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上山打老虎额
王公公吁了口气,道:“读过书,可惜是个小吏之子,这倒是可惜。”
在徐谦看来,王公公似乎有往自己伤口反复撒盐的嫌疑,于是他打算不吭声。
王公公站起来,背着手在这厅中走了几步,随即抬眸,道:“从前的帐,你我一笔勾销,咱家看你聪明伶俐,若是能有个机遇,将来或许能有一些前程,咱家这里倒是有一个前程,只是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前程……对于现在的徐谦来说简直就像科幻一般的飘渺,他这一辈子是注定了在将来接老爷子的班,穿着一件皂衣,天天在县衙里听差了,最大的前程,也不过是做个捕头而已。
现在王公公突然冒出前程两个字,让徐谦眼光一亮。
可是随即,他心里又摇头。
说是这么说,可是要改变户籍哪里有这么容易,就算是王公公肯帮忙,也未必能改变他的现状,大明朝贱籍的上升空间卡得很死,就算有达官贵人相助,也未必能有什么门路。
况且虽然是贱籍,但是徐家世世代代都指着这条门路混饭吃,真要把这贱籍没收,徐家一家老少去吃西北风吗?徐谦还指着老爷子养他一辈子,给他买房娶妻,饭碗都丢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徐谦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丢人,前世的时候好像就是个一心混吃等死的,穿越后又一点穿越者的觉悟都没有。
王公公自然不是徐谦的蛔虫,他似乎在权衡什么,眼眸微微眯成一条线,呆滞了片刻,随即道:“天顺年间的时候,以于谦为首,一批朝廷官员获罪,罪及族人,抄没家产者有数十人之多,削籍充入教坊司亦或流放刺配者亦有数百……”
王公公却是坐回椅上,脸色平静如一泓秋水地道:“此案一直都有非议,到了弘治年,孝皇帝下诏为其平反,大赦。”王公公在这里顿了一下,道:“当时朝中有个姓徐的官员也受过于谦的波及,此人的子孙或充教坊司或流配各处,孝皇帝大赦之后,多次要求下属官吏寻找其后人,剥除他们的贱籍,使他们不再颠沛流离。”
徐谦彻底凌乱了。
他很快就明白了王公公的意思,想要脱籍一般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有机遇,王公公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机遇,要知道,英宗到现在已经将近过了百年,百年来那个获罪的徐姓官员的族人都充入了贱籍,如今也已经开枝散叶,可是现在既然要平反,那些族人自然不能再归为贱籍了,最低的档次也应该成为平民。可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谁才是那位徐姓官员的族人呢?这时候也没有DNA,家谱什么的似乎也不靠谱,毕竟家里有人获罪,散落在天下各处的族人改祖籍甚至是改姓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说来说去,只有官员才说了算,说你和那姓徐的有关系,你就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说不定也是他儿子的堂弟的大姨妈的外甥。
而王公公这样身份的人,显然就是属于那种说了算的,虽然这种事不归他管,可是以他的身份随便打个招呼,徐谦就能和人家攀上关系,既然是忠良之后,朝廷怎么会让你从事贱业?好歹皇帝是亲自发过浩书,昭告过天下的。
原来……游戏还可以这样玩,果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明白过来的徐谦很是感慨,他甚至怀疑,那些于谦之类的平反官员,他们所谓的子嗣和族人十有八九都是各地官员充塞进去的,真正的于姓或是徐姓血脉能有一成就不错,皇帝老儿要是知道下头的人这样糊弄,怕是要气昏头了。
徐谦知道,只要这次王公公肯帮忙,徐家一下子就成了忠良,不但能脱离贱籍,多半还能捞点朝廷的优待,只是这具体的优待政策又是什么?
