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无光之地并非永夜。


    只是看不见太阳，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这里的天空灰蒙蒙的，天色黯淡却又让人恰好可以看得清四周，好似暴雨降临前被乌云遮蔽的世界。


    无光之地偶尔也会迎来漫天的“赤红之海”。


    就像挺久以前，末日刚刚降临，景晞初次去到巨木时所见的那样。


    它总是缓缓淌过结界笼罩的末日基地，分明那么无声无息，却仿佛随时都会沉沉地压向这个世界。


    不过人们知道，这片流淌在天空的颠倒之海不会落下——


    至少在结界破损前不会。


    这是异世降临后的第九年，旧世界的人与妖集中生存于一个大型基地。


    当年于妖灵界中觉醒了灵能的人类，大多都在各自引导者的带领下聚往此处，途中虽也伤亡无数，但他们尽可能护住了更多的人。


    起初，大家跟随章山来到了巨木枯萎之地，倾众人之力完成巨型阵法，驱逐了笼罩这片天地的阴邪灵息，唤醒了先前受到异世界压制的地脉灵气，并借其设下一层如同妖灵界般的防护结界。


    结界所能覆盖的范围虽远不如当初的妖灵界，但已足以庇护一方天地。


    人们于此建立起末日基地，越来越多的幸存者向此处涌来，加入建设的同时也在旁人的指导下尝试着觉醒与修炼。


    九年来，结界缝缝补补，基地建设越来越完善。


    无论人族妖族，都渐渐习惯了危险随时降临的感觉。


    每一次结界破损，景晞都会第一时间前往。


    其实如果愿意动用“那种”力量，她可以很轻易地吸收那些入侵的阴邪灵气。


    可她只允许自己使用原本世界的天地灵气，所以每一次的战斗便也不再是轻易的。


    末日第五年，一直致力于研究法术和科技相结合的章山折腾出了一种仪器。


    据说，它可以把生物体内的异世界能量抽离。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末日里，幸存下来的大家都知道一个残酷的现实。


    无论是人是妖，体内所能承受的异世界能量是有限的，一旦超过限制，就会立即产生变异。


    然而异世界能量侵入体内的方式并不只有直白的攻击，人只要离开了结界所防护的范围，一呼一吸都会收到异世界能量的影响，虽然很小，但总会积少成多。


    人们不能一直缩在资源有限的基地，外出搜寻在所难免。


    修为高者能在短时间内撑起护体灵力，减少异世界能量的侵害，可也终究不太长久。


    随着时间流逝，基地内变异与即将变异的人越来越多。


    这种仪器的出现，无疑给了大家希望。


    只要不是重创至瞬间变异的程度，人们便可以通过多次抽离式治疗慢慢康复了——虽然这对身体或多或少有些损伤，但也总好过变成一个可能会伤害曾经同伴的怪物。


    活下来的人们行走在无光之地，未来虽然很远，但长路漫漫，终有人逆风执炬，不断前行。


    巨木之下，天地灵气缓缓流淌着。


    景晞靠在枯木之上，轻声感慨：“有时我会去想，我们的世界是否有被一双无形的巨手随意掌控，就像我们面对蚂蚁，总是很轻易就能让它们失去方向，从而开启它们至死方休的死亡螺旋。”


    “有可能。”江迟应和着她的话语。


    “可有时候，我又觉得，命运似乎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景晞若有所思道，“我们选择了前人没有行过的路，我曾看见的那些未来，似乎早已发生了改变……这个世界虽然还是很糟，但它正在慢慢变好。”


    “我们已知的命运就像是一个莫比乌斯环，是一段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旅程，是循环、是永恒，在无数个‘我们’经历过的不同世界线中，也是一种绝望。”


    江迟话到此处，转头看了景晞一眼，无比认真地说了一句：“但是，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莫比乌斯是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


    他说，总有人会找到，为什么不能是我们？


    那一刻，他凝视着景晞，眼底似有温和的笑意。


    无数个平行世界的他亦望着景晞。


    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天地，以不同的情绪，凝望着他命中注定要去陪伴的她。


    ……


    穿着高跟鞋的短发女人刚一进门，便将门口挂着的半透明褂子取下，一边披在自己身上，一边蹬掉高跟鞋，光着双脚走向了观测者e1103记录下来的观测数据。


    “你来了。”观测者没有擡头，只认真观察着专属于自己的小文明。


    “e1103，你还真是无聊啊，这种蝼蚁般的东西，你都能观测一百年。”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蓝星。”e1103小声嘟囔着，“在那个小文明里，每个人的名字都是很重要的。”


    女人没有搭理她的抱怨，只拿起那份记录，淡淡问道：“多少周目了？”


    e1103：“第六十七周目。”


    她又问：“周目内重启几次？”


    e1103：“四次。”


    她不屑道：“真能折腾啊。”


    e1103：“你说过，蝼蚁是这样的，但他们的表现或许比你想象中的模样要有趣得多。”


