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跳舞
王莽用勺舀起了最后一点点酒液,倒满了最后一爵。
看起来,今天又是虚度的一天了。
那么喝完了这爵,就去就寝吧。
王莽轻叹一声,端起了酒爵,正要一饮而尽时,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除了一个年迈老仆,还在楼下等着伺候以外,府内的人早已睡去。原本的天地一片安静,甚至能听到雪花落在地面的轻轻窸窣声。
然而此刻,遥远的黑暗之中,却传来了几乎微不可闻的马蹄疾响声。
而且,自远而近,渐渐大了起来。
王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了砰砰狂跳。
他顾不得再饮酒,将酒爵重重顿在几上,站起身来走向了窗口。
窗外是茫茫的黑夜,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就连一道月光也无法透下。尽管皑皑白雪已经覆盖了整片大地,但自窗口望去,却依旧只能看见望不尽的黑暗。
只是,那马蹄声,却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发的清晰,越发的接近。
王莽一手扶着窗棂,另一只手已经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与流下的一丝鲜血。
深夜踏雪疾行的奔马,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原因。
马蹄声自远而近,听那声音传来的方位,马上人已然到了府门口。
就在王莽心中汹涌澎湃的时候,天空中的乌云却骤然散开。
仿佛被一双巨手自中间向着两侧分开一般,乌云出现了一道狭长的缝隙,堪堪正露出天空中的一轮满月。
月光自乌云的缝隙中洒下,落在地上,恰好在府门与小楼之间映出了一道长长的光带,仿佛一条道路一般。
府中的下人已早已熟睡,无人来得及开门,来人却已经自马背上纵身一跃,轻巧地翻过了高大的府门,落在庭院之中。
那是个一身黑色劲装短打的瘦小身影,头上戴着一柄大大的斗笠。长途跋涉似乎并没有丝毫损及他的精力一般,刚一落地,便向着小楼的方向拔足狂奔。
正是沿着——那一条被月光投影出来的道路。
王莽此刻,心中已再无犹疑。
他所等的那柄钥匙,终于已经到了。
那身影瞬息之间已经穿过了庭院,奔进了小楼之中。老仆的一声惊呼还未发完,身影便已经登上了楼顶,摘下斗笠,跪在了王莽的面前。
那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眉宇间还能看得出未脱的稚气。身上的雪花虽在狂奔中抖落了不少,但衣衫仍被打湿了不少。
“主上,天子已经决定,召主上回朝。诏书已经起草,不日便将行文。”
黑衣少年低着头,沉声开口。
王莽伸出手,端起了一旁几上的酒爵。但却要极度用力,才能控制住手不再颤抖。
“起来吧,韩卓。我已说过很多遍了,你不必这样。”
“是,主上。”
黑衣少年这才站起身来,不过却只是俯首站在一旁,双手垂在两侧,恭敬而小心翼翼。
王莽将爵中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自咽喉中滑下,但胸中一股热意,却丝毫没有被浇熄,反倒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激得更加炽烈。
放下酒爵,王莽再度走到了窗口前,望着窗外。
天空中的乌云,那一道狭长的裂隙,正在渐渐扩大。照下来的月光,已从一条小径变作一条越来越宽广的大道。
夜空中,渐渐响起了呼啸声。微风吹进窗内,灌满了这小小的一方斗室,将王莽的袍角吹起,猎猎飘扬作响。
“韩卓,你听,起风了。”
良久,王莽转过身,望着那黑衣少年,原本平静的脸上,已经燃满了豪情。
“是。属下请为主上关窗。”名唤韩卓的少年轻声道。
“关窗?吹动时代的风已经来临,为什么要将它挡在窗外?”王莽大笑着摇头:“君不闻,前人有诗云: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属下不曾读书,并不懂诗,也从未听过这两句。”韩卓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自然不懂。”王莽走到韩卓的身前,重重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但……不仅是你,这两句诗,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听过?”
