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荷风吹
    第一章


    3月2日,北地的初春还在漫天冰雪中跋涉。午后一点半,东北医科大学的师生们普遍刚结束午休,准备前往各教学楼,宁静的校园恢复熙攘,人流似蚁群穿过积雪的路面。


    突然,位于校园东面的朝阳餐厅传出一阵凄厉的嘶吼,附近路人循声查看,都被恐怖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食堂大门内奔出一个浑身着火的男人。


    此人体型肥胖,浑似发面馒头。火苗已顺着臃肿的衣物将其囫囵吞噬,他踩着疯癫的步伐狂奔十余米,扑倒在雪地上拼命挣扎,不断发出垂死咆哮。


    周围人都吓傻了,不知如何施救,混乱中又看到一名穿黑色羽绒服的长发女生手提灭火器飞跑过来,对着滚动的火球果断喷洒。


    白色的泡沫雪花般覆盖了男人,转眼他就像燃尽的煤堆僵卧不动,开始向四周播散刺鼻的焦臭。


    那是大量脂肪燃烧后产生的苯并芘的气味。


    人体脂肪层位于皮肤以下,烧到这种程度,可以断定伤者已然毙命。


    救人的女生扔下空掉的灭火器,一动不动伫立在冒烟的尸体旁,口鼻间白雾缭绕,遮挡表情。


    有人认出她叫褚潇,是临床外科医学院的一年级生,上周才因救助自杀同学被评为校内的“见义勇为先进分子”。


    热心者立刻上前慰问这个善良勇敢的姑娘。


    “褚潇同学,你受伤了吗?”


    褚潇轻轻摇头,清秀的脸宛若冰雕,看似危机后的恍惚。


    一些目击者陆续赶到,七嘴八舌讲述见闻。


    “这大叔怎么着火的?”


    “刚才我就走在他旁边,火一下子从他背后窜出来,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也看到了,真是突然点着的,没看清火从哪里来。”


    狰狞死状配上邪乎的案情越发瘆人,还有人看见死者之前曾在食堂内吃饭,陪同他的正是褚潇,便向她探问。


    褚潇神色如故,不疾不徐道:“这是我社团师姐的爸爸,我刚才请他吃饭,又在餐厅聊了会儿天,分别时还好好的,没想到突然搞成这样。”


    她的木讷被人们理解为惊魂未定,纷纷表示安抚。


    警察和救护车赶到前,围观人群越聚越多,议论声此起彼伏。


    “烧得这么惨一定很疼。”


    “我脚背被暖气片烫到都疼得要死,真不敢想象这得多疼。”


    “快别看了,当心晚上做噩梦。”


    ………………


    多数人不忍卒睹,褚潇仍目不转睛端详尸体。


    被活活烧死是什么感觉呢?


    据医学解释,高温灼烧产生的剧痛会迅速破坏末梢神经,令中枢神经系统出现障碍,诱发休克死亡。


    听起来很难受,可如今的她想获取这一体会都办不到。


    她低头看看左手食指,那完好无损的指尖不久前曾遭受烈火焚烧,地点是她位于邻省春浦市的家里。


    那天她拧开燃气灶开关,伴随着细微的啪嗒声红蓝相叠的火焰飞快窜出,恰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婀娜摇曳。


