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3个月前 作者: 归无里
在许多年后,当江稚茵看见这张发皱的纸条时,还是会想到这一幕。
才入春的时节,学校的樱花将将绽开粉色的花蕊,她伏在课桌上,用下巴压上自己左手小臂,低垂着眼睛,百无聊赖地写:
“阴雨天,我看见他站在福利院的断墙边,眯着一只眼,举着一个碎裂的玻璃罐子对着毫无日光的灰天看,用那双漆黑到毫无生机的眼望着灰色的虚空,唇角渗着血,脸颊青了一块。”
“气象台说那天是三月最低温,而他穿得很单薄,身子很瘦,”
“那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走珠笔突然断墨,后续的字写得也不甚明显,江稚茵甩了甩笔头,还是不出水。
她的视线倏地转移到自己放在窗台的玻璃瓶上,里面装了一条五花文鱼,懒洋洋地摆动着鱼尾,在水面上漾起波纹,像下雨的湖面,一圈缠着一圈荡开。
左边的胡璐突然侧过身子跟她搭话,瓶子里的金鱼立马转了个头,扑腾一下钻进深处。
“诶,你是从哪里转过来的?”
江稚茵默默把写了一半的纸条压在胳膊底下,友好回答:“海城二中,现在跟妈妈一起搬到滨城这边来了。”
胡璐惊讶道:“我还以为你是滨城人,我们这边说话你都能听懂?”
她点头:“小时候在这里住过。”
在滨城的福利院里住了一年多,五六岁的时候才被现在的养母江琳领养走。
说是“福利院”也不太准确,其实那里并不正规,只是一个好心的奶奶用自己的院子养了几个没有家的小朋友而已,至于自己是怎么到那里去的,江稚茵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趁着没打上课铃,胡璐继续跟她闲聊,坐得近正好能交个朋友,江稚茵也尽力跟上她的思路,听着胡璐夸她:“那你好厉害,高三下半年才过来,我们这个学校很难考的。”
她看了眼江稚茵空掉的前桌,蓦地把声音压低:“按人头来算,坐你前面的应该就是闻祈,他耳朵不太好,平时也不怎么跟人交流。”胡璐叹一口气,“就提醒你一下,要是跟他说话可能得把声音放大点。”
“谁?”江稚茵大脑突然空白了几秒,背脊往后一靠,扎起的马尾辫碰到了摆在窗台的鱼缸,玻璃杯被撞得晃了几圈,摇摇欲坠,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江稚茵连忙转身去扶。
电光火石之间,从窗外徐徐伸来一只手,五指白皙修长,掌心握住她将要倾倒的鱼缸,懒懒往回推,杯子里困着的金鱼被惊吓得游了几个圈。
她的位置靠墙,右边就是开了一半的窗户,走廊的风鱼贯而入,玻璃罐里的水溅出来,江稚茵双手湿润,被窗外的风吹得眼睛一涩,稍一擡睫,对上她昨天在福利院旧址看见的那双乌黑眼瞳。
身后胡璐的声音就伴着这阵风响起:“闻祈啊。”
背着单肩包,耳朵里塞着银色助听器,少年人的皮肤白至透明,仿佛池塘水面沾了水的蜻蜓翼,黑白相间的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稍长的头发划过耳侧,蹭过他薄薄的眼皮,一双冷淡缄默的眼微低,正垂视着她,从漫不经心,一瞬间复上莫须有的情绪,微微停滞在她的脸上。
在春与冬的间隙,他站在窗户外,她坐在窗户里,这一面仿佛隔了许多年才见。
江稚茵觉得这张面容分外熟悉,她忽然想起之前在福利院的无数个日夜,动作一瞬间僵住,眼睛也忘了移开,闻祈匆匆瞥过她一眼,视线又往她手里的金鱼瓶子上落了几秒,随即收回,薄唇抿出三分下撇的弧度,擡了手很是随意地把助听器往耳朵里摁了摁,从后门绕进教室。
胡璐给她抽了几张纸:“把手上的水擦擦吧。”
