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不过,他的仇恨并不盲目,相反,还特别清醒、敏锐。他对沃克尔的手段有准确的判断——他有效地统治着自己小小的王国,公正、诚实,手头有各种赚钱的机会,但他比当初委任这一职位的时候更穷,养老的唯一依靠就是最终退离公职后才能领到的退休金。让他自豪的是,靠着一个助理和一个混血职员,他得以将这座岛屿管理得有条不紊,远胜于首府阿皮亚所在的乌波卢岛,那座岛上有一大批官员。是有几个本地警察维护他的权力,但他并不动用警力,而是以虚张声势的恫吓和爱尔兰式的幽默施行统治。


    “他们坚持要为我建一座监狱,”他说,“可我要那该死的监狱干吗?我可不会把当地人关进监狱。要是他们做了坏事,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他跟阿皮亚的上司发生过争吵,原因之一是他要求对岛上的当地人拥有完全管辖权。无论他们犯了什么罪,他都不必将他们送到主管法庭处理,为此他与乌波卢岛的地方长官通过好几次气势汹汹的函件。他把当地人看成自己的孩子,对于这么一个粗鲁、庸俗、自私的人来说,这实在让人惊奇。他喜爱这座满怀热情生活了如此之久的小岛,并且用一种奇怪而豪放的亲善态度对待当地人,也算是一件美好的事。


    他喜欢骑着自己那匹灰色的老母马在岛上转悠,小岛的美景从不让他厌倦。徜徉于椰树间一条条青草覆盖的小路上,他会不时停下来欣赏迷人的景致。他也不时走访当地的村庄,头人给他端上一碗卡瓦酒,他便驻足片刻,望着那些钟形的小屋,茅草屋顶高高垒起,一座座如蜂巢般聚集在一起,那张肥脸上绽出微笑。他的目光落在一片浓绿的面包果树上,表情十分愉快。


    “老天,这儿简直就像伊甸园啊。”


    有时他骑马沿着海岸穿过树林,得以一瞥广阔而空旷的大海,不见一叶孤帆惊扰那份寂寞;有时他爬上一座小山,辽阔的乡野绵延伸展,高大的林木间安卧着一个个小小的村落,眼前的一切犹如整个王国,他便在那儿一连坐上好几小时,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中。不过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用一句下流的玩笑话予以排解。他的情感似乎异常强烈,非得用粗俗的方式才能破除那种紧张。


    麦金托什以一种冷冰冰的蔑视观察到了这种情绪。沃克尔喜欢酗酒,并为自己的酒量感到自豪,他在阿皮亚过夜的时候曾把小他一半岁数的人灌得溜进桌子底下。他也有酒徒惯有的那种喜怒无常:读杂志上的故事会痛哭流涕,但也会拒绝借钱给某个与他相识二十年的商人摆脱困境。他把钱看得很紧。


    有一次麦金托什对他说:“谁也不会指责你送钱给别人。”


    他把这话当成了恭维。他对自然的热情不过是酒鬼那种无处打发的敏感。上司对当地人的感情也无法引起麦金托什的共鸣。他爱他们是因为他们在他的权力掌控之下,就像一个自私的人爱他的狗,而他的头脑也跟他们处在同一个水平。他们的玩笑猥亵下流,他的淫言秽语也张口就来,毫不含糊。他理解他们,他们也理解他。他为自己施加给他们的影响力而骄傲,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任何事情他都掺和,也细心维护着自己的权威。他用铁杖统治着他们,容不得任何对抗,却也无法忍受岛上的任何白人占他们的便宜。他深怀戒心,提防着那些传教士,如果有人做了什么他不赞成的事情,他就让那人的日子过不下去——就算不能把他调走,也让他自己情愿离开。沃克尔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只要他说句话,他们就会拒绝为牧师提供劳务和食物。另一方面,他对商人没什么好感,总会提防他们欺骗当地人。他照看着当地人付出的劳动,保障他们的椰子干换得公平的报偿,商人们贩卖商品给他们时不至于获取厚利。他要是觉得哪项交易不公平,处理起来毫不宽容。有些商人会去阿皮亚控告说遭受不公平待遇,结果为此吃了苦头。沃克尔毫不犹豫地大加诽谤,放出一个个骇人听闻的谣言来报复他们,最后他们明白了,要想在岛上平平安安生活下去,都不得不接受他的条件。不止一次有惹他讨厌的商人店铺被烧毁,也只能从出事的时机上推断是受了行政官的唆使。有一次一个瑞典的混血儿让大火烧得破了产,找上门来严词指责是沃克尔纵火。沃克尔冲着他大笑起来。


