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1)
3个月前 作者: 小诚乘风凉
救赎(1)
当晚,岑华桥被经侦带走。韦荞随同公安前往,配合调查。
证据链完整,一宗商业大案浮出水面。
岑华桥在申南城银行界深具影响力,经侦慎重处理,对所有相关人员下指示,要求严格保密,尤其不能对媒体透露风声。
办案人员忙一晚,天际微亮,案件轮廓逐渐清晰。
分管经侦的局领导栗国梁亲自和韦荞交谈,了解案情细节。两人谈毕,已是晌午时分,栗国梁送韦荞离开。
两人走下台阶,刑侦支队队长严锋风风火火突至。严锋为人冷峻,这会儿跑着来急见,可见是有要事。
栗国梁率先开口,问:“什么事?”
严锋看了眼韦荞,欲言又止。
韦荞见状,随即避嫌:“栗局,我有事先走,你们忙。”
栗国梁:“好。”
严锋:“等等。”
“……”
严锋面向栗国梁,严肃汇报:“十分钟前,东区那一带,突发一宗绑架案。”
栗国梁眼色一沉,但并不意外。
东区号称申南城富人区,别墅群林立,近几年发生过数次绑架事件,回回都涉及商业勒索。
他严正指示:“那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还不去现场!”
严锋看向韦荞。
韦荞接住严锋抛来的眼神,心里一沉,有不好预感。
严锋知道,他给的暗示足够多了,韦荞浸淫名利场多年,应该能在这一瞬间的缓冲时间里稳住自己。
严锋沉声告知:“发生绑架案的地点,是阳湖府邸。被绑架的人,正是韦总……您家的公子。”
从警局到阳湖府邸,自驾有二十分钟路程。
严峰亲自开车,送韦荞过去。
在申南城,韦荞是名人,严峰听说过关于她的不少传闻。严峰对韦荞的浅表性印象很具代表性:名利场人,冷情冷性。
但这会儿,严峰却改变了想法。
绑架,被绑架的人还是她的独生子,韦荞的表现不得不令严峰敬佩。冷静、缜密、果敢。没有哭天抢地,没有惊慌失措。
车上,韦荞略加思索,便开始问——
“绑匪是谁?”
“方金魏。”
“是他——”
“韦总,你不意外?”
“当然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严峰还想问,韦荞快他一步:“等这件事解决,你们经侦的同事会给出更详细的答案。”
严峰明白了:“保密原则是吧。”
韦荞未回应,表示默认。
她又问:“绑匪的诉求是什么?”
“不知道,还未接到诉求电话。”
话音落,严峰罕见地在韦荞脸上看见焦虑和恐惧。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几乎令严峰怀疑自己看错。他再想看,韦荞的表情已如古井,没有半分痕迹。
见她不说话,严峰轻轻咳了一声,见缝插针地将案件经过告诉她。他原本没有把握,毕竟涉及她的孩子,该把案件讲到何种程度,既对破案最为有利,又不伤害到一位母亲,十分考验严锋的办案能力。但,严峰最终改变想法,决定赌一赌。他赌韦荞有能力,可以稳稳接着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然后用她的冷静和缜密,和警方一道破局。
严峰看了一眼后视镜,由衷地:“韦总,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的家属。我向你保证,我们携手配合,一定能将令公子安全带回来。”
韦荞:“好。”
****
昨晚,岑铭住在阳湖府邸。
身为两个独生子女的独生子女,岑铭身上体现了一代人的“断亲”现象:除了父母,岑铭平日能走动的亲戚,只有阳湖府邸。自岑铭出生起,每逢周末,岑华桥都会接他来家里住两日。尤其韦荞和岑璋离的那两年,岑铭在阳湖府邸住的日子不算少,完全可以算是半个家了。
昨晚是周六,岑璋带岑铭去阳湖府邸看望温淑娴,温淑娴老来怕寂寞,到了晚上,岑铭就被留下了。
“你二叔这两日有事不在家,我一个人安静得慌,就当让岑铭陪我。”
岑璋原本不肯。
银行还有事,他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回明度公馆,断不能把岑铭一个人留下。听了温淑娴这句话,岑璋想要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自从识破岑华桥不为人知的一面,岑璋就对温淑娴心存愧疚,好似瞒着二婶也是他不对。可是要他如何开口说呢?何况他知道,经侦已经介入调查,在案件尘埃落定之前,他必定是要遵守保密原则的。
正是那一丝愧疚,让岑璋最后让了步。
而方金魏,正是隔日清早来的。
