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我们站起身沿着大路走去。大教堂整体皆白,正面朝向大海,不无辉煌之气。旁边的基督教礼拜堂看上去则像是几座会议厅。路上有两三辆汽车,很多轻便马车,马车全都靠墙立着。人们从岛上各处赶来参加礼拜,从敞开的大门能看见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高高的圣坛上灯火通明,下面只有少数白人,很多混血儿,而绝大多数都是当地人。男人都穿着长裤,因为教会认定缠腰布有失体面。我们在后面靠近敞开的大门那里找到座位坐下。很快,顺着劳森的目光,我看见埃塞尔跟着一帮混血儿走了进来。他们全都打扮得有模有样,男人戴了高高的硬领,穿着光闪闪的皮靴,女人头顶硕大而华丽的帽子。埃塞尔走过通道时朝她的朋友们点头微笑。弥撒开始了。
礼拜结束后劳森和我在一旁站了一会儿,望着涌出的人流,这时他伸出手来。
“晚安,”他说,“希望你归程一路愉快。”
“哦,不过我走之前还会见到你的。”
他嘿嘿一笑。
“问题在于你要见到喝醉的我,还是清醒时的我。”
他转身离开了。我的记忆中留下了那对大大的眼睛,在浓重的眉毛下闪着狂放的光芒,让人心里咯噔一下。我不觉得困倦,心想不管怎样还是去俱乐部待个把小时,然后再回去睡觉。到那儿以后我发现桌球房空空如也,不过休息室里有五六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打牌。我进去时,米勒抬头看了一眼。
“坐下玩一把。”他说。
“好的。”
我买了些筹码开始玩牌。这自然是世界上最令人着迷的游戏,我待在这儿的时间延长到了两小时,接着是三小时。那个当地酒吧侍者快活机灵,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仍不离左右给我们递酒,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火腿和一条面包。我们接着玩下去。这伙人大多醉得超过了自己的限度,牌戏玩得热火朝天、不管不顾。我玩得很有节制,不打算赢,也不担心输牌,而且一直颇有兴致地看着米勒。他跟其余的人一杯接一杯喝着,却依然保持冷静,头脑清醒。他的筹码越堆越多,面前摆着一张整洁的小纸片,在上面标记了借给陷入困境的玩家的不同数额。他和颜悦色地对待那几个被他赢了钱的年轻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俏皮话和各种趣闻轶事,但从不错过一张牌,从不让任何表情逃过他的注意。最后,黎明悄然爬进窗户,轻轻地,带着几分求恕的羞涩,就好像它不该来这儿似的,天放亮了。
“好了,”米勒说,“我看我们已经以别具一格的方式辞别了旧岁。现在咱们再来一轮累积赌,我就要钻蚊帐了。别忘了我已经五十了,熬不得夜。”
我们站在阳台上,那时的清晨美妙清新,礁湖像一块五彩缤纷的玻璃。有人建议上床睡觉之前下去泡一泡,但谁都不想去礁湖洗澡,那里又黏又滑,踩上去很不保险。米勒的汽车停在门口,他主动提出带我们到池塘去。我们跳上车,沿着冷清的大路前行。到了池塘,那里仿佛尚未破晓,树下的水面处在一片阴影之中,夜色得以静静地蛰伏于此。我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既没有毛巾也没带别的衣服,出于审慎我开始琢磨要怎么擦干身子。好在谁都没穿太多,大家很快就剥掉了身上的衣服。尼尔森——那个小押运员——第一个脱光了。
“我要下到池底去。”他说。
他钻进水里,一会儿又有一个人也跳了进去,但跳得很浅,早一步就钻出了水面。随后尼尔森也出来了,扑腾着划向岸边。
“快、快拉我出来。”他说。
“怎么了?”
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脸惊恐之色,两个伙伴伸手把他拖了上来。
“我说,下面有个人。”
“别犯傻,你喝醉了。”
“好吧,要是那儿没有,就算是我发了酒狂。不过我跟你说那下面真有一个人,我都给吓傻了。”
米勒看了他一会儿。这个小个子男人一脸煞白,他确实在打哆嗦。
“过来,卡斯特,”米勒对澳大利亚大个儿说,“我们还是下去看看为好。”
“他是直立着的,”尼尔森说,“穿着全套衣服,我看见他了。他还想抓住我呢。”
“你住嘴吧,”米勒说,“准备好了吗?”