    “你这条癞皮狗。你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你还打算骗他们的钱?你那破烂铺子烧掉是神意的判决。一点儿不错,是神意的判决。滚出去。”


    接着那人便被两个警察推搡了出去。行政官笑得肉颤。


    “神意的判决。”


    现在,麦金托什看着他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先从生病的人着手——沃克尔在自己的工作范畴加上了诊疗的差事,他的办公室后面有个塞满各种药剂的小房间。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走上前来,一头卷曲的灰色短发,腰上系了一块蓝色缠腰布,刺青很是精致,身上的皮肤像酒囊一样尽是褶皱。


    “你来这儿干吗?”沃克尔粗声大气地问。


    那人哀声诉说他一吃饭就呕吐,身上这儿也疼那儿也疼。


    “去找传教士吧,”沃克尔说,“你知道我只给孩子看病。”


    “找过传教士了,他们看不好。”


    “那就回家等死吧。都活这么长了,还想接着活吗?你这个傻瓜。”


    那人突然又是发牢骚又是讨好,但沃克尔用手指了指一个怀抱生病孩子的女人,让她把孩子抱到他的办公桌那儿。他问了她几个问题,看了看孩子。


    “我来给你开药。”他说,转身对混血职员说,“去药房给我拿点儿甘汞片来。”


    他让孩子当即服了一片,又拿了一片给母亲。


    “把孩子抱回去,给他保暖。明天要么死了,要么好了。”


    他靠在椅子上,点着了烟斗。


    “甘汞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我用它救活的人命比阿皮亚医院所有大夫加在一起救的还多。”


    沃克尔很得意自己这份能耐,无知的武断让他蔑视那些从事医疗行当的人。


    “我喜欢的是那种病例,”他说,“所有的医生都放弃了,认为病人已经不可救药。医生说他们也治不了的,我就对他说,‘来我这儿吧。’我跟你讲过那个得癌症的家伙没有?”


    “经常讲。”麦金托什说。


    “不出三个月我就把他治好了。”


    “你从来没给我讲过那些你没治好的人。”


    做完这部分工作,他继续处理其余的事情。问题实在是五花八门。一个女人跟她丈夫不和,还有个男人抱怨说他的妻子跑掉了。


    “你真幸运,”沃克尔说,“多数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这样。”


    一块几码大小的土地归属权引发了长期而复杂的纠纷;一桩捕获渔产分配的争执;有人投诉一个白人商贩卖货分量不足。沃克尔认真听取每一件申诉,很快拿定主意做出判决,随后就什么话也不听了。如果申诉人继续诉苦,就会被警察从办公室推搡出去。麦金托什从头到尾在一旁听着,心里憋着一股火。总体来说,倒也可以承认做到了大致的公平,但让这位助手恼怒的是他的上司不顾证据,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听人讲道理,他威吓目击证人,如果他们不赞同他所希望的,他就说他们是贼,是骗子。


    他把坐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伙人留到最后,故意不理睬他们。这些人里有一个年老的族长,身材高大,很有威严,一头白发剪得很短,系着一块崭新的缠腰布,带着一把巨大的蝇甩子,那是他的权杖。此外还有他的儿子,以及五六个村里的头面人物。沃克尔跟他们结了仇,殴打过这些人。按他的作风,他要好好显摆一番胜利,因为是他让他们败在脚下,他们要吸取教训,明白自己无能。整件事情不同寻常。沃克尔对于开辟道路十分积极。在他刚来塔鲁阿那会儿,岛上只有几条零散的小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乡间铺设了不少新的路,把一个个村庄连接起来,小岛的繁荣很大程度仰赖于此。在过去,岛上的农产品——主要是椰子干——一直无法送到海岸,再从那儿用纵帆船或汽艇运往阿皮亚。而现在的交通方便又简单。他的宏伟目标是修建一条环岛公路,很大一部分目前已经建好。


    “再过两年我就完成任务了,那时候,我是死还是被解雇,就都不在乎了。”


