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尤四姐
    她却像放下了包袱似的,瞥一眼孤伶伶躺在金砖上的金刚杵,向他合什行了佛礼。


    “金刚杵破一切虚妄,愿尊者早拾菩提心,别再纠缠于既往了。”


    她转身走出光明宫,檐下宫灯照亮她的背影,他死死盯着,肝胆俱裂,“无方!”


    她没有回头,长长叹了口气。当初石作城满城被屠,她的降世有花屿的一份功劳,她心里知道。她曾经在一座空空的院落里游荡,看见院子里的水井,看见墙上悬挂的画,画上的姑娘巧笑倩兮,她没来由的满心惆怅,仿佛和什么失之交臂,那是花屿残存的记忆。可她不是花屿,或者说不单是花屿,更是千千万万不甘和愤怒的凝集。金刚可怜,谁又来可怜她和白准呢。结成连理不容易,白准傻乎乎的,他没有金刚的恒心和耐力,受过委屈后除了哭,大概只剩搏命了。


    她从大明宫走出来时,令主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伞落在他脚旁,据说是等得心累,没有力气举伞了。


    “你再不出来,我就打算冲进去了。”他从上到下把她捋了一遍,“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敢借着认亲吃你豆腐,我现在就弄死他,反正他的道行还没有完全恢复,我未必打不过他。”


    “然后呢?麒麟弑主,四海八荒追缉你,我们没处躲,被捉住了下场会很惨的。”


    令主不说话了,低着头,沉默良久后道:“其实我不怕入魔,为了保护娘子黑化,我黑得光荣。”


    天劫呢?天劫无处可躲。万年的麒麟,只要完成这趟任务就能修成正果,她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回家吧。”她转头看东方,东边隐约泛起了白光,天快亮了。


    回到飞来楼,惦记去看一看瞿如。经过窗外时令主忽然顿住了脚,惊恐地看了无方一眼,结结巴巴说:“男……男人有时候……比较……比较冲动,阿茶以前是个多么桀骜不驯的少年啊,自从沦为小鸟的奶妈,天天给她喂奶续命……喜欢的人能看不能吃,这种痛苦我知道。那个……”他别别扭扭说,“小鸟一定不会怪他的,情到深处嘛。况且她志在全魇都,阿茶也是魇都一份子,应该……比较享受吧。”


    他莫名其妙说这些话,无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呆滞地定眼看他,他眼神乱飞,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瞿如的房间。她才发现里面铺板嘎吱作响,听上去动静奇大。


    这还了得,不要脸的蜥蜴敢奸尸?她火冒三丈,冲上去对门就是一脚。砰地一声,门扉撞击墙壁发出骤响,她率先迈了进去,身后的令主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只犄角先探了探,然后才露出一双眼睛,怯声怯气叫了声璃宽茶,“你做人的良知呢?”


    床上的璃宽怔着两眼,一脸木讷。手里还拽着瞿如的胳膊,因为怕她躺久了关节僵硬,经常会给他做一做拉伸。现在是怎样?难道他做错了?脱手松开小鸟的胳膊,举起两爪晃了晃,“我什么都没干。”一面扯开自己的袍子给他们看,底下端正穿着长裤,要是像令主似的弄条大裤衩,裤管太大,还真说不清了。


    原来一场误会,令主笑得讪讪,“我就说嘛,本大王的手下,怎么能干这种龌龊的事呢。”


    无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要不是他神神叨叨,她也没往那上面想。


    看看瞿如,一个空壳而已,守着也是老样子,她灰心丧气,“昨晚那些煞火往哪里去了?”


    令主凝眉摇头,“这三千世界处处可以藏身,今晚我往东追上几千里,沿途打听,总会有消息的。你哪里都别去,就在飞来楼等我回来。”


    她说好,晚间送他出门后,便在楼上拈香打坐。可是长安城中忽然起了变故,璃宽茶慌慌张张进来,指着外面说大事不妙了。她起身到廊上看,外面火光冲天,空中盘桓着絜钩①、钦原②和其他不知名的怪鸟。俯眼观城中,地上罗刹妖鬼横行,百姓哭声震天。这赫煌的帝都,不知何时变成了人间炼狱。


