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风格指南
3个月前 作者: 赵熙之
“作者老师:
“您好,我是负责《小游园-i》作品汉译日工作的执笔译员,在试译过程中我有一些疑问,主要集中在专有名词的转译、注音及语言风格方面,望您不吝解答,具体内容烦请您检视附件。
“多有叨扰,不胜感激,盼复。
“——译员王大舟。”
王大舟是王子舟的笔名。
几乎所有合作编辑和pm都要问她“只差一个字,你这个笔名有什么意义”,王子舟都会甩甩脑袋说一句“无可奉告”。
反正大舟就是比子舟好,所以她落款时使用了前者。至于抬头称呼,王子舟本来想写“陈老师”,但最後为了对应别人称呼她“翻译老师”,她乾脆也叫对方“作者老师”。
王子舟发完邮件就从资料室悄悄溜了——毕竟她也不想放任自己发展成一个真正的、在现实中偷窥别人反应的超级变态。
回家吃了饭,打扫了卫生,洗完澡,坐到电脑前,开启邮箱,里面一封未读信件也没有。
她徒劳地重新整理几下,转而开启微博,找到陈坞的主页,点选关注。
随後切回自己的主页,检查有没有奇怪的内容——
社交平台的主页就像网路客厅,如果对潜在来客不甚在意,那么自然连卫生也不必扫,管它什么外套、内裤、袜子……随意地丢在沙发上就是了,但如果忽然意识到可能会迎来重要来宾,那还是打扫一下吧!
毕竟她的昵称就叫“译员王大舟”。
一眼就能认出来。
王子舟打扫完这个网路客厅,身心俱疲。
她放松双肩後靠在椅背上,望着电脑萤幕上自己的主页发愣。
窗户隔音不算太好,外面响起深夜救护车乌拉乌拉的声音,王子舟侧头一看,发现竟然下起夜雨——难怪稍稍有了凉意——于是她关掉空调,重新瘫回椅子里。
空调压缩机工作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屋子里变得格外安静。王子舟扭头看窗户,玻璃上映出她颓废的坐姿和没有收拾的脸——
哎。
突如其来的自我厌弃。
她又重新看向电脑萤幕,移动滑鼠点开邮箱。
依旧没有未读邮件。
是自恋吧。
脑子里浮上来这样的想法。
觉得自己会被他人注意到,归根结底是因为自恋。
所以打扫这个网路客厅,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受自恋唆使的一种自我塑造工程,也不是真实的我。
王子舟关掉浏览器页面,给手机充上电,熄灯爬进了被窝。
接下来的几天异常忙碌,开研讨会啦,做假期计划啦,合作的pm还在这种时候给她派稿找她救急,王子舟甚至没空去想手里还有一个汉译日的图书专案,直到这天深夜——
她睡前点开邮箱,发现里面躺着一封未读邮件。
飞快点开。
“翻译老师:
“您好,来信已收到,抱歉这么迟才给您回信。
“写的时候只顾我自己尽兴,没想到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然後是一条连结。
“此共享文件中有我这几天从稿件中摘出来的专有名词,部分已经过文献查证,但有一些我也不太确定,均已在备注中写明,希望能够对您有所帮助。至于您问的有关转译时的语言风格问题,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才能给您答覆,请见谅。
“另,此文件开放编辑,若您有不同看法,请加以批注。
“祝顺利。”
王子舟开启那条邀请线上编辑的共享文件连结,显示一个excel表格,一共四列,即“原文、译文、注音、备注”,是一个类似“术语库”的东西——
王子舟以前碰见过这种东西。
一些游戏和软体开发公司,在面向海外市场推广、进行本地化的时候,就会给翻译建立这种术语库,主要目的是为了保证通篇用词一致,避免同一术语在翻译过程中出现多种译文版本。譬如——
“げつようび(月曜日)”无非就是“礼拜一、周一”的意思,平时怎么说都可以,但术语库要求你翻译成“星期一”,那你在这个专案里,只要遇到月曜日这个文字,就绝对不可以翻译成“礼拜一”或者“周一”。
这就是术语库所要求的标准化。
陈坞发来的这个线上共享文件,和术语库是一个性质的东西。
因为他在小说里写了非常多中国古籍里出现的妖怪,单是名字要如何翻译就很让人苦恼——这是需要阅读文献、做大量查证工作的。首先要找到这个妖怪的出处,然後去找对应的日语译文——它之前有没有被翻译成日语过?有没有可参照的翻译方式,汉字又是如何进行注音的?
