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

3个月前 作者: 阿缺
    按说人出生时,是没有记忆的,但红袖总清晰记得她第一次睁眼时,看到的景象。她看到了郁青色的天空。那时正是深秋,一行鸿雁南飞,寂寥天空下,却有一只孤雁在扑腾着翅膀。


    后来她想,自己的命运是不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注定了?


    生如鸿雁,踽踽独飞。


    她是一个贫穷农家的女孩儿,父亲张老二在城里做木工,为人老实,每个月拿些微薄的银子养家。母亲田氏常年患有眼疾,待红袖五岁时,她的眼睛已完全看不见了。在红袖记忆里,这个藏在城北小巷尽头的家只有父亲做木活儿时的佝偻背影,以及母亲卧在病**偶尔发出的唉声叹气。


    这座小城位于江南,临水而建,蛛网般的街巷在河两岸的平原上延伸。画舫沿河南下,舫上雅士吟哦,舞姬翩跹;货船停在码头,衣衫褴褛的水手们锁了铁锚,换上长衫,结伴进城,或倒卖货物,或去青楼买欢。这些生意,滋养着小城的繁荣。


    而红袖总觉得,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块瘤疤,正好长在血管旁,伸出尖牙,咬进肉里,吮吸着血管里的血液。


    红袖从小就与众不同。


    她继承了母亲年轻时的美貌,幼时便有倾人之姿,粉雕玉砌似的,任谁见了都会在心里赞一声美人胚子。与美貌并存的,还有她的聪慧。家里穷,不能供她上学堂,但一次路过私塾时,她听到先生在诵《春江花月夜》,不由驻足。先生瞧见窗棂下有一袭漆黑的头发,凑近一瞧,见是个女童,顿时瞪圆了眼睛,喝骂道:“你偷听什么!快走!女娃娃不能读书,听也听不懂。”


    红袖吓了一跳,向后退几步。但她未离开,乌黑的眼珠也瞪大了,毫不胆怯地与先生对视。先生更生气了,胡子都吹得飘起来,正要训斥,红袖却突然张嘴,大声念诵。她念的是一整首《春江花月夜》。


    先生大感惊奇,耐心听完,发现她竟一字未错,问道:“你之前学过的吧。”


    “我家里没有书,没人给我说过。”这个七岁的女童说,“但这些字连在一起念,很舒服。”


    先生长叹,道:“如果你不是女儿身就好了。”说完便关上窗子,把红袖留在了秋天的冷风中。


    回家后,红袖央求张老二让她进私塾,张老二以两个耳光作为回应。自那天起,红袖不吃不喝,每日抽泣。最后是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从**下来,颤巍巍跪在张老二身前,张老二才颓然地叹了口气。


    但张老二着实贫穷,只得到私塾先生家,低声下气地说好话,还给先生做了一套木柜。先生这才答应可以教红袖,但她不能进学堂,只能在窗外听和看。


    于是,在别的女孩儿玩耍嬉闹时,红袖却在私塾外。她踮着脚,凑着脸,眼睛使劲睁大。寒冬和酷暑,她的身影都没有消失。有时大雪纷飞,她又听得入迷,待放学时,她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整个成了雪人。她需要特别用力,才能抖落积雪,哆嗦着回家。先生好几次从她身边路过,看到她艰难地拍掉脸上的雪,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着脸离开。


    然而,美貌、聪慧和勤奋都不是红袖最奇怪的地方——让人最不解的,是她的悲伤。


    她像是从小就沾染了这江南水乡的潮湿,眼眸中总有莹莹雾气,似乎下一刻便要哭泣出来,看着就让人感觉到她的悲伤。其实红袖只是天生容易湿眼,倒不怎么悲春伤秋,但别人这么认为,这么期盼,她便不悲伤也悲伤起来了。


    如果生在大户人家,这种悲伤会让她赢得诸如“我见犹怜”“梨花带雨”等溢美之词。但不幸的是,红袖只是城北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