    沃克尔的公路建设让他心中充满快乐。他经常外出巡视,察看路况是否正常。这些路都很简单,宽阔的大道覆着杂草,从灌木丛或者种植场中间穿过。但大树要连根拔起,石头要掘出或者炸掉,不少地方还要整平。他颇感自豪的是每每出现难题,都能用自己的技能加以克服。他很高兴在自己的部署之下,一条条道路不仅便利,而且能将他深爱的小岛上的种种美妙展露无遗。他谈起那些路时简直成了诗人,它们蜿蜒穿过一处处可爱的景致,全都经过沃克尔的悉心关照,在这里或那里该保持笔直,好让人透过那些大树望见一片绿色;在这里或那里该转个弯,形成一条曲线,稍加变换能让心情得以放松。这个粗俗且耽于声色的人竟会发挥如此细致入微的创造力,来实现他想象中的种种效果,这真是出人意料。修路时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日本园丁。总部也提供了资助,但出于某种奇怪的自负,他只花了其中一小部分——拨给他的一千英镑中,上一年他只花掉了一百。


    “他们要钱做什么?”他厉声说,“他们会去买那些没用的破烂儿,都是那些传教士留给他们的。”


    不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或许是他对自己施政节俭感到骄傲,要拿他的效率跟阿皮亚官方的种种浪费做法抗衡,他让当地人为他干活,付出的工钱几乎是象征性的一点点。就是因为这个,他最近跟村里发生了争执,现在,他们的头面人物来这儿找他了。族长的儿子在乌波卢岛待过一年,回来就告诉村里人说阿皮亚的公共劳务付给他大笔的工资。这样的闲聊时间一长,便在他们心中激起了贪求的欲望,给了他们拥有巨大财富的幻景,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买威士忌了——那东西很贵,因为岛上有条法律规定不允许卖给当地人,要买就得付双倍于白人的价钱。他们想要巨大的檀香木箱存放他们的宝物,想要香皂和罐装鲑鱼,还有卡纳卡人[4]宁愿出卖灵魂来换取的各种奢侈品。所以,当行政官找来他们,说他要在他们村庄和海岸的某处之间修一条路,出价二十英镑,他们就向他要一百英镑。酋长的儿子名叫马努马,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一身古铜色皮肤,毛茸茸的头发用莱檬染成了红色,脖子上戴着一个红浆果花环,耳朵后面别着一枝鲜花,像一簇猩红的火苗衬在褐色的面孔上。他赤裸着上半身,但因为在阿皮亚待过,为了证明他不再是野蛮人所以没有裹缠腰布,而是穿一条粗布裤子。他告诉那些人,如果他们团结起来,行政官就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条件。沃克尔一门心思扑在修路上,发现给少了他们不愿意干活,一定会答应他们的要价。因此他们不能动摇,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降低自己的要求。既然说了要一百,他们就要坚持下去。当提到那个数目,沃克尔立刻爆发出他那悠长、低沉的笑声。他告诉他们别犯傻了,马上开始工作。那天他心情不错,答应他们路铺好后给他们办一场宴会。但是,当他发现他们无意开始工作便去了村里,看看那些人在耍什么无聊的把戏。马努马把他们调教得不错,一个个都相当平静,并没有争辩什么——争论是卡纳卡人的一大嗜好——他们只是耸耸肩膀:给一百英镑他们就干,如果不给他们就不干。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们不在乎。沃克尔登时勃然大怒。当时他凶极了,短粗脖子可怕地鼓胀起来,红脸膛变成了紫色,嘴角泛着白沫。他大声谩骂这些当地人。他深谙伤害、羞辱他人之道,那样子实在可怕,上了年纪的全都一脸惨白、坐立不安。他们犹豫起来。若不是因为马努马,因为他知道外面世界的事儿,也害怕被他嘲笑,他们早就屈服了。最后还是马努马回答了沃克尔。


    “付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干活。”


    沃克尔冲着他挥舞拳头,用所有想得起来的脏话骂他,轻蔑地指责他。马努马静静坐在那儿,微笑着。那笑容里更多的是虚张声势,并无太多自信,但他必须在别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他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付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干活。”


    他们以为沃克尔会扑上去打他,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动手殴打当地人了。他们知道他体力过人,虽说沃克尔的年龄是这年轻人的三倍,也比他矮上六英寸,但他们毫不怀疑马努马不是他的对手。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抵抗行政官的野蛮殴打。但沃克尔没这么做,他嘿嘿笑了几声。


    “我不打算跟你们这帮傻瓜浪费时间,”他说,“再商量商量。你们知道我的出价。如果一周之内还不开工,小心着点儿。”


    他转身走出族长的茅舍,解开他的老母马。当沃克尔踩上一块巨石,让自己重重地跨上马鞍时,通常都有一位年长者紧紧抓住另一侧的马镫子。这动作在他与当地人的关系中很有代表性。