    作者有话要说:  ①絜钩:状如凫而鼠尾,善登木,见则其国多疫。


    ②钦原:形状像蜜蜂,大小像鸳鸯,蜇中鸟兽鸟兽会死,蜇中树木树木会枯掉。


    第87章


    惊天动地,来势汹汹。虽然早就有预料,但真正面临,也让人不知所措。


    璃宽茶问怎么办,“主上一时半刻恐怕回不来。”


    业火在她眼里凝成一个沉沉的环,她没有答他,抽出剑腾身而起,在围栏上轻一点,直扑人魔错综的城池。


    杀,见妖魔便杀。她一生没造过杀业,今天形势所迫,已经不容她回避了。


    剑芒如风,吹枯拉朽,撕裂皮肉的钝重过后,便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她向佛,却无法逃脱煞的本性。以前一直压抑,到现在不得不承认,其实她嗜血,闻见血腥便癫狂,控制都控制不住。


    腕上金钢圈嗡嗡震动,她扬手一抛,那金环在她头顶光芒大盛。她战斗,她的法器也随她的意愿加入。火光之下黑暗深处,有它穿云破雾一路横扫,很快便伏尸满地。那些不成气候的妖鬼,不堪一击。


    可是杀不完啊,太多太多了。无方紧握住手里的剑,一轮厮杀后茫然四顾,天地都被业火连接到了一起,看那些房舍是扭曲的,甚至倒置的。远处有人在哭喊,一只青面獠牙的罗刹抓住了他的手臂,轻而易举撕下来,扔进嘴里大嚼。血水顺着嘴角滚落,和着血沫子和肉屑,淋淋漓漓四下飞溅。她纵身刺穿罗刹的身体,收回剑时再奋力一挥,半张着嘴的鬼头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火堆旁,轰地燃烧起来。


    璃宽茶在距离她十丈远的地方拼杀,银发猎猎飞舞,胸前溅满鲜血,但眼神似铁,正战得兴起。这些日子憋屈坏了,难得遇上这么好的机会,不发泄一下,人快被逼疯了。飞来楼受金刚压制,他们这些人最终都成了他的工具。不能反抗,怕遭天谴,可是不反抗,在他步步为营的算计里,最后只能毁灭。


    仰头看,金钢圈回来了,停在她身前兀自转动。她伸手把它戴回腕上,圈身被血染透了,用力擦拭,真奇怪,怎么都擦不掉。风里传来凄厉的哭喊,她来不及细想,持剑疾驰过去。街道上妖魔正肆虐,尖利的手爪,森森的犬牙……坊院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平和,有的是鲜血铺路,和随处可见的残肢。


    白准一心守护的万家灯火,今晚全都寂灭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会对他的人生造成空前的打击吧!


    无方护夫心切,试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控制事态。她遏制不住煞气,周身向外奔涌出红色的暗流,金钢圈染了血,也许污浊了,并没有反噬她,反倒重新脱离出去,在她左右护卫,一圈一圈旋转,保护她不受外敌奇袭。她大开杀戒,杀光了街头的邪祟,也用光了所有力气。手脚千斤重,累得抬不起来。剑首抵在地面用以借力,她撑着身子大口喘气。汗水氤氲入眼,隐约见火光里一团青色的迷雾向她行来,她眯起眼努力看,是个持双刀的人形。再走近些,才看清那人的脸,精细的五官,尖尖的耳廓,居然是瞿如。


    她既惊且喜,向前走了几步,“瞿如,你回来了……”


    她不说话,歪着头,眼神涣散,不知有没有看见她。


    她又叫了她两声,她泥塑木雕似的,已经丧失感知外界的能力了。


    璃宽茶赶过来,看见一厢情愿认定的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揉着心肝叫了声小鸟,“你怎么了?看看我,我是你的阿茶哥哥啊。”


    当然瞿如从来没有管他叫过哥哥,他是想浑水摸鱼,趁她浑沌的时候给她竖立正确的人际关系,等魂魄归体,别再对他非打即骂了。然而他扭曲事实,也没能换回瞿如的反抗和辩白。她还是怔怔的样子,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像个没有思想的傀儡。


    璃宽茶六神无主,“不对啊,镜海上刚摘回来的小偶都不像她这样。恐怕她的三魂七魄不齐全,各少了一样。”


