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仙人抚我顶(下)

3个月前 作者: 鼓元吉
    李学正宅邸在汴梁城西,地方虽然偏僻,但出西水门,金水河对岸绵延百里皆是花圃,一年四季花木皆繁盛可观。学正府邸本身占地约十亩左右,前后两进四合院落,后面附带着一个大小适中的庭院并虽无游廊假山之繁,园圃中种植的除了姚黄魏紫,朱砂红、玉板白这些名种牡丹之外,还种着韭黄、兰牙、薄荷、紫金瓜之类时鲜的蔬菜。数条曲径蜿蜒于花圃树丛之间,园中有清水一池,池中有鲤鱼,旁植修竹约百竿,银杏、七叶木各数棵,树下是金蛾、玉羞、素馨、茉莉、含笑之类的芳草。竹林西面还筑有鸡舍。


    此时朝廷以诗赋乃是末技,州县官学乃至国子监都禁绝不讲诗赋之学。而士大夫则往往延请名师在家中为子弟授课。晁补之乃是大词家苏轼的入室弟子,李格非、晁补之与赵行德之父赵惕新皆出自号称“相三朝,立二帝”,当政十年的已故宰相韩琦门下,亦同列为元祐党人。于是李格非请晁补之到家中为自己的子女教授诗赋之学,也叫赵行德一同来听讲。


    授课的地方是在水池旁的一处亭中,晁补之高居上座,下面依次坐着赵行德,李格非的次女李若雪与三子李若虚。李家大公子李若冰文才武略皆极出众,以太学上舍生考评第一的身份外放为元城尉,近日又调任平阳府司录,乃是年轻一辈士子中的翘楚人物。


    赵行德原本就没再诗赋上下多少工夫,昨夜照抄后世名家章句,被邵武贬斥得一文不值,此时听晁补之讲课也就打起精神,颇有孺子可教之状。但和旁边李若雪频频向晁补之发问请教,甚至时时有独得见解相比,他对诗赋之学的理解只能说是接近于无。与他同病相怜的是李格非的三子李若虚,夹在出类拔萃的兄长和词锋锐利的姐姐面前,李若虚多少显得有点拘谨胆怯,反而与赵行德更加亲近。


    晁补之身着一袭圆领大袖的青袍,容颜颇有沧桑之色。因为赵行德和李氏姐弟都是故友的子弟,神情和蔼,语气温和,目光落在李若雪身上,若有憾焉,盖因此女才华高绝,若生为男儿,成就当不在乃兄之下。而落在赵行德的身上,则有嘉许之色,他已看出赵行德在诗赋上的底子薄弱,但这也是因为当前科举不取诗赋,士子亦不用心研习的缘故,而元祐党人的流放,赵惕新的早逝,都让赵行德根本没有学习诗赋的机会。赵行德身上有一种坚韧的求学态度,与晁补之幼年家贫苦读的情形相似,晁补之也就当他是本家的子侄辈一样悉心的教导。


    授课完毕之后,晁补之便让赵行德与李若雪、李若虚随意发问。赵行德正在盘算着如何将话题导入到夏国的情势上去的时候,李若雪倒先将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元符三年夏人入寇洛阳,白牡丹果真是被柳将军掳去的么?”李若雪的眼睛很大,透出好奇的光芒。元符三年,宋朝又有伐夏之议,却被夏国先发制人,夏军出函谷关,围困西京洛阳达两月之久。新崛起的夏国将军柳毅率军驻于于汴梁和洛阳两京之间,连败西援的大宋禁军,迫使宋朝续订和约之后,夏军方才还军关中。洛阳与汴梁相隔不远,这两个月间汴梁一夕数惊,此后朝中再无伐夏之议。


    民间相传,夏军临退去时,柳毅将洛阳名妓白牡丹掳回了关中,再后来结成了夫妇。也有人说当时夏军攻城不下,正欲抄掠乡野,白牡丹舍身赴义,面见柳毅陈说厉害,才免去了洛阳左近的一场兵灾。


    这段故事在民间传说得活灵活现,就连赵行德这十年寒窗之人也有所耳闻。洛阳围城期间,晁补之、李格非均在城中,又是官员,对事情当然了解的最为清楚。


    晁补之脸现难色,这柳毅掳去白牡丹,起因还在二十年的一桩公案,涉及恩相韩琦的清名。他迟疑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文叔兄也是清楚的,侄女何不去问乃父?”


    李若雪怏怏不乐道:“我问过好几次,可父亲就是不许我再问而已。”她原本容色清丽,气质娇柔,此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到似有多哀怨一般。赵行德在旁边也替她难过起来,颇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晁补之对李若雪这个女弟子极为看重,甚至常常在人前嘉许。此刻不禁暗叹她一身如斯才华,最终也只有相夫教子,妯娌姐妹之间,可不只能闲聊这些么。他沉吟片刻,见赵行德也在望着自己,叹道:“也罢,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顿了一顿,道:“本朝秉承以文御武,守内虚外之策,当年韩忠献公尚且是枢密副使兼西京留守,狄青为河洛驻泊行营都部属,将相二人原本和睦,并立经略西京,伺机经略关中。狄青天下名将,众人咸称其贤,军卒多愿为其效死。韩忠献公顾虑,如此下去又成前朝藩镇跋扈之状,于是有意折辱狄青。”