他们潜入水中,我们在岸上等着,一言不发。那两人在水下待的时间好像比任何人屏息的时间更长。随后,卡斯特上来了,紧接着是米勒,脸红得就像马上要发脾气,身后拖着什么东西。另一个人跳下去给他们帮忙,三个人一起用力,把那东西拖上了岸。这时我们看清那是劳森,外套上捆了一块大石头,绑着他的双脚。
“他倒是精心布设了一番。”米勒说着,一边抹去他那双近视眼里的水。
[1]弗朗西斯·汤普森,(Francis
Thompson,
1895-1907),
英国诗人。这首诗摘自他的《天堂与查令十字街之间》。
[2]一种短暂的中毒性意识障碍状态,通常出现在酒精依赖者停用酒类后。表现为意识不清,方向感障碍。
[3]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中的人物,纯洁善良,无忧无虑。
[4]出自英国诗人威廉·亨利(William
Ernest
L.
Henley,1849-1903)的诗《不可征服》。
火奴鲁鲁
聪明的旅行者只在想象中旅行。一位法国老者(他是个真正的萨伏依人[1])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做Voyage
autour
de
ma
Chambre(《在我的房间中旅行》[2])。我没读过这本书,不知道里头写的什么,但书名激发了我的幻想。以这种方式旅行,我便可以环游整个世界。壁炉台边的一幅圣像会把我带到俄罗斯,那里有幽深的白桦林和带有圆顶的白色教堂。伏尔加河宽广无边,在零落蔓延的小村尽头的酒馆里,大胡子男人们穿着粗羊皮袄坐在那里畅饮。我站在拿破仑初次望见莫斯科的小山岗上,远眺这座广袤之城。那里有比我的众多朋友更为亲近的人:阿辽沙、伏隆斯基……总共十好几人。我的目光又落在一件瓷器上,仿佛闻到了中国那种刺鼻的气息。我被人用轿子抬着,穿过稻田之间狭窄的堤道,抑或绕过绿树遮蔽的山峦。我的轿夫们愉快地闲聊着,在明朗的清晨跋涉前行,时而会听到寺院那低沉的钟声,既遥远又神秘。北京的街巷之间人群混杂,忽而四散开来,为那一行迈着优美步伐的骆驼队让路,它们从蒙古那乱石遍野的沙漠运来的皮革和珍稀药物。在英格兰,在伦敦,冬日的午后自然是乌云低垂,天光惨淡,让人意气消沉。但你尽可举目望向窗外,看那密匝匝的椰树长满珊瑚岛之滨。沙滩一片银白,顶着阳光走在上面的话,那目眩之色让你几乎睁不开眼睛。鹩哥在头顶大事鼓噪,海浪不断拍打着礁石。幻想的旅行真是无与伦比,守在火炉边上就能抵达各地,也不会对现实中的旅行带去任何幻灭。
不过总是有人喜欢往咖啡里放盐,他们说这样会增添香气,别有风味,口感既新奇又令人着迷。与此相仿,有些地方被浪漫的光环围绕,眼见之时,你必然要经历那种不可避免的破灭感,也别有一番情趣。你期待着某件东西十全十美,而实际得到的印象远比美所能赋予的更为复杂。这就像一个伟人的性格弱点让他不那么令人钦佩,但必然会让他更加有趣。
我的火奴鲁鲁之行毫无准备。它远离欧洲大陆,从旧金山到达那里的旅程如此遥远,附着在它名字上的联想又是如此奇特,充满魅力,起初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期待的一切是否已在脑海里形成了十分清晰的画面,但眼见的发现还是引发了我偌大的惊喜。这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城市:棚屋紧贴着石砌的豪华宅邸,破旧的木板房隔壁便是大玻璃窗的时髦店铺。电车在街上隆隆驶过,一辆辆福特、别克、帕卡德牌汽车列在道边。商店里一应俱全,尽是美国文明的必需品。每隔两座房子便有一家银行,五座房子里头便有一家轮船公司代办处。
街上聚集着超乎想象的各色人种。美国人不管天气如何,都会穿着黑色外套和上了浆的高衣领,戴草帽、软帽或圆顶礼帽。卡纳卡人是淡褐色皮肤,头发卷曲,身上只穿衬衫和裤子。混血儿一个个整洁漂亮,系着惹眼的领带,脚蹬漆皮鞋。日本人面带奉承的微笑,修饰得干净得体,穿着白色细帆布衣裤,他们的女人跟在后面,离开一两步远,身着民族服装,背上背着孩子。日本孩子一律穿着颜色鲜艳的外衣,小脑袋剃得精光,看上去像古雅的玩偶娃娃。再就是中国人,男人一个个肥胖阔绰,穿着古里古怪的美国式衣服,女人全都妖娆迷人,黑发梳得紧实利落,好像永远都不会散乱,她们穿白色、浅蓝或黑色的束腰上衣和裤子,看上去异常素净。最后是菲律宾人,男人头戴巨型草帽,女人则穿着袖子蓬大的亮黄色麦斯林纱。