这是广义上的平行文字的查询。
是译者需要完成的工作。
陈坞提前做掉了一部分。
虽然王子舟後续还是要自己去核查一遍,但这个术语库的建立至少能看到作者对专有名词的一种翻译偏好,後续他们还可以共同在这个线上文件里完成相关术语的增删修订,得到一个相对完善的术语库,这对提高翻译效率和准确度是有帮助的。
王子舟看着满屏表格,觉得很不错。
她大致浏览一遍,给对方回了信:“收到,十分感谢。”
接下来的时间,王子舟真正进入到了这个专案里。
每个译者的工作习惯不同,有人喜欢先整理出可能存在的问题,有人则是随性而为,碰到了问题再去查。王子舟偏向前者,这也是她欣然接受陈坞这个术语库的最大原因,而且——
看着属于自己的编辑标记逐渐在这个共享文件里蔓延,王子舟感受到了一种入侵他人领地的变态快意。
就在她努力完善这个术语库的时候,陈坞的第二封邮件到来了。
没有点开,王子舟就感到不祥。
她在邮件标题里看到了“styleguide”字样。
感到不祥的瞬间,肩颈会突然变得僵硬,连移动滑鼠的动作都会迟缓,心跳却逐渐加快——
王子舟坐在萤幕前咽了一次口水。
这是一篇起码有一万字的文件。
点开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插入表格,英语、汉语、日语混杂,王子舟立刻联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叫作“风格指南”。
example:
chinesepreferredtarget
avoid
三栏式表格,第一栏是汉语原文,第二栏是“首选的”翻译风格,第三栏则是“需要避免的”翻译风格。
从人物对话,甚至夸张到脚注里的古籍引用,他一一摆出了例子。
彷佛在说——
像这种对话,你应该这么翻。
像这类独白,你最好避免这种语气词。
……
建议和指南,是两码事。
她只是想问问他对风格的想法。
对方却想当然地要把翻译工作标准化。
可——
这、又、不、是、做、软、件、和、游、戏、的、本、地、化。
这、是、小、说。
小、说、翻、译、不、可、能、标、准、化。
没、有、人、给、小、说、翻、译、写、风、格、指、南。
没、有、人。
王子舟在往下拉滚动条的过程里,逐渐丧失了理智。
她生气了。
他看不起我。
他根本不信任我的能力。
我的谦虚与求教,变成了他对我的偏见。
你算什么?你过catti一笔了吗?你考过jta资格认定吗?
王子舟气到睡不着。
她半夜爬起来,在他们共同的线上文件里留了一段话:
“对不起,作者老师,这样说可能有些过分,我认为作者可以提出风格化的建议,但给译员写翻译指南也许是不太合适的。您的想法我会参考,但不一定会采纳,请您见谅。另,感谢您之前对建立这个术语库提供的帮助。
“——译员王大舟。”
她咬着後槽牙写完这一段,关闭了整个线上文件。
随後发了一条微博。
配图是一张气得炸成球的河豚。
文案是,就像吃了一只大河豚。
她扔掉手机,蒙头大睡。
其实是睡不着的,睁眼闭眼、翻来覆去,所及都是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愤怒逐渐演化为委屈,最终跌入自我反省的泥沼。
在进入到译审这个环节之前,译者会短暂成为这个资讯不对称世界里的专制君主,无人管制,权力滔天。
现在却有人要来教这个专制君主做事。
堂下是哪位臣子在说话?
哦,是爱卿你啊。
原来爱卿是原作者。
原作者也不行!
给朕闭嘴,如今朕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可剧情并非如此。
事实是她这个专制君主特意请来这位爱卿,主动让渡了一部分权力给对方,甚至发了免死金牌:朕是虚心纳谏的明君,爱卿尽管说就是,朕绝不杀你。
爱卿开口说话了,她却勃然大怒。
真是专制暴虐、反覆无常。
君心难测啊。
我就算做了皇帝,也不是好皇帝。
揣着这样悲观的念头,王子舟迎来了清晨第一缕阳光。
闹钟甚至还没响。
她起来刷牙洗脸,镜子里的自己彷佛笼罩着一团黑乎乎的、不可名状的气体。
这团气体持续了三天,都没有散去。
但被困在气体里的人,终于还是走到了理性思考的阶段。
王子舟开始琢磨,作者与译者之间的界限——为什么那么多作者与译者互不相识?除去时空层面的客观因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在作者懂外文的前提下,如果译者向作者徵求意见,作者能够克服那种诱惑吗?
