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完结章

3个月前 作者: 荷风吹
    暖日照上林,莺啭春风酥。


    一支盔明甲亮的卫队簇拥荥阳君的车驾驰向西苑,十一岁的柳璎趁母亲与随行的主簿计议政务,偷偷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小册子翻看。


    这本册子是父亲从广州寄来的,内容翻译自大弗朗机国1传教士撰写的海上探险笔记。


    文中的探险家名叫“哥伦布”,他于十五年前奉弗朗机女王之命出海,在遥远的大洋尽头发现一块崭新的大陆。


    该大陆物产丰富,盛产黄金白银,还有许多新奇的动植物,以及拥有古老文明的神秘土着。


    柳璎被书中光怪陆离的内容深深吸引,这两天废寝忘食阅读。


    父亲在信中说翻译本书的传教士与他交情颇好,她真想马上见到此人,当面请教书中语焉不详的部分。


    柳竹秋偶然扭头见女儿入迷看书,伸手遮住书页,含笑责备:“璎儿,乘车时不可看书,会坏眼睛的。”


    柳璎嬉笑着收起小册子,乖乖端坐。


    快到西苑了,柳竹秋再次叮嘱她:“待会儿见了陛下你该如何称呼他?”


    柳璎笑容消失了,有些别扭地垂下眼帘。


    柳竹秋教导:“陛下认你做了义女,又赐你‘静安公主’的封号,你见了他最好跟长乐公主一样,称他做父皇。”


    柳璎很不乐意。


    他们一家深受皇恩,母亲杖节把钺,父亲受封侯爵,弟弟柳瑜三岁便获赐锦衣卫千户,入东宫做太子伴读,门庭显赫。


    她自幼出入宫闱,也很敬爱拿她当女儿般宠爱的皇帝,但近来受一则流言影响,心中起了芥蒂。


    家里有奴仆议论她和弟弟都是今上的私生子。


    嚼舌根的奴仆已被管家撵走了,可她无法释怀,加之前不久皇帝下旨赐她公主封号,倒像佐证了谣言,教她不知如何面对皇上了。


    柳竹秋猜到她的小心思,前阵子她去宣府会见金海桐,磋商两国边贸条约,没能在女儿身边开导。以前和陈尚志说好,等孩子们长大会向他们交代各自的身世,当下为他们着想还得瞒着。


    她慈爱地替柳璎插绑好略见松动的头绳,哄道:“你乖乖听话,母亲便答应送你去广州跟你父亲住一年。”


    四年前朝廷开放海禁,遭到靠走私垄断海上贸易的南方大士绅集团抵制。


    这些人不惜伙同倭寇在沿海烧杀劫掠,妄图阻止开禁。


    何玿微临危受命出任浙江巡抚,率军抗倭。


    其妻邓云芝招募义勇协同作战,连站连捷,战果竟超过了正规军,最终荣膺定远将军,出任宁波卫指挥使,成为本朝开国第一位女将领,从何玿微的贤内助转为事业伙伴。


    靠他们夫妻出力,东南至福建沿海海域治安得以稳固,民间海上商贸迅速繁荣,现已成为当地主要税收来源。


    海禁一开,大量国外的商船到港请求通商,其中大小弗朗机国的的船队最多。


    朝廷有感他们带来的海外资讯丰富惊人,前年准许两国在北京设立使馆,又在吴淞、泉州、广州等沿海城市开设夷务坊,辅助市舶司规范对外商贸,搜集海外情报。


    陈尚志通晓弗朗机语,奉旨协办夷务坊,已离京赴任两年之久。


    柳璎思念父亲,听了母亲开出的条件雀喜不已,保证待会儿会哄皇帝高兴。


    母女俩来到西苑南台,画卷春色中琴音袅袅。


    柳璎对柳竹秋说:“陛下在弹琴。”


    柳竹秋点头:“我们就在这儿欣赏,等陛下弹完这首曲子再过去。”