江稚茵怔怔道了谢,后知后觉地放开鱼缸,把卫生纸揉成一团,胡乱擦着手上的水渍。
第一节课前几十分钟都在发新到的卷子和练习册,讲台上堆了几大摞牛皮纸,崭新的书一本本往下传着发,传到闻祈手里的时候只剩最后三本,他取走一本,转过身子,惜字如金般掀唇吐了一个字:“书。”
江稚茵伸手去拿,两个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她指腹触到一股凉意。
“谢谢。”她记着胡璐的话,稍稍把音调提高了些,“我坐你后面,叫江稚茵。”
江稚茵一个字一个字地咬,抿起唇,睁大眼睛看着他,期待他能想起点什么。
闻祈的手指往回蜷一下,清淡的眼往回敛,淡淡“嗯”过一声就算回答,然后突然耷拉着眼皮盯着自己被触碰的手指出神。
在他转身坐回去的时候,江稚茵看见他耳朵上有大小不一的耳洞,两只都有,从耳垂到耳骨连了一串,像刚学会开枪的人在靶面留下的枪洞,毫无规律。
江稚茵多看了几眼,不觉得闻祈是会打耳洞的人,但她对闻祈的了解也只停留在孤儿院那段时间,大家同为小孩子,并没什么参考性。
她的养母时常回忆说她小时候想要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江稚茵从小就长得漂亮,脸上没有什么棱角,眼睛大,圆溜溜的,瞳色像剔透的琥珀,常来福利院帮忙的义工经常说她长得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
江琳说当时领养她,就是因为那时候江稚茵擡了头,那双眼睛跟装了两片玻璃一样,清得像深林里的静潭,一股脑地把心里的东西往外透,别人瞧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而闻祈从小就与她不同,那是一个不被所有人待见的聋子,江稚茵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孤儿院看见闻祈的时候,他正被人扯着领子摁在花坛里打,本就聋着的双耳被扇得红肿一片,枝叶上挂着的雨水落在他眼皮上,那时候才六七岁的小孩子已经显得很阴沉,极大的黑色瞳孔嵌在眼白中,似蛇非蛇,看起来很瘆人。
但后来的闻祈,在她面前总是温和地笑,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说因为她帮了他,所以要报恩。
说是这么说了,但现在还是忘记了不是?
江稚茵觉得这也不能怪闻祈,毕竟两个人确实太久没有见面了,在福利院的时候她还只是“茵茵”,连具体的名字都没有。
晚上放学,闻祈最后一个出教室,江稚茵坐在教学楼下的花坛边上,花坛里的木枝戳着她的脊背,滨城夜里气温不高,她还打了个寒噤。
见到他出来,江稚茵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从花坛上跳下来。
“闻祈。”她斟酌着措辞,“也许你不太记得了,但我们小时候是一个福利院的,我之前去旧址找过王奶奶和你们,但那里好像拆掉了。”
确切地来说,在江稚茵的记忆里,今天并不是第一次重逢,在她回海城想找旧友的时候,曾在那处废弃的院子里碰见过闻祈。
也因此有了她写在笔记本上的那几句话。
前面的少年停了脚步,却没回头,夜风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像点燃了一个闷声的炮仗,沉闷又无力。
他又摁了下助听器,说:“我记得你,茵茵。”
江稚茵第一次听见十多岁的闻祈开口叫她的小名,怔愣了一下,踮着脚在地面上磨蹭鞋尖,又擡擡头,清亮的嗓音里带着犹豫:“那福利院拆掉了,你现在住在哪里?也被领养走了吗?”