而且自己攒了一肚子的学问,若是能有机会考中个秀才,那也算是有功名的人,有了功名在钱塘县算不得什么,可是在下头的乡里,那绝对是了不起的人物。从前的时候,老爷子在县衙里见了上官就要点头哈腰,可是就算是个秀才进了县衙也能在县尊面前留个座位,这里头的好处,自然不必细表。
害处也有,既然脱离了贱籍,父亲的差事只怕就没了,而且整个徐家都已不属于贱籍,整个家族上百口人,十个就有七八个是杂役,这是祖传的生业,到时候肯定要闹起来。
对于大多数徐家人来说,籍贯都是其次,差事却关系到了铁饭碗,王公公的主意对徐谦来说是好事,可是对整个徐家来说却是喜忧参半。
王公公见徐谦一副沉默的样子,倒是不禁对徐谦的好感增添了一些,小小年纪能够做到荣辱不惊,倒也真没有看错他,于是暗暗颌首点点头。他哪里知道,徐谦正在铁饭碗和前途之间摇摆挣扎。
思虑良久,徐谦终于想通了,穿越了一年,一事无成,现在际遇摆在面前,虽然可能暂时有牺牲,可是一旦能够获得功名,好处却是极大的,所以徐谦决心奋力一搏。
“多谢公公提携。”
王公公冷峻的脸上终于掠过了一丝笑意,他压了压手,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你为人机警,又有学问,咱家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件事要办下来还需往南京户部那边一遭,只怕尚需些时日,你及早准备吧,既然打算求取功名,就该有所准备,不能荒废学业。”
徐谦忙道:“是,是,一定不负公公众望。”心里却有些狐疑了,王公公是什么人?若说他当真看中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二人的身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花这么多的气力,不太对劲呀。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徐谦以自己之心度了这王公公之腹,随即试探地问:“敢问公公,还有什么可以让小人代劳吗?”
王公公却是哂然一笑,语气平淡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现在把精力都先放在读书上。”
果然……
徐谦心里有些忐忑,这王公公说还不到时候,就等于是说将来还要用自己,自己将来是读书人啊,跟这种死太监走得太近了,会不会坏了自己的名节?
徐谦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太小人了,这读书人还没做成,就已经动了歪心。
浑浑噩噩地告别了王公公,徐谦从王公公府上出来,只见徐昌一直在门房那边等候。徐昌一见徐谦出来,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迎上来,道:“我还怕王公公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为难了你,怎么,那王公公怎么说?”
徐谦左右张望,道:“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家再说。”
徐昌也变得谨慎起来,欣赏地看了与往日不同的儿子一眼,点头道:“不错,有什么话回家再说。对了,你的手臂还痛不痛?”
徐谦揉了揉自己的小臂,还真有点疼痛,却是摇头道:“我这么年轻,这点痛算什么。”
徐昌道:“回家给你擦药。”
第十一章
亢奋了
回到家里,徐昌便拿了跌打药出来,搬了个椅子给徐谦揉搓小臂上的淤青,这慈父之情顿时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很是欣慰地道:“儿啊,方才你为我挡茶盏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你是我儿子,要是平时也像今日这样,爹就知足了。”一边说,一边用满是老茧的手在徐谦的小臂淤青处揉搓。
徐谦痛得咬牙切齿,又发现老爷子的话有些不太对味,道:“爹,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难道我平时不像做儿子的吗?”
徐昌老脸一僵,不在吭声,于是继续加重力道揉搓。
“够了,够了,只是活血而已,又不是欠了你银子,求你饶了我吧。”
徐昌瞪了他一眼:“不用劲如何活血,若是血气凝聚不散,将来有你的苦头吃。”随即又想起什么,道:“王公公和你说了什么,怎么在里头呆了那么久?”
徐谦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徐昌道:“先听好的。”
徐谦笑嘻嘻地道:“那我就要先恭喜了,从此以后,你再也做不成差役,因为衙门过不了多久就要将你老人家除名。你呢,就可以躺在家里颐养天年了。”
“这是什么意思?衙门要革了我?”徐昌怒火攻心,这人一激动,下手的力道就更狠了,徐谦就感觉自己的患处像是被人用铁刷子来回地刷呀刷,连忙道:“爹,没了差事也不能杀了儿子啊,做爹的谋杀儿子,也是要遭雷劈的!”
徐昌此时才回过神,将徐谦的手放开,整个人陷入了迷茫之中,他没做差役的时候就是差役的接班人,等接班之后,这个差事做了大半辈子,现在突然听说要开革掉自己,此时竟也有些乱了方寸。
徐谦忙安慰道:“我还道是好消息呢,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个差事而已,以爹的本事,就算不做差役,还不照样风生水起。”
徐昌瞪他:“胡说八道,老子能养活你,给你饭吃,让你读那劳什子的书,靠的就是那一张皮。”
徐谦又道:“还有个坏消息,爹听了不要生气。”
徐昌叹口气,道:“你说罢,差事都丢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坏。”徐谦道:“王公公说,会想办法替我们改籍,让我好生读书。”徐昌呆住了。
徐谦后怕似地看着徐昌,用手在徐昌眼前晃了晃,道:“爹,你没事吧。”徐昌仍然呆坐不动。
徐谦无语,老爷子三天两头的老年痴也不是回事啊,忙道:“爹,你不会吓傻了吧。”
徐昌回过神,表情很凝重地看向徐谦,道:“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王公公怎么改籍,又怎么让你读书?”