    褚潇静静凝视火焰,伸出左手,食指不疾不徐触碰“莲花”的花瓣。


    1300°的高温炙烤下,指尖的皮肤迅速变红,冒出水泡继而皴裂。


    前后不到两秒钟,正常情况下在触及火焰的0.1秒后遍布在皮肤各层中的


    游离神经末梢就会将痛觉输入中枢神经然后传递到大脑。


    而此时她的指尖表皮和部分真皮层已受到损害,构成浅二度烧伤,疼痛等级应达到四级左右,足以对血压和脉搏形成严重刺激,是人体难以忍受的。


    然而褚潇只感觉到单一的灼热感,手指如同温度计,能感知热度却对疼痛麻木。


    再继续下去手指会废掉,她不得不终止实验,将伤指伸到水龙头下用冷水冲洗,困惑仿佛瞎眼的鹰在心底盘旋,翼间搅动的低气流带出一个令其焦灼的结论:她正在丧失痛觉。


    最初时常发现体表出现来历不明的淤青和擦伤,这些小伤不痛不痒且很快痊愈消失,她便不甚在意。


    直到上周三在学校的社团活动室,一位师姐因考研失败发狂自残,她被迫上前阻止,被对方用手术刀割伤了右大臂。


    伤口不长却深达三厘米,直接划破骨头上的筋膜层。


    现场鲜血喷涌,将她的白毛衣染得好似新剥下的猪皮。同学们尖叫连连,她却浑然不觉,受衣物阻挡,竟搞不清伤口的位置。


    作为医学生,她推测是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导致的镇痛作用,尽管她当时并无紧张情绪,但除开这点再无其他理由解释这不合理现象。


    事后她被紧急送往大学附属医院治疗,医护人员为其清创、缝合。


    伤口仿佛一条爆开的拉链,露出外翻的粉红肌肉和浸血的白色骨头。


    目睹此景褚潇不禁吃惊,这样的伤情痛感至少在六级以上,她却只有类似被硬物滑过皮肤的压迫感,甚至算不上疼痛。


    距离受伤已过去二十多分钟,激素效力理应衰退,医生在她的伤处细密地缝了六针,看她平静如水,没有反射性的躲避也不咬牙皱眉头,还直夸她坚强,从救人到疗伤都像个勇士,就十八岁的年纪来说很不简单。


    当今社会提倡道德,各单位部门都注重成员的操行考评,这件义举定能为褚潇赢得不小的名誉和利益,但她无暇顾及。


    痛感丧失绝非小事,很可能是中枢神经受损造成的,她可不想年纪轻轻沦为废人。


    去医院接受详细检查必然惊动旁人,为此影响前途也不妙,因此察觉异常一周后她仍瞒着所有人。


    今天在家里烧手指彻底验证了症状,从而诞生新疑问。


    若是神经受损,人体会同时丧失对疼痛和温度的双重知觉,她还能辨别温差,似乎不符合病理学上对中枢损伤的描述。


    她不禁假设自己是否患上了一种新型癌症。


    有数据统计自2022年至今的十年间,全球癌症发病率和死亡率都升高了近200倍,每5人里就有一个死于患癌,癌症种类也在激增,使地球人口快速步入负增长,到今年初已跌至50亿人,比之2020年最高峰的76亿锐减了整整26亿。


    褚潇就读的东北医科大学以癌症研究著称,耳濡目染使得她对这一疾病特别敏感。


    虽未到怕死的地步,可身体出现这样的奇怪变化无论如何不能轻视,回学校后得偷偷去偏远的医院做个检查。


    “潇潇,过来一下。”


    客厅传来母亲叶湄轻柔的呼唤,褚潇用碘伏和凡士林霜草草涂抹指尖,快步来到母亲跟前。


    叶湄坐在华丽的欧式木雕真皮沙发上,紧身羊绒衫和铅笔裙将她苗条的身形勾勒得知性优雅,再得精致妆容扶持,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像个刚步入中年的贵妇人。


    除了沙发,其他家具也是搬进这栋房子以后新添置的高级货,大部分褚潇这次从学校返家才看到,明白母亲此举意在招摇撞骗,讥讽便擅自在她心里泛滥。


    叶湄名义上的职业是自由民俗研究者,真正赖以营生的则是替人占卜、算卦、看风水。据她说这套本事传自褚潇的曾外祖母,属于崂山道教一派,专攻断吉凶,卜祸福。


    凭借优秀的口才和心理学专业出身的受教经历,叶湄成功将祖传技艺发扬光大,接触过的顾客大多被她口若悬河的说辞和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预测唬住,心甘情愿贡献出大把钞票,直至成为她的信众。


    信徒们恭敬地称她“叶老师”,而褚潇暗地里则叫母亲“神棍”。从小看透叶湄装神弄鬼的把戏,她成了坚定的无神论者,深深鄙视迷信行业。


    不过就算叶湄不当神婆,褚潇也对她没多少感情,这又是个让人费解的秘密。


    “妈妈,吃点水果吧。”


    褚潇将提前削好的果盘放到叶湄跟前,态度温柔乖巧,她在人前都披着这层保护色,由此博得交口称赞。


    叶湄没发现她藏在卫衣长袖里的伤指,女儿一回家就去厨房为她削水果,这份孝心令人欣慰。她欢笑着扶了扶果盘,关心褚潇右臂的伤情。


    “后天拆线?”