    无论如何,能追回一点是一点。无方收剑正打算摄魄,见她抬手给了跑过身旁的人一刀,那人在他们震惊的注视下倒地,抽搐两下没了气息。瞿如脸上终于露出狰狞的笑,她高举起双手,向天嘶嚎,刺耳的长啸,引得大地剧烈震动起来。


    脚下的土地像久旱的河床,开始无尽龟裂,每一道裂缝里都注满了滚烫的岩浆。大地在颤抖,无方和璃宽勉强站住,面对这样的瞿如,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这魂魄不由她做主,背后自有操控她的人,璃宽大喊大叫:“小鸟,你给老子回魂!娘的,你连你师父都敢打……”


    可能那一声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龇起牙,眼里精光四射,手中双刀合二为一,疯狂向他们袭来。


    一切太快,快得他们招架不及。眼看刀尖逼近眉心,凭空出现一道身影横亘在他们面前,双掌并行推出真气,轰地一声巨响,把瞿如震出去五丈远。


    烈火中的令主眉眼如电,额角莲纹向下盛开,和臂上佛印连成一片。他精赤上身,不似平时花枝招展,现在的他像个赫赫的战神,连脑门上的犄角都显得格外威严。


    他说小鸟没救了,只是给无方一个交代,搭起藏臣箭满满拉了一弓。弓弦刮过银色的护指,万点流光集中在箭首,飞速向瞿如射去——真的是无力转圜,这长安城已经成了这样,如果不加阻止,城灭只是浅层的创伤,最终的目标,将会是无方。


    他到此刻才恍然大悟,金刚打的是这么狠毒的算盘。他利用瞿如和无方的关系,把战火引到无方身上。这么大的动静,必定震动各路神佛,到时候上天降罪,万劫不复。自己得不到,情愿毁灭也不便宜别人,这万万年的修行锤炼出这样一副小肚鸡肠,可悲可叹。


    后面的事,他顾不上了。他只知道傀儡被粉碎,操纵她的人也难免伤筋动骨。藏臣是不周山干戈台上杀伤力最大的神器,一旦动用,胜过千军万马。


    箭矢如细芒,倏地穿透瞿如的魂魄,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起变化。冷风嗖嗖透体而过,低头看胸前破的窟窿,还没等想明白,瞬间就燃烧起来,被绿色的火焰吞没了。


    灵魂没有实质,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火起火灭,很快风过无痕。无方满眼的泪,心如刀绞。瞿如跟了她好几百年,最终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山珍海味没有吃遍,魇都美男也无福消受,只因为错爱了一个人,神魂俱灭了。


    璃宽茶瘫坐在地上,没有力气为他初次的真情悼念。看看身下的地面,逐渐恢复原状,可惜小鸟不在了,她消失的地方不过留下一滩浅浅的印记,不去细看,甚至辨认不出来。


    令主紧紧握住无方的手,害怕她怪罪,嗫嚅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向大明宫方向看,那光明宫的人,现在必然也不好受吧!


    无方摇头,“我都明白。”


    忽然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从他背后窜出来,她骇然,曲起五指穿透了它的心脏……


    再待定睛看,明明杀的是邪祟,可为什么倒下去的居然是平民?她推开令主蹲身查验,心渐渐凉下来。再转头环顾,没有怪鸟、没有罗刹、没有妖鬼……只有满地横陈的百姓尸首,尸身完好,除了刀剑伤,并不像先前看见的那样,手脚散落满地。


    “这是怎么回事?”她扔了剑,无措地把手插进发里撕扯。


    空中圆光璀璨,把幽暗的天幕照成了白昼。令主明白过来,没有说话,默默将她护在身后。


    好一出幻境,饶是他,也没能一眼堪破。原来瞿如作恶只是头阵,最狠的在这里等着他们。金刚为了这场表演真是煞费心机,修为折损了千千万,只为引他们入局。无方杀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罪过实在太大,他知道无力回天了。八方神佛的法相在天顶浮现,一张张慈眉善目的脸向下俯视,却也像森罗殿,让人恐慌绝望。


    地平线的那头,有人穿着衮冕,手持笏板,一步一步行来。行至面前,目光平静如水,淡淡地打量他们。


    “麒麟,你娶煞女在前,如今管束不严,招致生灵涂炭……”皇帝禀天的笏板直指向他,“你可知罪?”


    令主嘴角噙着冷笑,顶天立地,“枢密金刚,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情极生妒,弄了这么大一盘局,把上面的领导当枪使。但凡他们没瞎,一定摁死你,你信不信?”