对自己作品产生的、天然的控制慾。
王子舟无法确定。
她对这种不自知的控制慾,相当敏感。
但不重要了。
毕竟她这个专制君主,在打了对方五十大板之後,自己也下了罪己诏,做回了表面上的好皇帝。
心情忽然变得与京都傍晚的天气一样平和。
紫粉色的晚霞沉淀在街道尽头。
她已经三天没碰小游园这个专案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子舟想着,罢了罢了,今天回去就继续工作吧,毕竟签了合同的,毕竟还有截稿日等着奔赴,人总不能变成情绪的奴隶。
手机忽然震动。
王子舟拿出来一看。
丁媛媛:小游园作者问我同事“翻译老师是不是也在京都”,我怎么回?能告诉他吗?
王子舟:他有事要找我吗?
丁媛媛:你是不是和他沟通不愉快啊?
王子舟:还好吧。
丁媛媛:还好就是不太愉快咯。
王子舟:……
丁媛媛:你们都在京都的话还不如见一面啦,隔着网线容易误会~
见一面。
王子舟认真思索这件事。
王子舟:那你告诉他,我明天下午三点会在shiru写作业。
丁媛媛:?
王子舟:百万遍的那个shiru。
丁媛媛:shiru是啥?
王子舟:一个有很多人的公共场合。
丁媛媛:为什么约那儿,离你们学校很近吗?
王子舟:为了防止我们互相杀害。
丁媛媛:哈哈哈哈哈哈哈!
丁媛媛:我给你转达过去~
王子舟没回了,丁媛媛似乎察觉到什么,又发来一条:宝贝儿委屈了,别太在意作者说的,这个作者是有点难搞,不是你的问题~
王子舟:有多难搞?他是不是很讨人厌?
丁媛媛:没有啦,我还挺喜欢他的。
王子舟:因为你不是他的担当编辑吧?
丁媛媛:你今天不太友善哦!
王子舟:对不起。
丁媛媛:抱抱~
王子舟回了一个可爱的鞠躬表情,收起手机,继续朝家走。
明天下午三点。
你给我等着吧。
王子舟咬牙切齿地想。
生活小王和工作小王,不是同一个小王。
现在收拾书包打算出门的小王,则是有别于上述两种小王的战斗小王。
王子舟出门前,带上了自己所有的资格证书和拿得出手的作品。
鼓鼓囊囊一个档案盒。
王子舟把它装进书包。
这就是我的武器,我的炸药包。她想,如果对方听不懂人话,那就把炸药包引线拔了,要死大家一起死。这种近乎发狂的预设敌意,就像寿命将尽的锂电池,充满电离开家门,等到了学校,掉到只剩百分之三十——
书包也太沉了。
她把车停在学校,背着沉甸甸的炸药包来到了百万遍的shirucafe。
百万遍十字路口就在k大斜对面。被叫作百万遍,则完全是因为附近那个知恩寺——“百万遍”是知恩寺的赐号,即诵经念佛百万遍之意。至于shirucafe,则是一个面向k大生的“免费”咖啡店。
只要注册了,在手机上点单,拿学生证给店员看就好——每天都可以“免费”去喝一杯。
说是免费,其实还是支付了的,用自己的资讯。
毕竟,只要同意了注册协议,shiru就可以替赞助商合法地窥探你。
可是穷学生的资讯值什么钱呢?想看就看吧!
王子舟不到两点钟就到了,因为她怕来晚了没位子——先占上座再说。她推门进去,被迎面袭来的冷气一把拥住,周身顿时凉快下来,预设的敌意也从百分之三十陡降至百分之二十。
一下跌了十个点,系统发来低电量警告。王子舟吓得开启了省电模式,把炸药包放到了没人的椅子上,松了松因为过荷而酸痛的肩背。
她拿起手机正要点单,抬头看到了对面桌子坐的人。
哦,是被她这个暴君打了五十大板的谏臣。
谏臣此刻低着头,正在旁若无人地看一沓纸。
王子舟突然发现他发量挺多,怒气值瞬间往上飙了百分之五。她扫了眼手机萤幕上的时间,正好两点钟,还不到约定的三点,所以她决定先离开这个地方。
反正谏臣都提前来了,那还要她这个暴君占座干嘛?
等着吧,哪怕是延英殿召对,那也该是朝臣等皇帝,岂有皇帝等朝臣的道理?皇帝午饭都没吃,现在必须去进膳,爱卿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吧!