    就在这天晚上,沃克尔按惯例沿着他房子旁边的那条路溜达着,只听耳边有东西嗖地飞了过去,啪的一声击中了一棵树。有人袭击他。他本能地闪身躲开,喊了句“谁在那儿”,朝投掷物飞来的方向跑过去,听见有人穿过树丛逃走了。他知道黑灯瞎火穷追无益,再说他很快就已气喘吁吁,于是停下来回到原路,四下寻找那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天色已经很暗了,他赶回自己的房子,叫来麦金托什和中国仆人。


    “有个鬼家伙朝我扔东西,跟我去找找扔的是什么。”


    他让仆人提上灯笼,三个人回到刚才的地方到处搜索,什么都没找到。突然间仆人用喉音低声喊了起来,他们转过去看,只见仆人举起灯笼,在穿透周遭黑暗的光影中,一把长刀阴森可怖地插在一棵椰树的树干上。投掷的力量如此之大,令他们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拔出来。


    “天呐!要是当初没有投偏,肯定有我好瞧的了。”


    沃克尔摆弄着刀。这是一把模仿品,是一百年前第一批白人带到岛上的水手刀,用来将椰子切开,好让里面的椰子肉晒干。这是件要命的武器,刀口有十二英寸长,非常锋利。沃克尔轻轻笑了几声。


    “鬼家伙,真是胆大包天。”


    他毫不怀疑是马努马扔的刀子。只差三英寸,让他逃过一劫。他并不气愤,反而来了兴致。这次遭遇让他快活起来,一回到房子里就兴高采烈地搓着手。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的小眼睛闪闪发亮。


    他自傲得像只雄火鸡,半个小时内成功地把事情的每个细节跟麦金托什讲了两遍,然后问他玩不玩皮克牌,打牌的时候他又吹嘘了一通自己的打算。麦金托什闭紧嘴巴听着。


    “可你为什么这么压榨他们呢?”他问道,“二十英镑对于你让他们干的活计来说,实在太少了。”


    “只要我给了,不管多少他们都该对我千恩万谢。”


    “岂有此理,这又不是你自己的钱。政府下发给你这笔钱合情合理,就算全都花掉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阿皮亚的那帮人是一群傻瓜。”


    麦金托什看出沃克尔的动机不过出于虚荣。他一耸肩膀。


    “拿你的性命做代价来羞辱阿皮亚那些家伙,实在没什么好处。”


    “那谢谢你,但他们不会伤害我,那帮人。他们离不开我。他们崇拜我。马努马是个傻瓜,他扔这把刀只是想吓唬我。”


    第二天,沃克尔又骑着马去了村里,那村子名叫马陶图。他没有下马,直接来到族长的房子前,看见男人们围成一圈坐在地上说着话,估计他们又在讨论修路的问题。萨摩亚人小房子的建造方式是这样的:用几根细树干围成一个圆圈,相互约有五六英尺的间隔,一根高高的树干竖在中间,由此铺就向下倾斜的茅草屋顶。椰树叶做的百叶窗帘会在晚上或下雨时拉下来。通常小屋都是四面开放,让微风自由进出。骑着马的沃克尔朝族长吆喝起来。


    “喂,听着,坦噶图,你儿子昨晚把他的刀忘在了树上。我给你送回来了。”


    他把刀往地上一扔,落在圈子的正中,爆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沃克尔策马缓步而去。


    星期一他出门去看是否开工。没有任何迹象。他骑着马穿过村子,居民们像往常那样忙着各自的事情。有人在用露兜树叶编织垫子,一个老头正做着一只卡瓦酒钵,孩子们在玩耍,妇女们则照料家务琐事。沃克尔嘴角挂着微笑,来到族长的房子。


    “塔罗发-里。”族长说。


    “塔罗发。”沃克尔回答。


    马努马正在织网。他嘴上叼着一根烟坐在那儿,抬头看见沃克尔,得意地笑了笑。


    “你们已经决定不修路了?”沃克尔问。


    族长答话了。


    “是的。除非你付给我们一百英镑。”


    “你会后悔的。”他转向马努马,“你,小伙子,过不了多久你的后背就会疼得火烧火燎,这一点我绝不怀疑。”