    她带女儿立于南台桥头,跟前一株桃花开得正盛。她记得这棵树是她入职台阁时与朱昀曦亲手种下的,距今已七个年头。


    这七年她和一批能人志士焚膏继晷地努力,对国家的赋税、吏治、民生、商贸等方面进行了有效改革,清勋戚庄田,罢天下镇守内臣,取消人头税,限制士绅特权,整顿学政,调整科举考试内容,增设《农桑》、《匠作》、《贾论》等科目,选拔实干人才……总之在“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宗旨下,不扰乱百姓生活、破坏固有体系,求稳求实地实施政策。


    过程千难万险,幸而收效显着,去年年底国库存粮已达七千万旦,存银五千万两,各地府库充实,百姓家多有余粮。吏治远较朱昀曦改元之初清明,边疆稳定,军备严整。农耕技术和手工业取得长足进步,商贸空前繁盛,文学文艺蓬勃发展,天下翕然称治。


    然而与中兴之像相悖的是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一两年病痛不断,已无法理政。


    座下有众多忠良能臣,他便放心做甩手掌柜,将有限的精力用于闲情逸致,骑射是玩不动了,音律就成了他寄情休闲的主要逸乐。


    琴音停歇,母女俩来到圣驾所在的庆云殿。


    柳竹秋发现朱昀曦比她去宣府前更为消瘦,两鬓微霜,眼角眉梢出现清晰的皱纹,五官轮廓尚可追忆当年的绝代风华,却已如胧月雾花,正是“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2”


    她担心地关问:“听说陛下年初卧病多时,眼下可好些了?”


    朱昀曦微笑:“不好还能坐在这儿弹琴吗?这次你跟鞑靼的谈判很成功,辛苦了。”


    话未说完便低头咳嗽,柳竹秋伸手,指尖扣住他的右腕诊脉。


    春得秋脉,已呈不治之势,大限多半就在今年秋天。


    这些年她无数次默默预演这一刻,还能抵挡悲痛冲击,但当朱昀曦静静望向她,等待答复时,她仍促刺地低头逃避,少顷才笑着撒谎:“不碍事,再休养一阵子就见大好了。”


    朱昀曦含笑点头,说:“长乐公主已满十二岁了,你替我给她挑个好驸马吧。”


    柳竹秋问:“陛下当年不是已将公主指给萧阁老的长子了吗?”


    “当年那么做是想约束萧其臻,如今看来你还离不开他这个帮手,就让他在首辅的位置上多干几年吧。”


    柳竹秋谢恩,估计朱昀曦自知时日无多,想赶在辞世前为爱女寻到好配偶。


    她的心不住紧缩,就快跳不动了。


    朱昀曦浑然无事地召柳璎上前,笑问她近来又读了哪些书。


    柳璎取出路上看的小册子,向他介绍奇妙的新大陆,请求:“大弗朗机国土远小于我国,他们都能派船队去探险,父皇何不效仿太宗皇帝,派一个三宝太监那样的人去探访这块土地?”


    朱昀曦饶有兴趣地翻看册子,对柳竹秋说:“我记得你很早以前跟我说过《梁书东夷传》上关于僧人慧深去扶桑国的记载,跟这个新大陆描述的情形很像啊。3”


    柳竹秋笑道:“微臣刚看到这本册子时也想到了‘扶桑国’,也许慧深和尚当初去过的扶桑国就是哥伦布发现的这块大陆。如今西洋人都把那里当做宝藏,我朝确有必要派人去考察一番。”


    朱昀曦感叹:“‘皇华使者承天敕,宣布纶音往夷域。鲸舟吼浪泛沧溟,远涉洪涛渺无极。4’,我幼时读这首诗时也对郑和下西洋这段历史心向往之,你去准备吧,将来送璎儿去那里亲眼瞧一瞧书中的景象。”


    柳璎欢欣鼓舞,衷心拜谢圣恩。


    听她称自己“父皇”,朱昀曦欣然,感激地看一眼柳竹秋,多亏她,他才没失去这个聪明乖巧的女儿。


    这时春梨带着太子尚坤、柳瑜来了。


    柳瑜见到母亲姐姐非常高兴,拜过皇帝后向柳竹秋拜礼。


    尚坤也以学生之礼拜见柳竹秋。


    他从会说话起就被父皇母后耳提面命,必须尊重师长,对柳竹秋极为恭敬。行礼后举起手中的野菜问:“先生看这是什么草?”