王子舟提起炸药包,导致椅子与地砖摩擦发出了声音,对面的人忽然抬头看过来。
王子舟和他对视一眼。
不管,不认识。
在她撰写的剧本里,她不应该认出对方。
王子舟背上书包,潇潇洒洒离开了shiru,走出门又有点心不在焉,食慾也不线上,最後随便进了个面包店买了小蛋糕——甜到发苦,可真是腻到了她。
回到shiru,是两点四十五分。
王子舟也不明白,平时拥挤热闹的shiru今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位,再一想——哦,学校放假了。
她坐下来,从书包里抽出电脑,开启那份她根本不想再看第二遍的“风格指南”。她本打算藉此给内心那只名为敌意的锂电池再充一点电,可不知为何,电量一直维持在二十左右,怎么也充不上去了。
替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的情绪。
还有十来分钟就要上拳台了,除了埋伏在脚边的这只炸药包,她脑子里怎么好像没有别的招式设计了?第一招是刺拳还是直拳,要么,来个勾拳?
昨天晚上她明明对着空气演练了一个小时——从译前语句分析说到小说翻译和本地化的区别,论证为什么小说翻译无法被标准化,最後又用“如果你的编辑直接甩给你一个写作风格指南,叫你按照这个来写,你会怎么想”的例子来收尾,称得上是有理有据,进退有度。
可现在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萤幕上的时间从2:59顺利跳到了3:00。
好神奇,明明只差一分钟,三个数字却全部换掉了。
有什么可神奇的。
裁判准时吹哨,王子舟选手全副武装站上了拳击台,四顾不见对手——对手何在?就在她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何反应的时候,对手离开自己的位子走了过来。
王子舟抬头看他,他问:“是翻译老师吗?”
王子舟点点头。
我好傻。
我当从容起身,像个成熟的商务人士那样,若无其事跟他握个手:“您好,作者老师吧?请坐。”
他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王子舟又点点头。
他拉开对面椅子坐下来。
四目相对。
王子舟一瞬间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谏臣啊?这根本就是邻邦的皇帝呀!原来今天这出不是什么延英殿召对的内政会议,是首脑级别的外交场合啊!
你是资讯不对称世界里的王,而我是我所创造的世界里的王。
他只是坐在对面,就流露出了这样的潜台词。
王子舟底气大泄漏——
真计较起来,对方的国家……只要书脊上还印着他的名字,他就是那个世界永不退位的王,而自己竟然只是一个临时代政的皇帝,译审一回朝,她大概就要被强制退位了。
真是教人不甘。
王子舟握紧了拳头。
对方却忽然说:“你想吃甜品吗?”
“诶?”王子舟扭头看一眼就在身後的甜品柜,想起刚才在面包店吃的那个腻死人的小蛋糕,回覆说,“不想吃。”
“那你想喝点什么吗?”
“我有咖啡了。”
“好的。”他说。
“关于——”
“关于——”
异口同声。
“请说。”对方大度地容许她先发言。
王子舟却突然哑口了,彷佛论文一个字没写,对面却坐着听她汇报进度的导师。可恶,怎么会变成这样?就算是她只是代政君主,也不至于在外交场合逊到这个地步吧?
我怎么像个唯唯诺诺的述职首相?
我连皇帝都不是了!
王子舟情急之下瞥一眼脚边的炸药包,重新建立了底气。
你是国王又如何?我可是靠实力打败了其他党派和候选人的民选首相。
民选首相懂吗?你签了那个海外出版的授权,你就已经被架空了!如今实权在我手里!国家大事现在还肯送给你过目,那是给你面子!
王子舟正要开口,对面却说:“抱歉,是我自以为是。”
裁判裁判,对手扔白毛巾投降了,这还打不打?
裁判回道:“别打了,散了吧。”
王子舟拽住裁判:“那今天这比赛还有什么意义?”
裁判乜她:“对方不是上台给你道歉了吗?”
王子舟说:“我看他心不诚。”又说:“是不是使诈?是不是缓兵之计?”
裁判捡起地上的白毛巾:“还缓什么缓,人都下台去啦!”
王子舟追下台去。
她问对方:“为什么会想到写风格指南啊?”
这场比赛,对方连拳也没出,发型服帖,脸上一滴汗都没有,看着很体面很从容。他摘掉拳套,一边拆手腕上的绷带,一边解释说:“你在附件里问到的有关风格的建议,我看了也很茫然,後来找到一个微软的简中本地化风格指南,以为能照它来写。对不起,是我想当然了。”
果然啊!
