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误逐世间乐(中)
3个月前 作者: 鼓元吉
月上重檐,汴梁最大的酒家熙春楼仍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最为宽敞的三楼雅阁之内,太子赵柯正和颜悦色地与庠儒陈东说话,座中相陪的除了学正秦桧,刑部员外郎罗汝楫之外,还有太子伴读赵光实。
此时,一队十八人的面罩薄纱的舞姬款款入内,在领舞者的带动下,众舞姬随着音乐扭动腰肢,手足腕上的小银铃铛随着节律作响,仅仅为轻纱所遮掩的曼妙身姿顿时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只见赵柯竟忘了手中尚且有饮了一半的酒杯,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中间最为身姿动人的领舞女,似乎灼灼的目光就要将轻纱撩开一样,秦桧低头自斟自饮,罗汝楫和赵光实相视一笑,陈东却皱起了眉头。
一曲舞罢,舞姬们都蹲伏在地,唯有中间那领舞的半跪着将一杯美酒呈到太子面前,一双的眼眸大胆地盯着着赵柯。赵柯颇为受用地将杯中美酒一口饮下,哈哈大笑道:“抬起头来,让孤看看你的容貌。”
“是,殿下。”那舞姬颇为乖巧温顺,遵命抬起螓首,轻轻取下面纱,露出容颜,就连见惯美色的赵柯也不禁吸了一口气,只见脸如莲萼,唇似樱桃,肌肤细腻若白璧无瑕,含情脉脉中带着三分羞涩。就连素来颇为注重容止的秦学正在心中暗叹,所谓我见犹怜,正是如此,如此美女误落风尘,得以邂逅太子,也算是她的运道。
赵柯惊艳之下,正盘算要否将此女收入东宫,却听旁边陪坐的陈东低声吟道:“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忽然止住吟哦,问旁边的赵光实道:“在下才疏学浅,这李延年的诗下面两句居然忘了。”赵光实有些尴尬,讷讷不语,下面两句乃是“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赵光实心道:“陈少阳和娼妓私通,却来装正人君子,劝谏太子勿沉迷美色,如此做戏却让人难堪。”
赵柯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心道:“陈少阳果然是直人,当此用人之际,到不能叫他寒心了。”挥手让舞女们都退下。
“少阳不但学识过人,在乡里还曾经做过一件大事。”罗汝楫颇为识趣的把话题岔开,道,“政和元年,奸党气焰正烈之际,联络润州丹阳左近五百名乡绅,上十万百姓联名上书,请止行方田均税法、免役法、市易法,震动天下,政和二年朝廷废除方田均税法,少阳亦是有功之臣。”众人呵呵笑起来,废除方田均税法乃是旧党狙击新法的得意之作。”赵柯有心招揽陈东众人皆知,于是都抚掌称赞。
似太子赵柯、罗汝楫与赵光实皆是就在汴梁,对地方情势不甚明了,陈东便解释道:“朝廷方田均税法将地分五等缴税,本意是使负担均匀,但底下官员借此贪墨,胥吏讹诈乡里,反而使贫者负担更重,而地方豪强借此将田地定为最下等以逃避税赋,实际执行下来,东南诸路百姓都怨声载道,吾不过是义之所至,循直道而行罢了
东南诸路乃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在层层盘剥之下,早已不堪重负,民心思乱,隐隐有遍地干柴之势,乡绅结社与官府相抗,更有邪教趁势而起,在各处都广收信众。
陈东正想借此机会进言,却赵柯道:“似少阳这等年轻俊彦,日后必为朝廷栋梁之臣。”他右手转了转酒杯,侧头对秦桧道,“当下奸党把持着上舍生的出仕考评,少阳若要早日出仕,须得参加科举,还要烦劳秦大人向礼部打个招呼,要好生为国家选材。”秦桧微微一笑应了下来,陈东知晓这是赵柯要礼部官员让他进入殿试,眉头微皱,却不好当场退却太子好意,只得拱手谢过。
赵柯看出陈东的不豫之意,微微一笑道:“少阳的才学吾深信之,不过当今之世,光有才学还是不够的。”他转头问秦桧道,“赵杞果真要参加科举么?”秦桧点了点头,赵柯哂道,“真是浮浪,只凭父皇任他这般胡来,今科这汤水已经浑了。”他颇为期待地对陈东道,“虽说礼部无碍,少阳需好生准备,在殿试上好生挫折一下不安其位的狂妄之徒。”
从熙春楼出来,罗汝楫留意到赵柯回头张望了一眼,心道:“殿下还是对那美色恋恋不忘,不如将那舞姬买下来送到东宫,太子也记得我的一份心意。”当即寻了个由头折返回去,和娼楼的嬷嬷谈好价钱,先不让那舞姬再出来抛头露面,为防止太子误会,却没有将她领回家中,而是仍旧养在娼楼之内,择机送入东宫。