    女人的生命编号是c3652，这样的编号是继承制的。


    在她们的世界里，每一个生命都无限长久。可无限长久的生命，难免容易感到疲惫，疲惫者可以选择自然终结，将生命传递给下一个“自己”，继续为这个世界做出属于自己的贡献。


    e1103曾是她的好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e1103就是个刚诞生没多久的小丫头，单纯又天真，无聊又无趣。


    这间观测室，她有很久没有来过了。


    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她们是经历了星系毁灭仍旧留存下来的高等文明，那些被她们发现并圈养的低等文明，于她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可供研究与玩乐的球中世界。


    那些弱小文明大多以为自己的存在是浩瀚宇宙中的一次偶然，它们或依仗灵气、或依仗科技，可无论依仗什么，都根本感知不到她们的存在，还总爱把她们的干预称作“命运”。


    这样一个弱小的圈养文明其实算不上太贵，不少收入还算可观的人若是愿意赊上万年的收入，总是能买得起一个的。


    百年前的今天，是e1103的命名日。


    每个生命都会在诞生后的第一百个年头为自己取下一个名字——当然，这个名字大概率无人知晓，人们还是更爱用编号称呼彼此。


    上一个e1103在将生命力彻底传递给她时，送了她一把命名日后才能启用的星力钥匙，那个可以用这把钥匙打开的盒子里，装了一颗被圈养的蓝色星球。


    小盒子里装的并不是真正的一整颗星球，那只是被缩小无数倍后的虚象投影。


    任何拥有小文明的人，都能通过手中的钥匙，远程操纵这个文明的历史。


    e1103很喜欢这个礼物，更巧的是，她为自己取的名字就叫蓝星。


    她认真观测着这个弱小的文明，感叹着这个文明的特殊与神奇。


    原来在这浩瀚的宇宙之中，有可以不需要牺牲自我就能换取延续的智慧生命。


    他们的生命分明来得如此轻易，却又人人畏惧死亡。


    生命短暂的物种，可以打败生命长久的物种，也可以与之达成微妙的和平。


    可表面的和平似乎随时都会崩塌。


    这些智慧生命看似弱小，却又有着无比复杂的行为，为e1103平淡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


    忽然有一天，e1103好奇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这些被我们所观测的弱小文明，会不会也有一天能够出现到我们的面前？”


    “这是一个可笑的想法，我们的文明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牺牲与努力，根本不是这种还在进行内部争斗的弱小文明可以相提并论的。你也别对这个文明抱有太多感情了，不考虑主动向下延续的话，你的生命是无限的，它们却迟早会在大过滤器中毁灭、重建、再度毁灭、再度重建，直到这个星球资源被消耗殆尽，变成一颗死星。”


    “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也是从这样的文明步步发展而来的。”


    “你想要遇见你的小文明，可它们根本没有冲出自己星系的能力，不能向你飞来。我们虽然可以用星力观测与影响它们的世界，却到底还是相隔太远，等你去到那个地方，你此刻观测的一切只怕早已不见。”


    “万一呢？万一他们可以冲出自己的星系呢？”


    “敢不敢打一个赌？”c3652笑着问她，“蚁群的领头者一旦失去方向，就会在既定的轨迹中打转，我们只需要动动手指，它们就会被彻底困死在里面。”


    e1103似懂非懂。


    c3652轻轻拨动了蓝色星球中的一处，就像把一条纸带粘合成莫比乌斯环那样，仅仅只是动了动手指。


    她笃定地说道：“它们会被困死在里面，只要你不动手解开这个结，你的小文明就会一次又一次毁灭在同一个地方，永远不可能‘走出来’。”


    “如果我没什么都做，他们就走出来了呢？”


    “那就是你赢了。”c3652笑得淡然，“指不定真有那么一天，你能如愿以偿，与遥远的它们正式相见。”


    那是她说着玩的，蝼蚁的生死，一向与她无关。


    她以为e1103过不了多久就会放弃观测，让那个文明的一切重归正规，可这丫头偏偏在这一看就是百年，一本又一本的虚影记录厚得让她一时不知自己翻开的到底是那一页。


    “你这么关心它们，为什么不动动手指，帮帮它们？”


    “我动手把他们放出来，和他们自己走出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看来你是真的不想输。”


    “无关输赢，只是你以星力干扰他们世界的时候，没有给他们足够的尊重。这份尊重，你不给，我来给。”


    “尊重？”


    “相信他们拥有战胜你的勇气与力量，这是我对他们文明的尊重。”


    “你看这些低等文明把自己看傻了吧。”


    “或许你也该看一看，看看他们是如何斗争的。”e1103说，“我现在已经不好奇能不能接触他们的文明了，我只想看他们冲破你设下的无解‘命运’。”


    c3652不屑一顾地翻开记录的第一页。


    那是她为那个弱小文明设下的命运开端。


    百年过去，她都有些忘了，自己当初到底做了什么。


    记录浮空显现的那一刻，她想起自己拨动了一个平凡女孩的人生。


    那时，e1103问她：“你做了什么？”


    她淡淡应道：“送了她一点力量。”


    不过只是一点点，需要以绝望来催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