    柳竹秋看后说:“这是车前草,又名‘芣苢’,《诗经.周南》里说的‘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就是指它。”


    柳瑜在一旁取笑:“我就说这是‘芣苢’,殿下偏不信。”


    尚坤闻言羞恼,大声斥责柳瑜:“孤是太子,你得称‘臣’!”


    别人还未怎样,朱昀曦先愠怒呵斥太子:“朕常教导你居上不骄,你怎敢当着父母师长滥发淫威?还不跪下!”


    尚坤悚惧,跪地哇哇大哭。


    朱昀曦看不下去,命侍从领他下去。柳瑜主动哄劝尚坤:“殿下,臣陪你去练字吧。”


    他知道皇帝要求太子勤学,想以此替尚坤解围。


    柳璎机灵地上前牵了尚坤的手,晃着手里的小册子诱哄:“这书里有很多新奇好玩的东西,我来讲给殿下听吧。”


    春梨也叫尚坤跟柳璎姐弟去玩,三个孩子手拉手走开了。


    柳竹秋劝说朱昀曦:“请陛下别再当着太子袒护柳瑜了,君臣有别,您这样反会害了他。”


    她知道朱昀曦让柳瑜做太子的伴读是想让两个孩子从小亲近,可他偏爱柳瑜太明显,已令尚坤介意,日后恐对柳家人生厌。


    朱昀曦郁闷叹气,他心里仍认为柳瑜是最理想的继承人,这孩子长得最像他,天赋品性又随柳竹秋,长大后定然完美无缺。


    反观尚坤,不够聪明不够标致,还一股小家子气,非仁君之像。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这七年又和春梨生下两个儿子,否则真不能安心闭眼。


    他让柳竹秋坐下聊天,国事已不需操心了,谈的都是家长里短。


    “你父亲还好吗?”


    “好,他年纪越大身体反倒比早年硬朗了,现在家里设塾教书,招了几个小学生,微臣几个侄儿也由他亲自教导,大侄子去年已考中秀才了。”


    “你家里人读书的本事是没话说的,叫老柳严格规范孙儿们的德性,可别再学他们的父亲有才无德了。”


    “是,微臣已写信规劝,家父这方面管得最严,让侄子们都搬去他身边住,以便督导。”


    “你三哥一家在南方还好吗?”


    “挺好的,他顶替裕之担任《民报》主编后可谓如鱼得水,做官时没能发挥的才能全使出来了。前天微臣收到他的题本,他想利用读报时间教老百姓认字,如今朝廷正在各地推广农耕技术革新、教百姓们学习律法,识字的人越多越方便普及政策……”


    柳竹秋见朱昀曦心情愉悦,取出一份奏疏。


    “自去年起多地官员弹劾闵王、康王、繁山王、济川王强抢民女、杀戮平民、戕害手足、奸污虐杀女尼等数十条大罪。微臣调查确定各项罪名都属实,这几位藩王穷凶极恶,于天地所不容,国法所不宥,恳请陛下圣裁。”


    朱昀曦明白她意在削藩。


    她曾直白说本朝的封藩制既伤于恩,又伤于义。伤于恩是继承的代系太多,世世不绝,恩泽过度。伤于义是说宗藩们终生只能困于一地,不许应试做官,不准从事农商,犹如囚徒,生而无望。这荒谬的做法在历代王朝中都无先例。


    并且宗藩每年支取的禄米是国家最沉重的负担,他们还利用特殊地位圈占土地,肆意侵夺剥削平


    民,甚而凌虐官府、酷害百姓,为祸一方,再让这个集团膨胀下去国家终会被拖垮。因此建议皇帝将五服以外的宗室全部削去,予这些人平民身份,士农工商任其自便。


    朱昀曦听她劝谏了多次,都不置可否,此刻看了她递来的奏疏,默然良久,还给她,带着倦意笑道:“这些事等我死了你们再看着办吧。”


    他不愿在有生之年迫害宗室,让史家说他不念亲亲之谊。


    柳竹秋予以理解,也希望朱昀曦能在史书里多受褒赞,作为对他不幸人生的补偿。


    侍从忽然跑来禀报:“太子殿下和静安公主起了争执,奴婢们怎么也劝不住。”