对阳湖府邸而言,方金魏是老熟人。林榆在此处担任主厨近二十年,方金魏陪她出入的次数不算少。在温淑娴眼里,方金魏是顶老实的那类人:不喝酒,偶尔抽烟,一包十八元的大前门,够他抽半个月;他平日爱穿工作服,上衣胸口“xx制造”的工厂名字也因洗涤次数太多,而变得模糊不清。
周日清晨,七点多,阳湖府邸有人按门铃。很快,保安打来内线电话,请示温淑娴是否认识一个叫方金魏的人,他提了一篮子农产品,说按例想要送给府上。温淑娴听了,不疑有他,吩咐保安让他进来。方金魏就这样进了阳湖府邸安保重重的大门。
温淑娴对方金魏的印象很好。林榆在岑家做事的这些年,逢年过节,方金魏时常会开着面包车来接她回老家。他从不进阳湖府邸,总是将面包车停在别墅群之外,然后远远地等。有一年林榆收拾得晚了,方金魏足足等了两个多钟头,也没打来一个电话催过。有几次,温淑娴回家见到这辆面包车,请他去家里等,外头天寒地冻的,方金魏也只是腼腆地谢过,说不用了,他在外面等就好。
一个有分寸感的人,不论出身,都比较容易能博人好感。
“我如何能想到老方他今日会这样,像突然发疯了似的,进来后见到岑铭,绑了他就走。我甚至还在厨房,吩咐人泡茶给他喝,作孽啊——”
韦荞走进屋,温淑娴正同警方谈话,擡眼见到韦荞,一汪眼泪像在蓄水池中贮存许久,终于见着了人,滚落下来。
“韦荞,我对不住你,没有照顾好岑铭。”
“二婶,我们之间,没有‘对不住’这一说。”
韦荞堪堪扶起她,然后看向岑璋,示意他去二楼:“我有事要和你讲。”
“好。”
忽闻噩耗,岑璋来得并不比韦荞快。从今盏国际银行一路飙车过来,也只比韦荞早到五分钟。
夫妻俩有默契,一前一后走进二楼书房。
韦荞留了门,岑璋紧随其后,进屋时顺手将门反锁,隔绝尘世。
一个足够密闭的空间,才敢尽情释放压抑极致的恐惧。
岑璋箭步上前,将人紧紧抱进怀里。韦荞没有挣扎,擡手搂紧他的颈项。压抑许久的眼泪顷刻间奔涌,恐惧、愤怒、焦虑、不安,她在他怀里失控,哪里还有平日半分冷静模样。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在孩子遭遇危险的时候还能保持绝对冷静,韦荞不是例外。
岑璋抱紧她:“韦荞,我在的,你不要慌。”
韦荞紧紧揪住他的衬衫,眼泪浸湿他的前襟,她全然没有力气顾及,喉间哽咽着,急速喘气。她以为给自己一点时间,可以控制好情绪,试过之后才明白,她不可以,一点点都做不到。岑璋牢牢接着她,用力要她明白,没关系,她失控也没关系,将恐惧泄露人前也没关系,他会稳稳接着,为一切后果兜底。
“怎么可以……”
韦荞恨极了,也恐惧极了。
“那可是岑铭啊!怎么可以——”
浸淫名利场多年,商业竞争的阴暗面她见得不少,本以为一颗心已练得够用一生,却总会有更逼仄的意外强迫她低头。听闻岑铭被绑架的那一瞬间,韦荞真的想过认输,如果岑铭遭遇一二长短,她赢得全世界又有何用?
“我们去求二叔,去求二叔好吗?他和林榆有私生子已四年多,二叔和方金魏的关系一定是二叔处于掌控地位,否则方金魏怎肯心甘情愿替二叔养孩子。如果二叔肯放过岑铭,方金魏一定不敢乱来。”
岑璋拍着她的背,要她冷静。
“二叔已被经侦控制,和我们处于鱼死网破的位置,他不会帮我们的。”
病急乱投医。
她不能原谅,因为利益,一宗商业犯罪不仅将她和道森、岑璋和今盏国际银行统统陷进去,现在连岑铭都不放过。不过就是为了利益,就仅仅是为了利益而已!道德、亲情、性命,统统沦为刀下魂。人活一生,究竟还能信什么?
“岑璋。”
韦荞伏在他胸口,额前的散发凌凌乱乱。岑璋擡手为她拢到耳后,看见她的眼神,心里一凛。韦荞双眼血红,那是一个母亲即将和人肉搏拼杀的信号。
“岑铭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她无能,在养孩子这条路上,做错的事不算少。
岑铭四年那年,有一日,韦荞带他去道森度假区玩。十二月,气温很低,韦荞在甜品店给他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岑铭拿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他喝了半天,热巧克力还剩下一半。
小男孩忽然问:“妈妈,喝完了还有吗?”
韦荞摸了摸他的头,对他道:“喝完就没有了哦,一星期只能喝一杯。”
岑铭默不作声。
过了会儿,他将热巧克力递给韦荞,说:“我不喝了,妈妈放好吧。”
“好。”
韦荞不嗜甜,对热巧克力兴致缺缺。回家后,随手将纸杯放在餐桌上。岂料,第二日,韦荞一早起来,就看见岑铭光着脚捧着纸杯正在喝剩下的半杯巧克力。
“岑铭!”