    他嘿嘿笑着骑马走开,让当地人隐隐感到不安。他们害怕这个又胖又歹毒的老家伙,无论是传教士对他的诋毁,还是马努马在阿皮亚学会的蔑视,都无法让他们忘记他恶魔一般的狡猾,任何人胆敢跟他对抗,最后没有不吃亏的。不出二十四小时他们就明白了他到底在谋划什么,这正是他的行事作风。第二天一早,一大帮人来到村里,有男有女,还有孩子,里头的几位族长说他们跟沃克尔已达成交易修这条路。他答应给二十英镑,他们接受了。他的狡猾之处在于,波利尼西亚人有热情好客的规矩,具有法律一般的效力,这项必须绝对执行的礼节要求村里人不仅要为陌生人提供住宿,还要供他们吃喝,他们愿意待多久就招待多久。马陶图的居民被愚弄了。每天早晨工人们快快活活结队而出,平整路面,砍伐树木,炸开岩石,扫除一路的障碍,晚上又溜达回来,连吃带喝一顿饱餐,又是跳舞,又是唱赞美诗,一个个尽享其乐。对于他们来说,这不啻一场野餐会。但很快,他们的东道主便拉下脸孔。这些外来人胃口奇大,大蕉和面包果被他们贪婪地一扫而光。一棵棵鳄梨树都被剥光,那些果子若是送到阿皮亚,本该卖不少钱的,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糟蹋掉。后来他们发现,那些外来人干活非常慢。他们是不是得到了沃克尔的暗示,才尽可慢慢悠悠不着急?照这个速度,等路修好时,村里就一丁点儿食物都不剩了。更糟糕的是,他们成了别人的笑料。每当有村民去某个遥远的村落办点儿事,就会发现传闻已经抢先一步到达,迎接他的是一片讥讽的笑声。没有比嘲笑更让卡纳卡人无法忍受的了。没过多久,受难者们便开始怒气冲冲地议论起来。马努马也不再被当成英雄,他要忍受不少直来直去的怨言,而有一天,沃克尔暗示过的事情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演变成了吵架,五六个年轻人对族长的儿子大展拳脚,打得他遍体鳞伤,在露兜树叶的垫子上躺了一个星期。他翻过来转过去,怎么都不得安生。每天或隔上一天,行政官便骑上他的老母马去查看修路的进度。他这个人抗拒不了嘲弄落败敌手的诱惑,从不错过任何机会,让那些蒙羞的马陶图村民一次次回味他们的屈辱之苦。他挫败了他们的锐气。一天早晨,他们把自尊收进口袋——这种惯常说法只是个比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口袋——跟着那些外来人一道去修路了。如果还想省下一点儿食物的话,就得尽快把路修完,全村的人都加入进来。他们默默地干着活,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屈辱,就连孩子们也默不作声地劳作着。女人们搬走一捆捆树枝,眼里流着泪。沃克尔看见他们的时候,笑得差点儿从马鞍上滚下来。这一消息迅速传开,岛上的人简直要乐死了。这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这个老奸巨猾的白人大获全胜,还没有任何一个卡纳卡人能赢过他的算计。人们大老远从外村赶来,带着老婆孩子来看这些蠢人,给他们二十英镑修路却拒绝了,现在不得不白白为人家干活。但是,主人干得越卖力,客人就越轻松。既然他们能白白得到好吃好喝的,干吗要着急呢?他们把活儿拖得越久,笑话不就越可笑么?最后,倒霉的村民们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天上午他们找上门来,就是请求行政官打发这些外来人回家。如果他肯这么做,他们就答应自己把剩下的路修完,什么钱也不要。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胜利。他们的傲气被挫败了,一种沾沾自喜的傲慢表情浮现在他又大又光的胖脸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牛蛙,在椅子里鼓胀起来。他的样子带着一股邪气,让麦金托什厌恶地打了一个激灵。随后,他用那特有的低沉声调说起话来。


    “修这条路是为我好吗?我能从中得到什么益处?这都是为了你们,让你们能舒舒服服走路,舒舒服服运送椰子干。我愿意付钱让你们干活,尽管这活儿是为你们自己干的。我出的价钱很慷慨。现在该你们付钱了。如果你们把路修完,再把我要付给他们的二十英镑付清,我就把马努阿的人打发回家。”


    屋子里一片喧嚷。他们想跟他讲道理,跟他说他们没钱。但不管说什么,他一概以粗暴的讥笑作答。接着,时钟敲响了。


    “午饭时间到了,”他说,“把他们都轰出去。”


    他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了屋子。等麦金托什跟上时,发现他已经在桌边坐下,脖子上围了一块餐巾,握着刀叉等着中国厨子给他上餐。他看上去兴高采烈的。


    “我算是把他们治服帖了,”他说。麦金托什也坐了下来。“以后再修路,就没这么麻烦了。”


    “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麦金托什冷冷地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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