    “嗯。”


    “伤口恢复得怎么样?能让妈妈看看吗?”


    “早上才换过药,恢复得不错,重新包扎很麻烦的。”


    “那算了,你没事就好。”


    褚潇若无其事地撒谎,前晚她感觉伤口有紧绷感,拆开绷带纱布发现伤处的结痂已脱落,那时受伤还不到七十二小时,伤口愈合速度比预估的快太多。


    她悄悄用裁纸刀和镊子挑出险些卡在针孔里的细线,没对外声张。


    伤愈速度加快说明她的新陈代谢提速了,结合丧失的痛觉,身体无疑正产生异乎寻常的变异。


    绝不能让母亲知道,否则她又会干出烦人的傻事。


    叶湄对女儿的信任还很充裕,母女俩边吃水果边话家常,气氛足够温馨时她翼翼道:“今天我请了客人来家里吃饭。”


    她们刚来到这座城市,在本地无亲无故。


    褚潇以为是顾客,照常应对:“待会儿我去图书馆。”


    叶湄却说需要她在家待客。


    “他们也想看看你。”


    “……什么样的客人?”


    “我新认识的朋友,就住在隔壁金碧花园,一个30岁的单亲爸爸和他8岁的女儿。”


    这一带是春浦的高档住宅区,金碧花园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住户们非富即贵。


    褚潇推断那男人是母亲的新欢。


    她的印象里不存在父亲的影子,记事起叶湄就是个单身豪放女,如同居无定所的生活方式,她的择偶观也喜新厌旧,一直不间断地更换男人。


    对此褚潇习以为常,只是这回的对象不同以往,听起来很正派。


    “他是做什么的?”


    “心理医生,自己在市中心开了家诊所。”


    “你们确定关系了?”


    “……还没。”


    “不会又遇上骗子吧?”


    “他是个好人。”


    感受到褚潇逐渐暴露的冷冽语气,叶湄的笑容转为牵强,她知道女儿没有生气,只是不屑。


    过去她找男人的口味十分差劲,像在垃圾堆里刨食的猫,专挑劣迹斑斑,一无是处的下三滥。


    褚潇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热衷沾染这些既不能带来物质享受又无法提供情绪价值的坏男人,好在叶湄并不沉迷个体,当做次抛型的耗材,每次只会遭受一定的经济损失,情感上毫发无损。


    褚潇猜测叶湄是将男人们当成泄欲工具,压抑反感,懒得制止。


    “真是好人的话我当然欢迎他来做客,我先去买菜吧。”


    “等他们来了再说,这个点也该到了。”


    叶湄显然和对方约好了,不出五分钟门铃声响起,她起身去开门,褚潇跟随迎客。


    大门敞开的瞬间她的脸浮现出无懈可击的恬静微笑,不管来人是个善良的凯子或是狡猾的骗子,都以博取好感为起始步骤。


    “叶阿姨好。”


    一个裹着白色发泡羽绒服,从头到脚都圆乎白胖的漂亮小女孩踮着活泼的小碎步走进玄关。


    她的五官形状和分布都太完美了,好看有余特色不足,乍看上去像橱窗里的人偶。


    公共走廊里的暖气不如私宅足,门内外温差十度以上,这时一股灼热的气流代替冷空气迎面扑进门洞,褚潇的呼吸道猝然紧缩。


    正查寻原因,目光已撞上女孩身后高大的身影。


    面貌年轻的男人身着质地优良裁减精细的驼色长大衣,黑裤黑鞋一尘不染,的确像有钱的体面人。


    “叶老师,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他彬彬有礼问好,除开白皙肤色,浓黑头发,容貌和小女孩区别很大,类型倒是一致的,脸型、五官的形状间距大小以及身材体态都完全贴合大众审美,且融合自然。身上能看到有很多明星美男的影子,眼缘极佳,假如只提供照片,大概会被当做电脑数据合成的假人。


    褚潇违反视觉动物的习性,见到外表如此美好的父女非但未生好感,还在面对男人的瞬间头皮发麻,长年死寂的情绪剧烈波动,周身汗毛奓竖,汗粒直出。


    她将这古怪的生理反应解读成对来客的厌恶,暂时归为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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