这里是东西方汇合之地,全新的一切与难以估量的古老事物摩肩接踵。即便你没找到期待中的浪漫,也会与某种新奇有趣的东西不期而遇。千奇百怪的人临近而居,语言不同、想法不同、信仰不同的神灵,价值观也不同。只有两种情感为他们所共享,那就是爱与渴望。不知何故,看着他们,你会感到一种非凡的生命力。虽说空气那样轻柔,天空那样蓝,你会感到——我也说不上缘故——火热的激情如跳动的脉搏般在人群中穿过。尽管街角处那位当地警察站在台子上,手执白色警棍指挥交通,一派颐指气使的样子,你难免会觉得这派头只是表面现象,其背后是黑暗和神秘的所在。这想法让你感到一阵激动,心脏猛地一紧,有如夜晚的森林之中,周遭的静谧被一阵低沉、急切的鼓点所惊扰。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此发生。
我如此详论火奴鲁鲁的不协调之处,不过是因为在我看来,这能为我要讲述的故事提供一个出发点。这是一个有关原始迷信的故事,我很惊讶这类东西会在一个文明环境里留存下来,尽管这里也许算不上独具风尚,却也相当发达。我无法弄明白这样一个事实——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竟会在这儿,比方说,在到处是电话、电车和报纸的地方发生,因为连想一想都觉得十分荒谬。带领我熟悉火奴鲁鲁的朋友身上也有着同样的不协调,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这是此地最为显著的特征。
他是个美国人,名叫温特尔。我带着一封纽约的熟人写的介绍信来找他。温特尔岁数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头上黑发稀疏,鬓角已经花白。瘦削的脸上,五官轮廓清晰分明,两眼闪闪发亮,一副大大的角质眼镜显得他腼腆,看起来煞是有趣。他个子相当高,人也很纤瘦,出生在火奴鲁鲁,父亲拥有一家大商店,售卖针织品和时髦人士所需的各色用品,从网球拍到防水油布,一应俱全。这门生意很是兴旺,我自然理解温特尔的老爹见儿子不肯投身其中,宣布要当一名演员时是何等愤怒。我的这位朋友在舞台上度过了二十年,有时在纽约,更多的时间是在路上奔波。他的天资不高,但也不是傻瓜,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情愿回火奴鲁鲁卖吊袜带,也不去俄亥俄州的克里夫兰跑龙套。他离开舞台后果然做起生意来。我想,在经历了多年的冒险生涯之后,他完全享受驾驶大轿车、住在靠近高尔夫球场的漂亮房子里的奢侈生活,我敢肯定,因为他多才多艺,操持生意来一定是得心应手。但他无法让自己完全跟艺术断绝联系,既然不能再演戏,那就开始作画。温特尔带我去画室看他的作品。这些画都很不错,不过跟我期待的有所不同。他只画静物,别无其他,画幅都很小,大概只有8英寸×10英寸。画得很精细,还进行了悉心修饰,显然他是个热衷于细节的人。那些水果静物让人联想到基尔兰达约[3]的画。没想到他竟有此等耐心,同时也不由被他娴熟的技巧所打动。我推想,他没能当成演员是因为他苦心求得的本事既不显著也不广博,难以受到观众的青睐。
温特尔以一城之主的口吻夹带着嘲讽向我展示这座城市,十分好笑。他打从心底认为没有哪座美国城市可以与之相比,但也很清楚自己的观点滑稽可笑。他驾车带我参观各类建筑,向我展示有钱人的房子,对我适当的赞美露出得意的神色。
“这是斯塔布斯家的房子,”他说,“盖房花了十万美元。斯塔布斯是我们这儿最为显赫的家族之一。老斯塔布斯是位传教士,七十多年前就来到了这里。”
他犹豫了一下,大圆眼镜后面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
“我们这儿所有显赫的家族都是传教士家族,”他说,“只有你的父亲或祖父使得异教徒们改变了信仰,你在火奴鲁鲁才会有地位。”
“真的吗?”
“你了解《圣经》吗?”