    朱昀曦又不禁光火,春梨要去教训尚坤,柳竹秋忙说:“小孩子吵架是常事,让微臣去瞧瞧便是。”


    朱昀曦忧虑地目送她离去,挥手屏退侍从,对春梨说道:“朕大概活不过今年了。”


    春梨不久前已听吕太医预言过皇帝的死期,严命他保密,此刻皇帝语出惊人,她赶忙忍住惊悸安抚:“陛下的病已渐好了,为何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朱昀曦淡然道:“朕心里有数,你们就不用隐瞒了。刚才柳竹秋想请求削藩,朕叫她等朕死了再动手,她什么都没说,可见也看出朕时日无多了。”


    其实他在两年前便察觉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回顾这一生荣华富贵、艰险磨难、爱欲情仇都曾一一体验,寿元虽短,感受已足够丰盛,能够安然接受命数。


    “朕观坤儿薄情寡恩,难成大器,来日不堪辅佐,你们便废了他,改立小九、小十。柳竹秋下不了决心,你便替她下,可记住了?”


    春梨肃然应诺:“臣妾一定谨记。”


    朱昀曦趁便多做一些交代:“朕留给你的牌应该够用了,你可得活久点儿,朕还指望你替朕庇护柳家人呢。”


    “陛下放心,有臣妾在,谁都伤不了小姐。”


    “等皇子们就藩时让他们把各自的生母都带走吧,庄氏、齐氏也放出来让她们跟儿子们去封地。”


    当年庄妃、齐妃用毒佛珠弑君,被投入昭狱受审。


    朱昀曦特命人不许对她们用刑,结案后只褫夺了她们的封号,幽禁在原来居住的宫室,生活上并未亏待。这是吸取池绣漪的教训,不让自己再做无情歹毒的负心汉。


    “告诫皇子们谨守孝道,善侍其母,不许忤逆分毫。朕的这些话也是留给你那三个儿子的,你为朕守了几年活寡够委屈的,将来想做秦帝太后5也随意吧,别传出去给新皇帝丢脸就行。”


    春梨不料皇帝会这么说,起初好笑,片刻后泪意漼然。


    刚开始纯是利用他,到现在竟有些心痛不舍了。


    朱昀曦是她见过最寂寞的人。


    柳竹秋赶到南台东边的镜光亭,尚坤已跑掉了,柳瑜谨记伴读职责,被迫丢下姐姐去追太子。


    柳璎瞪着泪眼向母亲诉苦:“太子认错了字跟孩儿争辩,说不过便骂孩儿是贱种。”


    柳竹秋安慰女儿说太子只是童言无忌,心里却忧思如潮。


    掌权这几年,她更深刻地体察到政体的漏洞,这套机制的运转太依赖当权者的心智能力,尚坤年纪小,还能受她和春梨制约,可谁能保证他长大以后能像他父亲那般贤明?


    春梨曾说太子不贤便废长立幼,她还有两个儿子,总有一个济事的。


    然而改革还需要漫长的时期来孵化,许多政策都非一蹴而就的,不遵循社会客观规律,操之过急,就会像王安石变法那样以乱政害民而告终。


    她和同僚们计算过,至少还得经过五十年的稳步发展,他们构想中国富民强的盛世才会到来。


    这五十年内政局能否保持稳定,新帝是否会一直不遗余力支持改革,她能否有那么长的寿命,或找到可靠的后继者托付使命都还存在巨大变数。


    也许最后的结局将是人亡政息,一切心血付之东流,只在史书中留下短短数行供后人争论褒贬。


    她惆怅远眺,日已西沉,将太液池染成金色。那美丽的夕阳裹着绚烂霞光徐徐下落,彤云碧汉,霓旌虹靷,十方世界皆成幻境。


    假如她苦心经营的王朝也像这瑰丽的夕照在释放辉煌后薄于西山,该当如何呢?


    真是那样也没什么可遗憾的,王朝灭亡,华夏永存,凤凰不死,只是涅盘,度过日落后的黑暗,天空将升起更明亮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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