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遇

3个月前 作者: 四藏
    马车里,容卿快要被颠散架了,她的双手牢牢抓着车窗才没能被颠出去。


    那群妖魔将马车拉得飞快,冷风冷雨从车窗外灌进来,将容卿的脸和衣袍全打湿了。


    风刮在脸上又冷又痛,她睁不开眼只觉得风中全是妖怪腥臭的味道,那味道离得越来越近,她紧抓在车窗上的手指突然被舔了一下。


    她蓦然睁大眼睛,对上一张长着蛇信的尖尖人脸,那人脸之下是黑色的蟒蛇身,它眯着眼吐着蛇信卷住了她的手指。


    冰冷湿腻的触感令容卿头皮一下子麻了,慌忙松开手,整个身体被颠得撞在车厢内,头上的重冠磕在车壁上将她的头皮、额头扯得生疼。


    她在一阵叮当响动中,头晕眼花,感觉到有什么热热的液体从额头流下,擡手摸了一把,是血,她的血。


    外面一阵哄笑声,尖利地叫她:“人族的小娘娘肉可真嫩,怎么经得住王上!”


    容卿眼前发黑地低头用衣袍擦着被舔过的手,一下又一下,擦得手背通红却依旧觉得恶心。


    血从下巴一点点滴下来,混着她脸上的雨水和泪。


    她知道不该哭,哭又有什么用,没有人会救她,她的父皇怯懦到连最后一面也不敢来见她,她的三哥亦不会为了救她舍弃大局。


    很不该哭。


    可是,她害怕。


    她埋在自己的吉服里,任由身体颠簸磕碰,低低地哭了,她想青娘了,小时候她学走路摔跤,青娘都会哭,如今青娘一定也在哭吧。


    此去魔域还要多久?要是异光中所见的一切皆是幻觉又该怎么办?她甚至不知道日后成为魔尊之人是谁,这人会什么时候来找她?


    容卿被颠簸得快要呕出来,希望马车立刻停下,又害怕马车会停下,只要停下她就要去侍奉殊苍云。


    殊苍云黑狼似的兽身浮现在她眼前,上一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她的衣衫,脸上的戏谑和泄愤汇聚成她的噩梦。


    侍奉过殊苍云的女子活不过当夜,没有一个活着的。


    她能撑到遇见那个人吗?她该怎么逃过殊苍云的折磨?


    她越想越怕,哭得眼前越来越晕眩。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哐”一声巨响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震荡停了下来。


    容卿险些被颠出去,慌忙抓住车窗,一捧血从车窗外飞溅进来,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咕噜噜掉进她怀里。


    热热的血从那东西上流满了她的衣袍,她低头看见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殷红的蛇信软绵绵地耷拉着,那双眼恐惧地瞪着。


    正是那舔过她的蛇身人面兽。


    容卿的脑子“轰”一声,车外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发生了什么?


    她来不及反应,眼前的车帘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掀了开,一张脸探进了车厢。


    容卿慌忙攥住袖子里一尺长的青铜剑,仰头对上了那张脸——幽碧的眼,银灰的发,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目比寻常男子生的更加阴柔秀美,凤眼之中深碧的瞳色衬得那张脸阴鸷如冷刃。


    容卿的心突突跳动,几乎要跃出喉咙。


    是他。


    那个上一世救过她的妖魔,她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临死前旁人叫他——“殊和你竟敢对父王挥刀!”


    他是殊苍云的儿子?


    脑中异光女子的话被勾出——“他会来找你。日后他将杀兄弑父,血洗魔域,成为人人惧怕的魔域之尊。”


    杀兄弑父。


    是他吗?未来的魔尊,她的玉鼎?


    容卿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如在梦中,她紧紧望着他,确认着他,却发现他竟没有犬狼的那对立耳?


    容卿记得上一世他救她时,发间是有一对银灰色的犬狼耳朵……


    他朝她伸手抓过来,衣袖上星星点点的血像一簇簇红梅。


    容卿来不及再想,一把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紧紧地握住。


    那只将将要抓在她脖子上的手顿了一下,那个人也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密密的睫毛垂下,看着容卿的手。


    他的手掌大又粗糙,染满了血污,将她的手指衬得格外洁白柔软,似捧着软玉明珠。


    容卿记得这只手的触感,上一世这只手捂着她流血的喉咙,粗粝又有力,那时容卿就在想,这只手和这张脸真不匹配,明明他生了一张阴柔病气的脸。


    他的眼帘和唇角一起掀起,看住容卿的脸,忽然凑近了问她:“你不怕我?”


    容卿的脸被重冠压了个大半,额发上还沾着血,她摇了一下头,心里在想:若他真是未来的魔尊,是她的玉鼎,她高兴还来不及!