“相当了解。”我回答说。
“其中有一段说:父亲们吃了酸葡萄,孩子们的牙根就发酸。我觉得这话放在火奴鲁鲁就不一样了。父亲们给卡纳卡人带来了基督教,孩子们抢走了他的土地。”
“自助者得天助。”我喃喃地说。
“的确如此。这岛上的当地人信奉基督教那会儿,他们拿不出什么东西来献给上帝。‘君王把土地送给传教士以表尊重,而传教士们购置土地,就算在天上积攒财宝了。’[4]这自然是一笔很好的投资。一位传教士发现了这门生意——我觉得称它是生意算不得冒犯——从而变成了一位地产经纪人,不过这是个例外。大多数情况是由他们的儿子照料经营方面的事务。唉,谁要是有个五十年前来这儿传播信仰的父亲,那该多美啊。”
他看了看手表。
“哎呀,表停了。看来这会儿该去喝杯鸡尾酒了。”
我们驶上一条风景漂亮的公路,两边是红色木槿夹围,随后回到了城里。
“你去过联盟酒吧吗?”
“还没有。”
“我们去那儿。”
我知道那是火奴鲁鲁最出名的地方,进去时心里充满好奇。你必须从国王街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才能到那儿,过道上尽是些事务所,酒徒们想必会像去酒吧那样,走进其中一间喝上一杯。酒吧是个正方形的大房间,有三个入口,吧台贯穿左右,对面的两个角落分隔出两个小单间,据传那是为了卡拉卡瓦国王喝酒时不被他的臣民看见。想到这位皮肤深黑的统治者坐在其中一个小间,与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5]对饮,不免令人觉得有趣。这儿有国王的肖像,是幅油画,裱在华丽的金色相框里。也有维多利亚女王的两张版画,墙上还挂着十八世纪的古老线雕画,其中一幅是德·维尔德[6]的戏剧场景画的仿作,天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此外还有二十年前的《图片报》和《伦敦新闻画报》的圣诞增刊中的油画式石版画。再就是威士忌、杜松子酒、香槟和啤酒的广告,以及几支棒球队和本地乐团的照片。
这个地方似乎不属于外面明媚街巷上的那个现代、嘈杂的世界,而是属于一个将死的世界,还残留着前天的余味。这里的气氛昏沉又隐秘,很适合进行各种阴暗勾当。它让人联想到那个凶残可怖的时代,好勇斗狠的男人豁出性命冒险,暴力行径成了单调生活的点缀。
我进去的时候酒吧里满满当当,一群商人围着吧台谈着什么事,两个卡纳卡人在角落里喝酒,一个店主模样的人正摇着骰子。其他人显然是从海上来的,都是不定期货轮的船长、大副和机师。两个高个子混血儿在吧台后面忙碌着,调配火奴鲁鲁鸡尾酒,是这里的招牌。他们一身白色,体型肥胖,胡子刮得精光,皮肤黝黑,一头浓密的鬈发下面是一对明亮的大眼睛。
温特尔似乎认识这里的一半多人。我们往吧台走去,一个兀自站在那儿的戴眼镜的矮胖男子请他喝一杯酒。
“不,还是我来请你吧,船长。”温特尔说。
他转过来对着我。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巴特勒船长。”
小个子男人跟我握了握手,开始说起话来,不过我的注意力被周围吸引过去,各自要了一杯鸡尾酒后就分开了。再次上车后,温特尔边驾驶边对我说:
“真高兴这次偶遇巴特勒,一直想让你见见他。觉得他怎么样?”
“几乎没什么印象。”我回答。
“你相不相信超自然现象?”
“这我可说不好。”我笑了笑。
“一两年前他遇到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应该让他给你讲讲。”
“到底是什么事情?”
温特尔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自己也解释不了,”他说,“但事实情况没什么可怀疑的。你对这类事情感兴趣吗?”
“哪类事情?”
“符咒和魔法之类的。”
“我还没见过哪个人对这些不感兴趣呢。”
温特尔停顿了一下。
“我最好还是不要说吧。你该听他亲口讲,也好自己做个判断。今晚你怎么安排?”
“我还没做任何安排。”
“那好,我尽量跟他碰个头,看看能不能到他船上去。”
温特尔跟我讲了讲他的事情。巴特勒船长一辈子都是在太平洋上度过的。当年他的境况远比现在要好,在一艘客轮上当大副,随后成了船长,定期往返于加利福尼亚海岸一带,不过有一次翻了船,淹死不少乘客。
“因为酒,我猜。”温特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