“没有。”他嗓音干涩,停顿一下以后似乎侧了头,没看她几秒就继续擡步往前走了。
江稚茵皱着眉跟上他,踩过一盏盏路灯的光影,不停发问:“没有?那你现在还跟王奶奶住在一起吗?小雨、大聪明、林子他们都——”
没等她说完,闻祈又停下脚步,一双浓稠如墨的眼凝视着她,不带什么情绪,平静得让人身心一凉,江稚茵想说的话都止在喉咙里,像扎在喉咙软肉里的一根鱼刺,卡得不上不下,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王奶奶去世了,他们都已经像你一样被领养走了,大家都过得很好,可以不问下去了吗?”闻祈平静地说。
江稚茵第一次听他说这么一长串话。
她离开福利院的时候,闻祈只会说很少的字,也没有配过助听器,与他交流全靠比划和写字,今天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像在敲一块碎掉的玉,清冽中带着微微的沙哑,说短词时还听不出来,话一说得长了,江稚茵才发现他咬字含糊,吞音也多,普通话并不标准。
“不满意。”她说,“那你呢?那个‘大家’里,也包括你吗?”
闻祈刻意躲避了她的眼神,眼睛瞥向别处的树叶,又变得缄默不语,只是继续擡步往前走。
路边响起几道鸣笛声,像穿透了沉默的矛,挑得江稚茵的情绪起起伏伏,她看了眼时间,心说还能再迟一些回家,于是又跟上去,想看看他现在究竟住在哪里。
绕过一条长长的小道,江稚茵看见他停在一个卷帘门前,从校服兜里掏了一把钥匙转开了门,从里面透出昏黄的光,只摆了两张单人板床,一张床空着,被褥折得整齐,另一张床上躺了个寸头,只穿了一条黑色的短裤衩,正在打游戏,床铺下面还搁了几罐啤酒。
那张脸江稚茵还有模糊的印象,太阳穴上方一块疤,应该是小时候同住在福利院的大林。
邓林卓看着她愣了很久,又忙扯过被单捂在身上,不大的空间里闷得很,只有一个缺了叶的风扇呼噜噜转着。
闻祈低身进去,熟练地把单肩包扔在床铺上,然后到洗手台那儿洗手,江稚茵听见水龙头出水的声音。
“还有要问的吗?”他眼也不擡地说。
江稚茵咬住牙齿,嘴里像被什么东西塞满,发不出声音来。
“这间屋子是邓林卓养父的,我蹭了个床,平时帮着收停车费,就住地下车库,过得不好,也没有被领养走。”
她卡了半天壳:“为什么只有你……没有被领养?”
闻祈背对着她,江稚茵从镜子里看见他的眼下有些红,眼尾颓废地向下耷,他的嗓音沙哑更甚:“因为面相不好,不热络,不讨人喜欢,还是个聋子,大家觉得我养不熟。”
他每说半句就停顿一下,声调仿若拉成一条直线,如果不是那面恰到好处的镜子,江稚茵都无法观测到他的情绪。
“茵茵。”他慢着调子念她的名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并不像你那么招人喜欢。”
空气静谧下来,邓林卓的眼睛四处乱瞟,一声也不敢出,江稚茵久久无言,听着空气中刷刷的水流声,她还未曾开口,塞在书包夹层的手机响了,看见是江琳来的电话,江稚茵清了清嗓音,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接电话。
江稚茵背过身子去以后,闻祈脸上的表情就又漠然一些,眼下那点红顷刻间也散了,被睫毛的阴影全然覆盖,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摁掉了水龙头,擡眼看了下镜子,漫不经心抽了条毛巾擦手。
游戏还在继续,队友骂邓林卓的角色是挂机的演员,躺在床上的人跍踊了几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有人说你面相不好了?当初不是你自个儿不想被领养的吗?”
闻祈把毛巾轻飘飘往他身上一丢,往屋外看了一眼,一双眼睛静默幽黑,夹着如深冬一般凛冽的寒意,少年手指轻轻压上唇,示意邓林卓别说话。
他双眼微眯起来,讳莫如深地警告:
“不要多嘴。”
邓林卓一下子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