随先生学习的时候,每天只能吃粟米饭,可那时候家人安康。我在项子牛那里做事的时候,用肉食来祭祀祈求,可家人反而生病,还被先生召回不准我出仕没有了俸禄。”


    “我已经和十余人商量过,先生的恩情我们不会忘记。待我们离开后,每年的俸禄依旧会拿出一半奉献给先生。这样我们既不堕墨者之义,又能偿还先生的恩情。”


    “还请先生允许。”


    他伏地一拜,身后十余人也一同做出一样的姿势,齐声道:“请先生允许。”


    墨子没有允许,也没有不允许,而是指了指正在那奋笔疾书记录这些对话的适,问胜绰道:“你认得此人吧?知道此人做了什么吧?”


    第六十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三)


    正在那记录抄写的适,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瞬间跳个不停。


    兴奋、激动、紧张、担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只是那么一瞬,他佯装茫然地抬起头,手里捏着笔,嘴巴微张仿佛像是根本没有想到会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般,露出一种傻瓜样的惊奇。


    张开的嘴巴发出了一声夹杂着疑惑的“啊”?


    这是装的。


    他只是假装诧异,来拖延时间,判断局势。


    他没想到墨子会拿他用来对比胜绰,至少没想到会在处理完胜绰的事情之前把他拿出来说事。


    拖延的片刻,他在思考对策。


    适不知道墨子到底准备怎么处置胜绰等这十余人。


    如果是批评教育,自己直接冷言怒喷,将来说不准还会被胜绰等人算计。


    若是圆滑一些,可又不好。


    公造冶这样的墨者,都是些满身棱角的人,和他们玩圆滑,他们只会送一句话:此人不可交!


    反倒是那些又臭又硬仿佛石头一样的人,譬如孟胜等墨者会觉得此人大真。真要是交了心,当真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略微一想,心中便明白过来。


    人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喜欢,那就做到让恨的人恨之入骨、让爱的人爱之一身。


    对憎恨不屑的人好,以为了让他们说自己的好;对爱自己的人冷言冷语,反正他们也是爱自己的……这样的人看似机巧,实则蠢笨。


    没有爱憎,不容易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


    适心想,既是这样,自己出言批判胜绰,那就做足样子。


    不但要做足样子,还要打蛇七寸,斗倒批臭,让其永世不得翻身,永远离开墨者的圈子,这样将来才不会反咬一口。


    倘若墨子露出想要教育另其回头的想法,那自己也要争取让墨子断绝这个想法。


    他心中所想的,与脸上表现出的年轻的稚嫩、张嘴的吃惊、茫然的眼神完全不是一回事。


    年纪又小,脸庞清幼,刚才奋笔疾书的时候弄了一些墨痕在脸上,歪着头侧张着嘴巴,弄得许多已经与他熟识的墨者都笑了起来。


    “书记适”、“麦粉适”、“行义适”、“轻金适”之类的玩笑称呼也都叫了出来。


    “麦粉适,你在那抄录抄的傻了吗?先生唤你呢!”


    公造冶在一旁笑着叫了一声。


    胜绰等于斜眼看了一下适,心中终于生出一丝羞愧之意。


    胜绰很清醒,适这人做的事,他心头或许不屑认为傻,但却不能不佩服。


    不说村社的事,便是麦粉一事,二百二十金,自己一金未留,全部献给墨者,这一点就让胜绰叹息不止。


    他在项子牛那里做事,即便有许多功勋,可也没有一次到手过二百二十金的时候。或许以后可能有机会,但这样的梦想生生被墨子掐断,墨子既然发话,项子牛这样的封君也不敢再用他。


    胜绰想,灰色并不起眼,可若是灰色恰好在白灰粉刷过的墙壁上时,便格外刺眼!


    如今和这个适共处,自己的行为并没有改变,可是被剩余墨者嘲笑的程度却变深了。


    他心意已决,觉得今天不可能道歉,不可能认错,否则在墨者当中也难以立足,只有离开一个办法。


    但墨子既然询问,他也只能呼出口气道:“先生,我认得他。也听说他的行义之举。先生,我已经变了。他以义为宝,我已经不再将义视为宝物了。”


    “所以行义之苦在他看来不过是我征战杀人时的危险,行义后的快乐就如我受到赏赐、得到君主的嘉奖时的快乐一样。这两者并无不同,你若是把他行义换成我奋力征战,把那些义举得到的快乐当成我得到俸禄和赏赐时的快乐,有什么不同呢?”


    “既是这样,先生难道能让天下人都把义作为宝物吗?先生违背圣王的意愿,违背人的本性,这是不能够做成事的。”


    他向墨子陈诉完,又起身向适行礼,待适回礼后,他叹息一声,看着适,缓缓说了一句话。


    “我曾听人说,同类的鸟儿总聚在一起飞翔,同类的野兽总是聚在一起行动。人们要寻找柴胡、桔梗这类药材,如果到水泽洼地去找,恐怕永远也找不到;要是到商丘山的背面去找,那就可以成车地找到。这是因为天下同类的事物,总是要相聚在一起的。”


    “麻雀不会和大雁一同飞翔,野狗也不会和羊群一同行动。你找到了你的同类,而我这些年也终于明白,我不是你们的同类。”


    “昔年楚晋交战,屈荡曾言楚王: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适,愿你以行义始,也请以行义终。不要做我这样的人。”


    他这样说,已经是明显的示好,属于退让,但没认错。


    看似认错,但其实根本不是认错,而是直接认为自己和墨者不再是同类人了。


    所以,自己没有错,墨者也没有错,错的只是自己加入了墨者,错的不是自己而是世界的巧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评定自己的对错,用墨者的价值观来评定自己做的不是墨者。


    不是墨者是错吗?当然不是,所以不认错。


    最后一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话,听得一干墨者热血沸腾,觉得胜绰也算是个不错的人,这句话说的极好。


    气势深沉,又像鼓励,又像哀叹,很多人心想:胜绰这人,还是明白道理的,只是走错了路。


    适一听胜绰这么说,心说你今日就算想留,恐怕也留不下了,却又偏偏说这么一番话,叫人记你的好?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适想:此时不痛打落水狗,以彰显我立场坚定,更待何时?反正你滚出墨家,我在墨家之内,你记恨我也不敢怎么样,我在墨者之中还能得一个爱憎分明的评价,岂不美哉?


    他在村社吃了大半年的苦,肩膀全晒黑、脸黑的像是那些被绳子绑着劳作的奴隶一般,手上全是茧子,脚下磨破好几次,可不是为了得到胜绰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君以此始、请以此终”的赠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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