    “哦?”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伸在她脖子前的手改抓住了她的衣襟,像拎小鹌鹑一样将她从马车里拎了出来。


    马车外大雨滂沱,浇得容卿抽了一口冷气,脚下踩不稳地栽在他手臂上,他的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腰,轻轻松松将她托在怀里。


    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地敲在容卿腰间,她低头看见他手里拎着一把剑,剑上串着几块血淋淋的东西,拳头大,像是肉块,又像是……野兽的心。


    血顺着他的剑尖流下,在容卿的脚下汇聚成河,她的脚边全是血和残肢断臂,是、是那些殊苍云派来的妖魔。


    它们被切成一段段,胸腔里的心全被挖了出来。


    他一个人杀了这么多妖魔?还将它们的心挖了出来?


    “现在呢?”他低下眼来对她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问她:“现在你怕吗?人族的小圣女。”


    容卿看着他,喉咙里发紧,“你……挖这些心做什么?”


    他将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凑近,有意无意地露出薄唇下尖尖的牙齿,轻轻说:“你觉得呢?”


    容卿冷得颤抖,轻轻摇头,她觉得最好不是用来吃的吧……


    他似乎从她脸上看见了满意的“惧怕”,擡起手中的剑,那一颗颗心被雨水冲刷的流着血水,仿佛还一收一缩的在跳动,“不漂亮吗?”


    容卿被他问的愣了住,他是在问那一颗颗心?


    “我喜欢红色。”他脸上挂着笑容,连眼底也浮现出一丝笑意,轻轻地对她说:“无论多脏臭的身体,里面的心总是漂亮的。”


    容卿从他眼睛里看到一种真正“喜爱”的神色,他……是真的喜欢“心”,像喜爱一件小玩意。


    变态又残暴。


    她颤抖着,心止不住的狂跳:他这么残暴,这么厉害,一定就是日后血洗魔域的魔尊吧!


    她想要再问他,却被他揽着腰抱起,足尖一点掠身而去。


    容卿慌忙按住了头顶的重冠,只觉得头皮快要被拉扯下来了——


    这里是哪里?


    容卿在快要昏过去之际,被丢了一张柔软的白虎皮上,她淋了好久的雨,被打湿的重冠压得擡不起头来,趴在虎皮上发抖喘息。


    有人坐在她身边,手指慢慢地理着她缠绕在重冠上的发,一点点将重冠往下拆。


    容卿侧头看见那张阴柔的脸,他垂着眼耐心得近乎温柔,容卿几乎要忘记雨中提着一颗颗心的他——他却突然握住剑轻轻一割。


    重冠丁零当啷掉在虎皮上,她湿淋淋的黑发垂落下来,被割断了一截。


    容卿的心差点不跳了,“你……”


    她吃力地坐起身,看着重冠上自己的头发,再看短到肩膀下面一点点的断发,嘴唇在发抖,下意识地喃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那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在十二州断发只有两种意思:受刑、出家。


    如今她连命都保不住了,居然还在意这一截头发?


    面前人“嗯?”了一声,皱住眉说:“叽里咕噜地说什么酸话。”


    容卿擡起眼看他,他就蹲坐在她眼前,离得这样近了容卿才看清——他头顶银灰的发中藏着一对断耳,被齐齐斩断的犬狼耳朵。


    他的兽耳被斩断了?被谁斩断的?


    可上一世,他救她的时候明明那对兽耳是完好无损的,怎么时间倒退十一个月,他的耳朵是断掉的?


    看起来好痛啊。


    容卿无意识地盯着他的发顶皱了皱眉。


    听见他平静冷漠地问:“好看吗?”


    容卿慌忙低下了眼,脸颊羞愧得臊热了起来,“对不起。”她太失礼了,盯着别人的缺陷太失礼了。


    她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上一世救她的殊和。


    他擡起眼皮望她,再次问她:“好看吗?”


    容卿愣了一下,他脸上是一种认真的神情,仿佛真的在等一个答案。


    可她该如何答?一双被割断的犬狼耳朵,怎么样也算不上好看,若她说不好看,他会生气吗?会像杀了那些妖魔一样杀了她吗?


    容卿瞥见他手边的剑,那剑上的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撒谎说好看太蠢了,她做不到。


    容卿到底是摇了摇头,“看着很疼。”


    他幽碧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容卿又擡眼看他,他神情如常,并没有生气,是她多心了,他虽然对那些妖魔残暴,可他确确实实上一世救她,这一世也救了她。


    “多谢郎君救我,敢问郎君名讳?”容卿问他,魔王的儿子殊和就是他吧?


    他瞧着她擡手托住了腮,“郎君?你们人族说话都这么酸臭酸臭的好听?”


    这叫什么话,他这张脸和谈吐也非常的不匹配。


    容卿想再说什么,他竖指嘘了一下说:“我可不是救你,是劫持你,明白吗小圣女?”


    他点了点她的脑袋,仿佛在说:里面装的是什么。


    容卿看着他起身离开,张口叫他:“殊和。”


    他顿了一下脚步,却只是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不是吗?