    晁补之见赵行德、李若雪都凝神在听,叹了口气,接道:“一日,韩忠献公宴客,叫来洛阳名妓白牡丹即席向狄青劝酒说:“劝斑儿一盏”,意在讥笑他脸上的黥文。又有一次,狄青宴请韩忠献公,布衣刘易作陪。席间“优人以儒为戏”,刘易大怒曰:‘黥卒敢尔’”骂个不歇,狄青唯恂恂谢罪而已。还有一次,韩忠献公要杀狄青的旧部焦用,狄青立在阶下为焦用求情道:‘焦用有军功,乃是好汉。’韩忠献公答曰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汉,此岂得为好汉耶!’就在他面前把焦用杀了。狄青为人谦逊,气度宽宏,但韩忠献公如此待他,不免心怀怨恨,每对人言说:‘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狄青攻夏被俘之后,柳毅得了他的兵法传授,攻洛阳之时韩忠献公,当初羞辱狄青的白牡丹均已逝去,掳去的那个只是又一代的洛阳花魁而已,这柳毅亦知道的,他此举不过是借此为狄青鸣冤,使韩忠献公之过昭彰于天下罢了。”


    赵行德听到此处,不免暗道柳毅工于心计,韩琦在大宋素有贤相之名,柳毅若是一味指责韩琦,谁人听他分说,他干脆以为狄青不平为名掳去了白牡丹,世人出于好奇之心,难免会寻根问底,韩忠献公的君子之过,不免昭彰于天下。


    李若雪想不到此事居然涉及贤相韩琦之过,沉默不语,年纪尚幼的李若虚却道:“狄青出战不胜,苟且偷生,还有何面目鸣不平?”


    晁补之看了李若虚一眼,缓缓道:“关中兵败,狄青被俘,在夏国学士府幽囚了三四十年,并未有叛国降敌之事,我朝使臣入夏,夏国皇帝亦让使臣与其相见,每次两国会盟换约,我朝提出让狄青归国之议,都被夏国一口回绝。如此而已。”


    李若雪叹息了一声,却娇声道:“可是街坊传说,柳毅与白牡丹却成了一段佳话呢。”


    晁补之点了点头,道:“正是。当年柳毅将白牡丹掳回关中后,当即将她释放,只不准她返回洛阳,白牡丹无处可去,亦不愿再回洛阳的勾栏,索性居住在柳毅的府上,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段姻缘。”柳毅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之才,与白牡丹结为眷属后,再未另娶。


    李若雪若有所思,颇有憧憬之色,不经意间瞥了赵行德一眼,俏脸生晕,赵行德的心跳慢了半拍。


    时候不多,赵行德见李若雪似乎还要追问下去,连忙抢先道:“听闻夏朝兵力雄强,近百年来战事不断,北威大漠,西略河中,连吐蕃故地也被其收拾的差不多了。元符年间,夏国军队一战攻破函谷新关,兵围洛阳而汴梁不能救,为何没有乘势东进,席卷天下呢?”


    晁补之吐了口气,他也委实被李若雪给问得怕了,对赵行德点了点头以示嘉许,答道:“一是因为元符年间,我朝名臣盈朝,摈弃新旧党争之见的话,司马光、文彦博、范纯仁、苏颂、章惇皆是名相能臣,又得熙宁变法之力,朝廷国库充盈,禁军整训精强。是以夏军围洛阳两个月而不能拔之,而我朝聚集于汴梁的四方勤王之军过三十万众。夏国若不愿以倾国之军与我朝相战的话,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二是因为自从夏朝开国皇帝陈德以来,便不断用兵于西方。河中乃四战之地,夏国与突厥人、大食人、罗斯人之间战事不断。就在洛阳之围解去后半年,夏国便和罗斯又打了一场仗。”晁补之嘿然一笑,哂道:“当时朝中对洛阳之围心有余悸,连趁虚袭取关中的想法都没有了,还严令河洛驻泊诸军不得擅开边衅。”


    李若虚对史书上常见的突厥和大食大都知道,唯有一点不解,便问道:“先生,罗斯人是什么狄夷?”


    晁补之想了想,解释道:“罗斯乃是居于石山以西的一个种族,高鼻深目,碧眼黄发,每战则四处抢掠屠戮,模样和行事大约于五胡乱华时候的羯人相似,只是人口更为繁盛,估计有五百万之数。”五胡乱华时候的北中国胡人总数亦不过数百万而已,与夏国相互攻战的胡人,仅罗斯一国,就超过五百万了。


    “羯人?”李若雪和李若虚都惊呼了一声,史书上关于羯人残暴的记述真是罄竹难书,若不是冉魏王将他们大部分都驱逐出中原,当时的北中国只怕要成为鬼蜮了。


    “嗯,”晁补之点了点头,回想起那些曾经被罗斯人屠戮过的部落惨景,眼神颇为郑重,沉声道:“不但有羯人的样貌,而且兵甲犀利,好利薄德、狡诈善变,行事残忍,如出一辙。”


    晁补之乃是朝中难得对夏国情势了若指掌之人,抬手喝了一口清茶,缓缓道:“夏国之制,有战国秦汉遗意,颇有尚武之风。关中之地,户皆有马,童子骑羊,人习战斗。”语气间有些悠然神往,显然在夏国的岁月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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