    张老二希望红袖能够平庸一些,就像是隔壁赵屠夫家里的女儿翠花,养得胖乎乎,大大咧咧,逢人就笑。这样的女孩子适合过日子,待到十三四岁的年纪,提亲的人就会踏破赵屠夫家的门槛。而自家的女儿,美则美矣,却顾影自怜,相处久了,终究会让人心烦。


    张老二为此唉声叹气。


    这声叹息被城里一个叫陈麻子的人听到了耳中。陈麻子是个掮客,从介绍船运到贩卖小孩,什么都干,尽管名声越来越差,但口袋里的银子却是越来越多。


    他看中的,也是红袖的美貌。


    于是,在一个四月的黄昏,他带着五十两银子走进张老二的家门。


    而这一天,红袖刚忙完家里的活计,走到河边,正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夕阳垂在天际,也落到河里,一条条船驶过,碾压着河里的鹅黄色太阳,泛出一道道起伏的光晕。远处错落的高楼矮屋,在斜晖映照下带着一丝朦胧感,像是一个泡沫中的城市,伸手即可破。


    这个景象让红袖想起了这些日子听到的一个传言——


    据说有人在空中发现了一座城市,浮在云间,也是这般若隐若现。有人曾无意间看到,说这城市是由白玉构建,通体圆润,哪怕只取一块白玉,便可换得一世荣华;又有人反驳,说看到的明明是一座黄金之城,里面珠宝无数,还有仙女游弋其间,神人布道焚香,制成的药丸吃一粒就能长生不老……


    许多人都赌咒发誓说见过,有的是在深夜的房顶上,有的是在湖潭之内,说法不一而足。这个传说中的城市在大家的言谈中越来越神秘,许多外地人往这里赶,希望能够一睹奇景。


    不过这跟红袖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坐在河边,裙子被污泥沾染也不在意。两条细嫩的小腿在河面上晃晃****的。


    夕阳沉得太快,转眼间就只剩下一缕在挣扎着,微弱如丝,似乎随时会被地平线下的黑暗淹没。红袖看着河面上的微弱光晕,那光晕也在红袖的眸中晃动,看上去似乎有一滴眼泪垂垂欲落。


    “小姑娘,你为什么哭啊?”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河的另一边传来。


    红袖一愣,抬头看到一条画舫正缓缓顺水前行,停在自己面前。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站在船头,一身褐色长衣,既不张扬,也不刻意内敛,看起来倒像是这运河落日图里嵌入的一笔风景。


    他趴在栏杆上,河面有风,在他头上掠过。几丝头发在他苍白的脖颈上震颤。他向她看过来,眸中竟然不是完全的漆黑,而是有一种晶莹的蓝,看久了,会让人有种错觉——这条河里的水是不是正在通过某种看不到的途径流到他的眼睛里。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笑起来,一口白色的牙勾勒出和蔼的暖意。


    红袖这才从怔怔出神中清醒——她的脸比脑袋更快反应过来,立刻就烧红了。她爬起来,想赶紧离开这里。但她一不留神脚踩到松散的石子上,重心失稳,整个身子晃动几下,便摔进河里了。


    “噗通”,水淹没头顶,所有的感觉都被冰冷取代。


    其实红袖是会游泳的,在这个水边小城,几乎人人都会。只是最初的慌乱让她忘了怎么划水,一口水呛进喉咙,顿时咳嗽不已。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抱住了她。


    在以后的日子里,红袖遭受了诸多苦难,哪怕遍体鳞伤,甚至觉得生无可恋时,都会想起这只手。它的温暖和强壮,深深凿进红袖的记忆里,任时间冲刷也磨灭不去,给她温暖,给她光明,让她能磕磕绊绊地走过这漫长的不堪回首的路。


    不过这些都是日后的事情了。当时,她只记得自己无力地任那只手抱住,然后上升,破水而出,回到了久违的空气里。


    那个站在画舫上的男人救了她。


    他一手划水,一手抱着红袖,划到船旁,早有仆人将绳子垂下,大声喊道:“林公子,你小心……你这要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上船后,水手们连忙给这位林公子送来了外衣,林公子却随手赶开他们,把那名贵的丝绸衣裳披在红袖身上。之前红袖浑身湿透,衣裳贴身,虽只有十三岁,但身段已经玲珑有致,这种景象令水手们目光发直,却让她羞愤欲死——幸亏林公子的举动让她摆脱了尴尬。