果然是中了本地化的毒!
王子舟磨刀霍霍,败兴而归。体面的选手,不该在对方扔了白毛巾之後还追上去拳脚相加。她也跟着撤掉了护具,回应对方:“我明白了。”
气氛变得沉闷。
两个人站在拳台之下,你看我,我看你。
裁判冲出来说:“台下打架我可不管啊,你们当心点。”
谁在台下还打架啊?那要犯法的好不好。
脱离了拳台,脱离了那件事本身,选手与选手,就是一对既不会打架也不会说笑的陌生人。就算比赛前翻看过对方的简历,了解过对方的战术与水平,这样到了台下,也还是互不相识。
认识一下吧。
王子舟伸出了橄榄枝。
“我们之前见过吧?”
她问得很模糊,没有特别指代哪一次。
“嗯。”
他回得也模糊,没有特别指代哪一次。
很公平。
与此同时,王子舟也感觉到一种无法深入交谈的氛围。刚下了拳击台的选手,怎么可能立刻与对手交心?至少也要喝顿烂酒,才有可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吧?总之,那种变得亲近的可能性,在当下是不存在的,造也造不出来,毕竟在王子舟目前的认知里——
你与我,好像都没什么线下交际的天赋。
王子舟把咖啡喝到了底。
偷偷瞥了一眼对方压在手腕下面的那一沓纸。
纸边微微卷起,列印出来之後看了很多遍吧?内容是英文的,是每个单词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不太看得明白的东西。
王子舟自诩数学不错,但也不会傻到去问专攻数学的人“你在看什么东西”——不可能听得懂嘛,就像她提小说翻译风格,对方会想当然按照软体本地化的路径给她弄个风格指南出来。
用专业来套近乎,不是什么明智选择。
就在她看着杯底的咖啡渍分心的时候,对面问她:“你要继续写作业吗?”
哪来什么作业?
她从不在咖啡店干活。
可今天关于她的人物设定就是“下午三点在shiru写作业”,对方这么问很合理。她要假装写作业吗?电脑萤幕上开启的是那份引起纠纷的风格指南。
“不写了。”她合上膝上型电脑,把它放回书包。
书包变得更鼓了。
王子舟拉拉链的时候突然感觉後悔,那是一种理性状态下对自己非理性状态时产生的行为的指责,是一种迟到的、没什么意义的批评——我怎么会把证书和作品带出来啊?光是想象把它推到对面、再一一拿出来的场景,我就要羞愧到无地自容了。
她在气头上曾幼稚地想,如果对方写风格指南是因为不信任自己的能力,那就把能力甩给他看!可以证明我能力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这一包辛辛苦苦得来的纸而已。
它可以带来底气,却又在某些瞬间,令王子舟觉得自己——
很轻、很单薄。
这是在干什么?!
书包拉链拉到尽头,她忽然惊醒过来。
她重新坐正,反问对方:“那你要在这里继续看文献吗?”
“不看了。”
他卷起那薄薄的一沓纸。
揣在手里。
差别真大,他连书包都不用背,好像吃了饭,从北部校区的研究室晃出来随便走走,就顺便来到了这里。
王子舟起身弯腰,提起自己沉重的书包,和对面说:“那就这样吧。”
他也跟着起身。
一道走到了门口,他拉开玻璃门,王子舟飞快地逃到外面。
热浪滚滚而来,头顶是太阳,底下是烧热的铁板,人被夹在中间炙烤。
王子舟背着书包,像驮经乌龟,她扭头问对方:“你要回研究室吗?”
他说:“不回,我去本部。”
王子舟想,我也要去本部,但她没说话,就这样往校门口走。
他问:“很沉吗?”
王子舟回头看他,他的视线落在她的书包上。
他还不知道那里面装着“炸药包”。
王子舟又觉得有点好笑。
最後剩的一点敌意,也蒸发掉了。
“不沉。”驮经乌龟回道。
继续朝前走。
一前一後,进了校门,穿过那些陈旧的建筑,来到王子舟停车的地方。
王子舟去取车,他就在边上停下来。
王子舟把书包甩进车篮,被压得滞闷的胸腔里迫不及待逸出一口气,她深呼吸几口,推车出来——
看到他还站在那里。
王子舟心想,这是干什么?你们皇室还有这规矩,得目送首相离开吗?她飞快说了一声“再见”,骑上车就跑,陈坞却叫住她。
“等等——”
王子舟一个急刹车,单脚落地,转身看过去。
“你想去吃河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