    容卿心里着急,大着胆子又叫他:“那些妖魔说,你是魔主之子殊和。”


    他这次停下来回头瞧她,唇角勾着却没有笑容,像把闪着光的剑刃。


    容卿被他盯得心头一跳,有些怕地往后缩了缩,却又壮着胆子说:“是那些妖魔说的,你是魔主的儿子,不是吗?”反正它们全被杀了,死无对证。


    她的表情似乎逗乐了他,他嗤笑着松展开了那双凤眼,笑意一点点流转在幽碧的瞳孔里,这世上怎么有这样又怂又句句惹人生气的人族小东西。


    “我既不是魔主之子,也不叫殊和。”他慢悠悠地告诉她:“我这样的野狗怎么配做魔主之子,我姓谢,叫谢和。”说完便走。


    容卿呆了住,怎么会叫谢和?上一世救她时,她明明听见有人喊他——“殊和你竟敢对父王挥刀!”


    异光中那女子告诉她,她的玉鼎会来找她。


    来找她的,不就是他吗?


    他怎么能不是殊和!不是日后的魔尊!


    容卿心慌地盯着他的背影消失,难道上一世旁人叫的不是他?还是他改了姓氏?


    那他还能做她的玉鼎,帮她双|修吗?


    容卿心乱如麻,她已被带来了魔域,殊苍云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妖魔被杀,一定会前来抓她。


    她没有多少活命的时间了。


    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在往下滴水,容卿冷得抱紧双臂恹恹地环顾着四周,这里好像是个宽阔的山洞。


    四周全是山壁,大倒是大,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不远处有一把用山石雕琢出来的交椅,上面铺着整张白熊皮。


    别的一概没有,连洞门也没有,一眼能看到外面的夜雨。


    该怎么办?


    她握住了衣袖里的青铜剑,希望那异光中的女子再给她一点提示,可是那女子再没有出现过。


    洞外谢和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套青色的粗布衣衫,丢在了她的怀里:“换上。”


    是男人的衣服,布料很粗糙,但干净暖和,比身上这身湿透的吉服好多了,至少不会冻死。


    “多谢,谢郎君。”容卿礼貌地谢他,抱着衣服擡头看他,他的衣服也是湿的,便问:“谢郎君不更衣吗?”


    谢和站在眼前,环臂笑眯眯瞧她,忽然抖了抖。


    他身上、发上的雨水全溅在了容卿的脸上。


    怎么像她养的小狗一样乱抖毛毛!


    容卿侧脸躲了躲,再瞧他,他身上和发上竟然干了。


    她惊呆了,这是什么法术?抖一抖湿衣服竟就干了?那她若和玉鼎双修之后也能如他这般厉害吗?


    “尊贵的人族小公主。”他依旧那么环着臂说:“我们魔族从出生起就不换衣服。”又故意补道:“哦不,是更衣。”


    容卿的脸一下子热起来,他在取笑她对不对?她虽然没有来过魔域,不了解魔族,但她有常识,衣服又不会跟着他一起长大。


    她在宫中长大,从来没被人讥讽过,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还嘴,只说了一句:“胡说八道。”


    他的笑意更浓了,娇娇的人族小公主不是连骂人也不会吧?


    容卿抱着衣服擡头又看他,问道:“有帕子吗?”看他歪歪头,以为他不知,便又用手比划解释:“脸帕,擦脸净手的帕子。”她身上全湿透了,脸上还沾着血迹,她想擦洗干净。


    她不奢望魔域会有胰子和香膏,就帕子和清水也好。


    “魔族总是要擦脸的吧?”容卿看着他那张干干净净的脸,先反问他。


    “自然。”谢和言语带笑地说:“脸面总是要的。”


    他又转身出了山洞。


    容卿忙抱着衣服起身,左看右看,这洞中能更衣的地方只有那把交椅后面。


    她躲到了那把石头交椅的椅背后,椅背刚好能遮住她的身体。


    趁着谢和不在,她蹲在那里费力地将吉服一件一件脱下,越脱脸越红,光洁的脊背袒露在冷风下,她颤抖地在找那套粗布衣的袖子。


    乱糟糟的一团,真难穿。


    洞中有人叫了一声:“魔尊大人,搞来了!”


    魔尊大人?


    容卿吓得慌忙将衣服随便在身上套,也不管有没有穿对,乱套一通。


    千万别进来,别进来——


    洞外,谢和扫见大雨中的来人,擡起下巴点了点,“转过去。”


    那人猛地顿步,捧着手里的东西连忙原地转身,“好的,魔尊大人!”他站在大雨里,听话地一动不动。


    谢和回头朝洞中看了一眼,看见椅背之后露出来的一截小腿,白得像块豆腐,纤细的脚紧张地踩在白熊皮上,连脚指甲也是精心修过的,晶莹剔透。


    人族精心娇养出来的小圣女,像一捧雪,他几乎能想象到她被揉碎时的脆弱表情,多么动人,殊苍云一定非常喜欢,就像当初喜欢他的母亲,她每次哭泣都令殊苍云兴奋。


    风吹动谢和银灰的发,他收回眼静静望着大雨里的那棵桑树,树枝之上挂满了一颗颗新鲜的、腐烂的心。


    可惜,心只有在刚被挖出来时才鲜活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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