伴随着王莽的大笑,天空中的乌云已彻底散去,一片晴朗,微风也渐渐变作了烈风。
空中的雪虽已停,但在烈风的卷动之下,地面的积雪却被狂乱地吹起,在风中漫天地四散飘扬,看起来,竟似比方才还要更大了不少。
“时代的烈风已吹起……在停下之前,每一片雪花都无法避免狂舞至死的命运了么……”
王莽弯起嘴角,笑了笑。
猛烈地吹动吧,那为我而降临的天命之岚!
第二章
来一壶江湖酒(一)
元始三年,南顿县。深夜。
县衙的后室,屋子里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斑驳的书桌缺了一条腿,用半块碎砖垫起。桌上一个破笔筒内插着的几根毛笔,也已经秃了大半。
角落里摆着一张长榻,榻上正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
长年的病痛已经折磨了他太久。深深凹陷的眼窝与两腮,稀疏得可以数清的胡须,昏黄浑浊的双目半开半闭,努力想要看清身前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高大健壮的英俊青年,面目如刀砍斧凿般轮廓分明。他的一头长发没有绾起成发髻,而是扎了一条凌厉的冲天辫子,竖起半尺之后,再如瀑布般在身后洒下,一直垂到腰间。原本应该是宽松的长袍,穿在他的身上,却丝毫不显飘逸,而是被充满了爆炸力的肌肉撑起,紧紧绷在身上。
只是原本不羁的神色,此刻却在脸上半点也找不着,而只剩下了深深的哀愁。
另一个,则是不满十岁的幼童,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被身旁的青年紧紧握着左手。
他紧紧咬着下唇,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努力着不让它落下来。
“快……快到时候了……”
刘钦剧烈地喘息了两声,艰难而吃力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榻旁青年的脸。
那是他的长子刘縯。在身旁被牵着的,是刘钦的次子,也是刘縯的弟弟刘秀。
刘縯默然蹲下身,将脸凑近,伸出手握紧了父亲那只如枯竹一般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对不起……没能给你们兄弟俩,留下些什么东西……”刘钦双目黯然,嘴唇轻轻翕动:“爹……无能……不能照顾好你们长大了……”
“我死以后……回……回舂陵,去找你们的二叔吧……他……他能……照顾好你们兄弟俩的……”刘钦鼓动了好几次胸膛,才勉强将这段话讲完整。
“二叔?”刘縯皱着眉头,轻轻哼了一声:“爹,我已经十八岁了。”
南阳舂陵,虽然算是一家的祖籍,但早年便背井离乡的刘钦,和那里尚有往来的,也只有亲弟弟刘良一人了。在刘钦心里,那应该算作一个可以托付的对象。
“可……你弟弟才……八岁!”刘钦用力睁大眼睛,挤出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握着刘縯的手紧了一紧:“就算……就算你能照顾好自己……那他呢……他怎么办!”
“阿秀那么乖,我一个人就能带好他!”刘縯话刚出口,就看见了父亲紧紧咬着牙关,脸上的肌肉也因焦急而扭曲。
但父亲已经再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口中发出嗬嗬的呼叫声。刚才的激动,已经彻底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生命力。
“是……孩儿知道了……孩儿会带着阿秀,去舂陵,找二叔!”刘縯连忙用力握紧了父亲的手,而另一边的右手,也将弟弟刘秀的手紧紧握在了手心之中。
母亲已经在三年前病故。那之后,这个家里就只剩下父子三人了。
而现在,父亲也即将离开他们两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刘縯绝不想让他抱着遗憾离去。
三个人手拉着手,连成了一体。刘钦看着刘縯坚毅的脸,以及仍旧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刘秀,勉力挤出一丝微笑。
然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刘縯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那一刹那瞬间一轻,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力量。
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自己和弟弟了。
刘縯握着父亲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又摩挲了两下,随后轻轻地放回他的胸前,才站起身来。
身边的弟弟依旧紧咬着下唇,然而泪水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地滑落下来。
刘縯强忍着泪水,对着弟弟挤出一丝微笑,将他抱在了怀里,向着门外走去。
纵然在南顿当了三年的县令,但刘钦却实在没有留下什么余财。父子三人,向来过的是最清贫的日子。
何况,如今的世道,谁活得不艰难?
而出殡与下葬,尽管已经用了最简朴的方式,却仍然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积蓄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