    她裹紧衣裳,站起来要走,但林公子拉住了她。


    “这时节水凉,你别急着走。”他温和地说,“画舫上有香汤,你暖和一下,去去风寒,换身衣服再走。”


    这番话本是极为无礼,要搁在别人身上,红袖只怕是听到了就会转身离去。但不知怎么的,在林公子说来,显得格外诚恳。她看向他的眼睛,那微微带着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动,只倒映着红袖的脸。


    红袖还在犹豫,林公子已经招了招手,叫上两个丫鬟,拉着她往厢房走。


    “林公子真是侠义,连一个河边的女孩儿也如此礼待。”一个丫鬟边走边说。


    另一个也点头道:“是啊,这一路来,他对谁不是斯斯文文。他一个人买下了画舫,却不把我们当下人。”


    “哟,按住你那颗春心,免得跳将出来……”


    两个丫鬟嘻嘻闹闹,给红袖烧好了水,伺候她洗浴,然后找了一套合身的衣裳给她穿上。这是京城名店月然坊织出的云锦,即使在京城也是千金难得。红袖长这么大,第一次穿这种面料的衣服,穿上后,一瞬间连迈步都显得陌生了。


    但林公子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多久,看了一眼,便吩咐一名水手送她回家。然后他转身,继续趴在栏杆上,暮色沉沉,他的身影在江风中显得隐约模糊。


    水手护送着红袖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一路上都沉默着。红袖低着头,快走到家了才忍不住抬起头问:“那位林……林公子,是什么人啊?”


    水手道:“我也不知道,林公子没说。但他肯定是位富贵人家,据说买下画舫时,眉头皱都没有皱一下。不过,唉,这种人物却也没法免俗,居然信那什么天空之城的传闻,非要到这里来找……”


    说着,已经到了家里,大门开着,里面坐着父亲和一个满脸麻子的人。


    红袖还没进屋,就看到了父亲脸上的复杂表情,以及,桌子上放着的一大堆银子。


    灯光在银锭上流转,看上去,让她眼睛发冷。


    “红袖啊,”父亲过来拉住她的手,在记忆里,这种举动从未有过,“爹没办法,不要恨爹。”


    “什么?”她有点错愕,一时没看明白眼前的局面。但本能地,她有些不安。


    “明天,明天你就跟他走吧。”张老二指了指坐在一旁的陈麻子,有些不敢看她,“你娘的病又重了,要银子治……”


    红袖看到了陈麻子脸上的笑。她身上一阵颤抖,突然跪在张老二面前,带着哭腔喊道:“爹!女儿不去私塾了,好好学女工,卖花挣钱,做饭洗碟都可以,女儿不愿意走……”


    但这番哀求没有用,张老二铁青着脸,转身进了里屋,把门关上。


    “小娘子,”陈麻子走过来,附身在红袖面前,“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明天早上我来带你离开这个穷酸地方。”


    这一夜,红袖先是在爹娘门前哀求,但不管她怎么哭喊,那扇木门都没有打开过。连一贯疼她的母亲也没有吱声。她不知道是母亲默许了父亲的行为,还是真的病重到听不到她的哭声。求了半夜,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里面空无一人,红袖也疲了,乏了,抽泣着回到自己房中。


    她侧躺着,哭肿了眼睛,似乎那些悲伤真的从眼睛里涌出来,一滴滴落在早已湿透的枕头上。她用袖子擦眼睛,脸上的触感跟平日不同,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林公子给她穿上的衣服。


    她的疲倦一扫而空,猛跳起来,踏着夜色往河边跑。呼呼夜风在她脸上吹拂,一头秀发飘扬。她跑得太快了,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于是,她索性把另一只鞋也扔了,光着两只脚在冰凉的青石板路面上奔跑。她的心咚咚咚跳起来,她的脸上烧红了,她的脚底磕伤了,她的笑容却盛开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内心先是惶恐,而后兴奋,仿佛路的尽头,铺满了整个黑夜都无法侵蚀的阳光。