徐谦不敢怠慢,连忙将王公公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徐昌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眯着眼睛嘴唇微微哆嗦,事实上不只是嘴唇,连他的手也在不断地哆嗦。
然后他又以自己的方式,抽出了腰间的铁尺,便要往徐谦身上砸。
徐谦连忙抱头,大叫道:“不改就不改,打人做什么?大不了我回去和王公公说去。”
铁尺刚刚扬起,却没有落下。
徐昌叹气,瞪了他一眼道:“谁说不改?我要打你,是以为你又用花言巧语来骗我而已,看你这样子,似乎也不是油嘴滑舌,想必是真的了。”他旋即兴奋起来,老脸通红,站起来搓着老手,道:“我怎么说来着,怎么说来着,咱们徐家迟早要飞黄腾达的,我们徐家也能出老爷,世世代代给人当差做奴才,也该扬眉吐气了,人家还说贱不过三代呢,好儿子啊好儿子,这是你的时运。”
说罢,蒲扇大的手拍在了徐谦粉嫩嫩的肩膀上,道:“当日我就看你像做老爷的命,所以你要读书,我都极力赞成,看看,你看看,现在怎么样?这就是慧眼识距,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是祖宗庇佑,是我徐昌时来运转了。”
他乱七八糟地像发了魔症一样说着浑话,徐谦忍不住揭穿他道:“爹,你什么时候要我读书了,分明是我要读书,你却是拿着铁尺追着说我不务正业好不好。”
徐昌哈哈大笑,道:“傻孩子,这是爹激将你呢,棍棒底下出贤才,这是督促。再者说,那时候咱们那个样子,读了书有什么用?读了书,你将来不还只是个听差的?那读书还有什么用?可是现在不同了,你平时又这般刻苦,总算有了机会,但凡有做老爷的机会,谁愿意给人跑一辈子的腿?”
他重新坐下,脸色很凝重地看着徐谦,随即道:“我来问你,你想做杂役吗?”
徐谦摇头。
徐昌道:“这是为何?”
徐谦道:“做了杂役,就算混得再好,到了爹这份上也到顶了,爹都混得这么寒碜,我若是想做,那才是疯了。”
徐昌翻了个白眼,显得有些受伤,不过他还是很赞许地道:“答得好,不读书,没功名,一辈子就和爹一样灰头土脸。”
徐昌也算是很厚道了,直接拿自己做了反面教材,接着又道:“那不做杂役,你又能做什么?卖药方是卖不出前程的,家里也没有余财,不够你挥霍,所以眼下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用功上进,王公公好人啊,给了你这么一个天赐的良机,你就更该努力,我这做爹的别的也不指望,只求你能考个秀才,你能考出个秀才,这就足以光耀门楣了,有了这秀才的身份,也足够你一辈子吃喝不愁,儿啊,不是古话常说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学海无涯苦作舟,人不风流枉……”
徐昌就是个大老粗,学着文人乱扯一通,词不达意,结果连自己都觉得羞愧了,最后还是决定用自己的风格来说教,脸色随即一冷,便从腰间又抽出铁尺了,恶狠狠地道:“总而言之,从现在起,你就开始读书,一定要用功用功再用功,若是敢偷懒、胡闹,我便当没了你这儿子,非要打死你不可。”
徐谦自小被威胁惯了,只有点头的份。
说教了一大通,徐谦归纳出来了老爷子的基本观点,无非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要肯努力读书,考中一个秀才,从此以后就是老爷,就有妹子,有银子,走到哪里都光鲜体面,左邻右舍见了都只能流口水,县尊见了也得和颜悦色。
徐昌激动了良久,还沉浸幻想连篇之中,结果徐谦忍不住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道:“可是一旦去了贱籍,宗族那边怎么交代?爹现在又要革掉差事,以后我们怎么办?”
前途虽然很丰满,现实却是很骨感。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读书的,徐谦确实是有学问,有功底,可是大多数族人呢?徐家宗族有七十多口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多数人都是世代的杂役,杂役虽然是下九流,可这是祖传的铁饭碗,现在徐谦一人去读书,而全族都要跟着改籍,这就意味着许多人都要失去饭碗,难道他们也去读书?到时候族中肯定要闹个鸡犬不宁,那些家里有差事的,也一定会闹起来。
还有就是徐家自身的问题,老爷子无所事事,而且读书毕竟是要开销的,笔墨纸砚、书钱,还有一些人情往来,开销绝对不小,一边断了家里的进项,一边开支大增,徐家虽然存了些银子,却也未必能吃得消。
徐昌皱眉,却是咬着牙道:“这种事自然不必你来管,爹自然会想办法,你好生读你的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