    皇帝却一哂,“你身为护国麒麟,和煞女纠缠不清已经犯了天条,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


    确实,单是这一条,足够他消受的了。可令主有话说,他向上拱手,“九天神佛在上,我生来黑,当初被贬梵行刹土,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入世。在梵行占山为王期间,我抽烟吃肉,欺凌弱小,坏事干了不少,为什么我这样的也能被委派任务,我严重怀疑是不是上面的人事调度出了问题。反正我作威作福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不能成亲,我的第一门亲事还是枢密金刚保的媒。后来未婚妻跟人跑了,我自己踅摸了个娘子,我和艳无方的婚事莲师也知道,既然他没有出面阻止,我怎么不能娶我娘子?”


    躲在人后的莲师忽然被点名,吓了一跳,没想到白准走投无路了还不忘坑他。不过既然为了参加这次公审提前出关,好歹要替他们说上几句话。


    他清了清嗓子,因为果位很高,比较有发言权,两指并起来向下一指,“众生皆有因缘,麒麟与煞,本就相克,然麒麟又可化解煞气,引煞女回归正途……诸位看,缘生缘灭,就是这么奇妙。本座不阻止,是尊佛教诲。彼时比丘常修梵行,清净离欲,但遇上一女子后贪恋不舍,佛乃遂其所愿,准他成婚——缘分来了没办法,这点枢密尊者应当深有体会。佛言:我于尔时为彼女欲暂起悲心,即得超越十百千劫生死之苦。麒麟与煞,如何不能成婚?众生皆平等,我们不能搞种族歧视那一套,诸佛说是不是啊?”


    大道理和大白话混在一起,弄得漫天神佛一头雾水。


    皇帝凉声道:“因为煞女曾经拜在菩萨门下,所以菩萨是在为她说情吗?”


    莲师耷拉着眼皮瞥了他一眼,“本座帮理不帮亲,煌煌天地有目共睹。”


    “那就请菩萨避嫌。”皇帝断喝一声,虽然生而为人,可那气势,却十足是金刚的气势,不容旁人质疑。


    莲师被他拿住了话柄,爱莫能助地冲白准摊了摊手。再看无方,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面对满城尸骸泫然泪下。


    破了杀戒,这是事实,任凭如何巧舌如簧,都无法改变了。是受谁指使,抑或是受谁迷惑,追究到最后不过多个人伏法,对开脱自身没有任何帮助。太平盛世,天上地下都寄予厚望,结果闹得皇都几乎屠城,事情太大,压不下来。


    佛问:“瞿如鸟可是煞女徒弟?”


    令主要解释情由,被无方阻止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保住白准,才是她一门心思要做的。


    她走上前,抚裙跪了下来,合什向上参拜,“是,弟子六百年前收瞿如为徒。前几天瞿如被罗刹天残余恶魄夺了躯壳,神魂便一直流浪在外,无所归依。”


    “长安城中煞气直冲九霄,你可知晓?”


    昨晚漫天煞火时,她就料准了最终会有这个说法。煞引煞,她的存在就是原罪,她都懂得。她顿首下去,“罪在弟子一身,请佛祖降罪。”


    她要一个人扛,令主断不会答应,把她挡在身后,向上参禀,“今天的事有内情,我不信诸天神佛看不透。金刚拿镇魂钉钉住了罗刹王,这镇魂钉难道无人能解吗?只要罗刹王出面说句话,功过是非,一切自有分晓。”


    神佛不语,因为过程不管多曲折,恶果已经造成,是谁的罪孽,谁就应当承担。


    其实都不是铁石心肠,几十万年才出一只黑麒麟,当初明王山向外公布消息,大部分神佛好奇前去看过。那时候的白准,黑得像块炭,一双大眼睛长着长长的睫毛,两对小虎牙龇着,别提多可爱。神的生命太漫长,长到枯燥,所以爱心泛滥,只愁无处发泄。他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虽然他可能不记得,不知道,但他们心中有数,让他入世,是为了成全他的功德,将来好修成金身。就像莲师说的,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一环扣着一环,说不清是谁成就了谁,谁是谁的陪练。有缘,自然会有劫,历劫之后才算长大。最可怕的是无劫可历,连想提拔他,都师出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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