    而路的真正尽头,是河。


    河边停满了货船和画舫。此时夜太深,货船都灭了灯火,画舫却正是喧闹时候。歌姬弹唱,才子吟诗,一片乐声在河面上飘**。红袖在河边一艘船一艘船地寻找,很快就找到了林公子的船。


    整条河,上数百艘画舫中,只有他的画舫是静悄悄的。船头挂着一个灯笼,昏红的光洒在甲板和河面上。除此之外,这条精致奢华的画舫和一艘货船没有任何区别。


    画舫停在河边,红袖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去,衣服刮破了好几处。灯笼在风中晃着,光影纷乱,像是一只只看着她的眼睛。


    她刚爬上甲板,就被水手发现了,粗大的手掌扭住她,大声喊抓到了小偷。


    水手的声音把这条画舫惊醒了,廊道里的灯次第点亮,人们披着衣服走出来。在这么多双眼睛里,红袖满脸通红,挣扎不脱。


    “放了她吧。”


    红袖抬起头。于是,她看到了林公子。


    夜晚的他,脸色显得苍白,一双眼睛完全陷在漆黑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红袖,说道:“你来干什么?”


    红袖却不说话。周围的人太多,每个人的眼睛都带着好奇,好像要在她脸上找出答案来。


    林公子恍然,弯腰牵住了她的手,说:“跟我来。”她跟着他,在长长的廊道里行走,一路上只有脚步声在回**,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他们到了林公子的房间。


    极其简朴的房间。进门的一瞬间,红袖差点以为林公子带错路了,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光秃秃的木床。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画舫主人的房间。


    “说吧,把你送回去了,你又回来,有什么事?”


    红袖坐在床沿,这张**连被子和棉絮都没有,她只能用手指绞衣摆。


    林公子又问了一遍。


    红袖咬了咬牙,突然站起来,手指轻轻拉开了腰间的束带。来自这间画舫的名贵衣裳如流水一般滑下,但刚滑到腰间,就被林公子按住了。她上身仅着肚兜,露出大片皮肤,白皙细腻,如瓷如玉。


    这一刻,房间里的灯似乎都跳了一跳,亮了很多。灯光在红袖的身体上流动,泛出难以言说的**。她年纪虽小,但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更何况,她看着林公子的眼睛里,还含着与生俱来的莹莹雾气。


    “带我走。”她说。


    林公子依然没有表情,就这么站着,带着一种只有植物才有的沉静。他的手扶住红袖腰侧的衣服,隔着薄衫,红袖能感觉到他手的温热,以及难以隐藏的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突然向上移。


    红袖顿时浑身发颤。


    然而,跟红袖预料中的不一样,林公子只是抬手提起衣裳,重新给她披好。


    “我也是无家之人,给不了你帮助。”他低着头,帮她把束带系好,清清淡淡地说,“对不起,你回去吧。”


    红袖点点头,眼泪落在了木**。她站起来,裹紧衣服,走出了画舫。她没有回头,即使回头了也看不到林公子。一直走了很远,走出河道码头,她才敢转身看向河边。


    画舫依旧静悄悄停在河岸。水声潺潺,波光氤氲了一切。


    她看了许久,直到眼角再次泛酸,却没有眼泪落下——她这一晚已经流干了眼泪,才转身向家里走。没走几步,她就看到了陈麻子。这个阴沉的男人站在街上,已经等了很久,看到她,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蛇一样的笑纹。


    红袖的**是被一个肥胖商人拿走的。


    那是一个屈辱的夜晚,她身着罗衣,在醉仙楼最高的厢房里,见到了这个商人。听人说,他姓胡,是江南钱庄的老板,出价一千两白银和五株血珊瑚,买得了她的**。


    不知为什么,商人走进来时,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门外青朗朗的天。天空下,一只孤雁南飞,冷风呜呜直吹。


    这是她无可逃避的悲惨命运,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决定。


    而这命运的制造者,是陈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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