韦荞声音微怒,藏着恐慌和担忧:“这杯巧克力隔夜了,不能喝!会肚子痛。”
岑铭愣着,没有反应。
他不肯放下手里的纸杯,过了一会儿,倔强道:“可以喝的,不会肚子痛。”
韦荞:“不可以喝。”
母子俩就此对峙。
最终,这场对峙以岑铭的哭闹结束。
岑铭哭了整整一天,重复无数遍:“可以喝的,不会肚子痛。”
韦荞心力交瘁,最后,竟有将他扔出去的冲动。晚上,岑璋出差回到申南城,下飞机就接到林华珺电话,让他尽快回家。今盏国际银行还有晚间会议等着他,岑璋当即改主意,缺席会议,直接回家。
岑铭见到爸爸,放声大哭。一张小脸布满泪水,全擦在岑璋胸口。
韦荞冷着脸,转身去书房。
一小时后,小男孩被爸爸哄睡,终于不再哭闹。岑璋走进书房,韦荞戴着眼镜正在看资料。她心有郁结,笔记做得十分凌乱。岑璋摘下她的眼镜,对她安慰:“好了,好了。”
韦荞冲他发火,“你走开,不要碰我。”
岑璋当然不会听她的气话。
他看得出来,她也很难受。韦荞只有在难受的时候,一手好字才会写得稀碎。
岑璋将她抱坐在腿上,告诉她:“韦荞,你误会岑铭了。他昨天剩下半杯热巧克力,不是因为不想喝,而是因为,他舍不得喝。你对他讲,喝完这杯就没有了,所以他忍着喜欢,省下半杯明天喝。今天他那样哭闹,不是因为不听话,而是他觉得委屈。他才四岁,还不能够理解,为什么你不允许他喝了。他的表达能力也没有发育完全,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他真正的感受。”
刹那间,韦荞悔恨不已。
直至多年后,每每想起,她仍然会痛心。
“岑璋,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岑铭从出生起,就和无数一线城市的孩子那样,成为了“城市留守儿童”。韦荞早晨出门,岑铭还没醒,韦荞晚上回家,岑铭已经睡了。韦荞像无数职场妈妈那样,在母职困境里熬了很多年:我想保护你,我就无法抱紧你;我抱紧你,我就无法保护你。岑铭也像天下无数孩子那样,从没有怪过她,越长大,越是理解妈妈、尊重妈妈、深爱妈妈。
韦荞失声痛哭,为自己的无能而悔恨不已,“我已经很努力,还是将岑铭害成这样,是我的错——”
“韦荞,镇定一点,不要慌。”
换了流年,人未变。
岑璋一直在她身边,负责在她恐惧的时候牢牢将她抱在怀里。
“这件事不是你能控制的,更不是你的责任。你要永远记得,你还有我。无论岑铭发生任何事,都有我和你两个人共同承担,所以,你不必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身上。何况——”
他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其实,他也在恐惧,“何况这件事,本质是岑家引起的。如果一早知道会有今天,你一定不会要我,更不会和我有孩子。”
“你是你,岑华桥是岑华桥。我和你结婚,跟岑家没关系。”韦荞没什么心情应付他,话说得很直白,“再说,你这么个大活人,我要都要了,难不成还能退货吗。”
岑璋死死抱住她,道歉和真心都在里面了,“老婆,不可以退货的。”
同富贵,多简单,时间久了,瞧不出真心,好没意思。说到底,要能共患难,才是真夫妻。
韦荞就在他的一声声安慰里平静下来。
岑璋拍着她的背,要她深呼吸,尽力放松。阳湖府邸草木皆兵,警方在楼下层层警戒,只剩下这间书房成为避世之地,供她崩溃一场、自愈一场。
半晌,有人敲门。
岑璋稍稍放开妻子,应声:“进来。”
严锋随即推门进屋。
屋内未开灯,暗沉沉的,间或听见韦荞的吸气声。严锋心下了然,这对夫妻原来在这里拯救情绪失控的危机。从理性角度讲,严锋很佩服这两个人,他见多了受害人家属,不给警方添乱已是极限,还要控制失控的情绪,绝非易事。若非做惯银行家和首席执行官,断然不可能有全面掌控情绪的能力。
“岑董,韦总。”他告诉他们,“一分钟前,方金魏向警方提了诉求。”
岑璋反问:“他直接向警方提的?”
“是。”
够胆量,对方很清楚、并且根本不忌讳警方的介入。
“他的诉求是什么?”
“他要岑董在今盏国际银行全部股份的股权转让书,还有三千万现金,方金魏今晚要一并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