次日一早,罗汝楫又想要购置些珠宝添在舞姬的身上,好更趁太子的心意,便亲自到汴梁最大的当铺,名叫至宝斋的一处,此间常常能买到在普通珠宝商人那里买不到稀世奇珍,而且价格更加便宜。刚刚踏脚入内,边听三个蛮人在和伙计争吵不休,罗汝楫本不愿和这些蛮夷同处一室,但眼光往那当铺的柜台上一看,便再也收不回去。
只见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用五彩丝线缠绕着,珍珠本身雪白细腻,毫无瑕疵,成色上佳,在珍珠旁边,还放了一把形制若汉代环首的古刀。完颜希尹怒道:“这东珠和宝刀都是奇珍,一样当一千贯亦是极其便宜了,怎么还压价?”一个獐头鼠目的朝奉先生却道:“破旧铁刀一把,不过几贯钱,还想当一千贯,你这蛮子没得失心疯了。”
罗汝楫目光落在那珍珠上,颇为意动,正想说户,忽闻身后赵光实的声音道:“王朝奉,近日有没有收进好的金石古董?”不待王朝奉答话,又“咦”了一声,赵光实匆匆和罗汝楫拱了拱手,拿起放在柜台上的刀鞘便摩挲起来。罗汝楫心中暗叫奇怪,这位赵公子向来附庸风雅,只喜欢搜集金石古玩,刀剑之类,空心的尚可,实心的便嫌重了,今日怎么忽然对这胡人的刀感兴趣来。
那王朝奉见大主顾来了,忙笑道:“赵公子来的可巧,近日收了一幅徐熙的《牡丹图》。”赵光实却恍若未闻,径自抬头问完颜希尹道:“这刀多少钱?”完颜希尹见来了识货之人,心头意动,沉声道:“这是祖传的宝刀,公子若是喜欢,两千贯拿去。”完颜宗弼却道:“这刀只当不卖。”
赵光实闻听大急,道:“怎能不卖?”罗汝楫心中暗暗摇头,这位宰相公子长于富贵之家,未免太不谙世事了些,偏偏还位居太子伴读,白白浪费一个好位置,他咳嗽一声,缓步上前,拿起刀看了看,叹口气道:“虽然是古物,可惜太过破旧,也没有镶金嵌玉,显然不是有来历的王侯所用之物,五百贯已是高价了,还要贪得无厌么?”赵光实一听便不乐意,正要出言反驳,却被罗汝楫抓住右手,罗汝楫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公子家财巨万,可也不能让这等奸人白白赚取。”赵光实见他似有心思,便沉默下来。
罗汝楫见这三个蛮人面目粗陋,头上胡乱扎着乱蓬蓬的发辫,笼在皮袄外的锦袍都是便宜货,显然是初至中原的,心中笃定他们不了解在珠宝古董之类在汴梁市面的行情。他一边摇头,一边对完颜希尹等三个女真人道:“这颗明珠,吾开价一千五百贯,刀值五百贯,总共两千贯,不能再多了。”完颜宗弼正要拒绝,完颜希尹却用女真话对他道:“跑了十几家当铺,这里开价最多了,大事要紧!”完颜宗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宝刀乃是他十四岁时,第一次进山射死一头大熊,父王赏给的,他握紧拳头,像看仇人一样看着完颜希尹,闭住了嘴。
完颜希尹松了口气,转头堆笑着对罗汝楫道:“这刀确实是一柄宝刀,能够削金断玉的,”他见罗汝楫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而那赵公子似乎也被罗汝楫给按住了,便道,“大官人好眼力,这样吧,一共三千贯,刀和珍珠你们都拿走。”
罗汝楫正欲还价,赵光实却已按捺不住,抢先道:“好,便如汝说。”他生怕这三个蛮夷反悔,当场便拿出交子交给完颜希尹。待女真人走后,赵光实将东珠交给罗汝楫,不待他开口,拿起那柄宝刀,用手仔细摩挲着刀鞘上面的铭文,笑道:“今日捡到宝贝了。”
罗汝楫奇道:“莫非赵大人知道这柄宝刀的来历?”赵光实笑了一笑,将刀交给王朝奉,颇为得意地道:“你可识得这上面的铭文么?”王朝奉拿起刀鞘来,仔细辨识了片刻,面带惭色道:“小人不知。”赵光实又将那刀取到面前,指着那刀鞘上颇为古朴的两排铭文,一字一句地顿挫道:“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世甚弭之。”
“此乃晋末夏国赫连勃勃所佩的龙雀大环刀。”赵光实说着,用力将龙雀从漆黑的刀鞘中抽了出来,他没想到这刀颇有些沉重,右手一沉,只见刀身隐隐有血光流动一般,伴随着刀身微微的颤动,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是因为被抓在文弱之手而鸣叫。“看似平凡无奇的一把古刀嘛。”罗汝楫心道,“却给这赵光实捡了便宜。与辽宋并立的夏国最尚武风,这龙雀刀的出处带了个夏字,若是将此刀转卖到夏国去,只怕要卖出万贯以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