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我是被派来照顾你的。他们会觉得我很笨,以致于弄得你差点淹死。”
“那不是你的错呀。那是那个掌舵的大笨蛋的错。再说啦,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嘛,这才是重要的呢。说真的,我觉得自己死过一次了。当时我大声地叫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那时候声音那么嘈杂,不是吗?”
“也许你当时就已经离开了。我不是很清楚你什么时候离开的。”
伊泽特警觉地望着他。是不是由于他的幻觉,发现坎皮恩的眼神中有些异样?
“当时真是一片混乱,”他说。“我累得筋疲力尽。我的男仆扔给我一支船桨。他向我保证说你一切都很好。他告诉我说,你已经上岸了。”
那支船桨!他应该把那支船桨让给坎皮恩,并且告诉哈桑去救他,因为哈桑是个游泳能手。这一次,会不会又是他的幻觉,发现坎皮恩朝他迅速地投来一个搜寻的眼神?
“真希望我当时能帮上你更多的忙,”伊泽特说。
“哦,我敢肯定,你当时照顾自己都应付不过来呢,”坎皮恩回答说。
头人给他们俩带来了几杯亚力酒,他们俩尽兴地喝了。伊泽特的头开始晕眩,于是提议他们俩都睡上一觉。床都替他们俩铺好了,还挂好了蚊帐。明天一大早,他们俩就要沿着河流,完成他们剩下的行程。坎皮恩的床就在他的床边,没一会儿,他就听见他开始打鼾了。他一躺下就立刻睡着了。那天晚上,连体农舍的年轻人和充当那艘小船船夫的囚犯们聊到很晚才睡。这时,伊泽特的头开始疼得厉害,而且他无法思考。破晓时,当哈桑把他唤醒时,他感觉自己根本就没有睡着过。他们的衣裤都已经洗净、晾干,但是当他们走在通往河边的小径上时,衣裤还是湿漉漉的。普拉胡帆船正在河边等着他们。他们轻松地划着船。清晨是可爱的,河面开阔而平静,河水在晨曦中熠熠发光。
“感谢上天,活着真好啊,”坎皮恩说道。
他很邋遢,而且胡子拉碴的。他作着深呼吸,嘴巴半张着,撇向一边,而且龇着牙笑着。你可以明显地看到,他对呼吸这件事情感觉特别美好。面对着蓝天、阳光和青翠的树木,他感到愉快。伊泽特恨他。他可以确定,这个早上,他的举止行为有异于往常。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想过要请求他的宽恕。他的行为就像一个小市民,但他已经感到后悔,他愿意尽一切努力重新获得一次机会。可这事儿,要是换了别人,也会像他那样做的。如果坎皮恩把他告发了,他就完蛋了。他再也不能住在森布卢了;在婆罗洲,在海峡殖民地,他将名声扫地。如果他向坎皮恩忏悔,他自然是可以让坎皮恩保证守口如瓶的。但是他会信守诺言吗?他瞥了他一眼,一个狡猾的矮个子: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信得过呢?伊泽特想起自己前一天晚上说过的话。当然,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但是谁又会知道呢?退一万步说,谁能证明他当时不是真心实意地以为坎皮恩已经脱险了呢?不论坎皮恩说什么,那都不过是他个人指责伊泽特的话;他可以笑笑,耸耸肩,说坎皮恩丧失了理智,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况且,还不能确定坎皮恩是否相信了他编的故事呢;在那个可怕的生死关头,他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忍不住想再回到刚才那个话题,但又怕旧话重提,会引起坎皮恩的怀疑。他必须三缄其口。这是他安全自保的唯一机会。当他们抵达吉所罗时,他可以抢先说出他的那个故事版本。
“现在要是还有一支烟抽的话,”坎皮恩说,“我就是彻底的幸福了。”
“到了轮船上,我们应该能够抽上几根劣质香烟吧。”
坎皮恩浅浅地一笑。
“人类是很不理性的动物,”他说。“起初,我觉得自己能活着,已经很高兴了,别的什么也不想了,可是现在呢,我开始对丢失了我的笔记,我的照片,我的剃须用具而感到遗憾。”
这个想法,伊泽特早就形成了,它潜伏在他意识的背后,前一天晚上,他一直拒绝这个想法进入他的意识。
“我向上帝祷告,他要淹死该多好。那样,我就安全了。”
“船就在那儿呢,”坎皮恩突然叫了起来。
伊泽特环顾四周。他们已经到达了河口,“苏丹艾哈迈德”号轮船在等着他们。伊泽特的心一沉:他忘了这艘船上有一个英国船长,他一定会知道他们的冒险经历。坎皮恩会怎么说呢?船长的名字叫布雷登,伊泽特经常在吉所罗遇见他。他为人直率,长着一绺黑髭须,举止轻松活泼。
“快来吧,”他们划着船过去时,他向他们喊道,“我从天一亮就等你们到现在啦。”但当他们登上轮船之后,他的脸色一沉。“哦嗬,你们怎么啦?”
“给我们一点喝的,你会听到整个故事的,”坎皮恩说道,咧着嘴奸佞地笑着。
“跟我来。”
他们坐在遮棚底下。桌子上放着几个杯子、一瓶威士忌加苏打水。船长下达了命令,几分钟之后,他们就在一片轰隆声中启航了。
“我们遭遇到涌潮了,”伊泽特说道。
他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虽然喝了酒,但他的嘴还是干燥得厉害。
“是吗?老天爷!你们没有淹死,真是命大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虽然他是对着伊泽特说话,因为他认识他,但是回答的人却是坎皮恩。他讲述了整个事件,非常准确,而伊泽特则紧张而专注地听着。坎皮恩讲到故事前半部分的时候用的是复数人称,但是讲到他们掉进水里的时候,却改用单数人称了。起先是他们做了一些什么,现在却是他自己怎么样了。他把伊泽特撇在了一边。伊泽特不知道自己应该放心呢还是应该小心。他为什么不再提到他了呢?是因为在那个生死关头,他只是想到了自己,还是——他已经知道了?
“那么你怎么样呢?”船长布雷登说着,把脸转向了伊泽特。
伊泽特正想回答,坎皮恩又说话了。
“我一直以为他已经被淹死了,直到我来到河的对岸。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我想他大概连自己也不知道吧。”
“当时我眼睛一眨就过去了,”伊泽特大笑着说道。
坎皮恩为什么说那些?他无意中碰见了他的眼神。现在他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愉悦的神情。他无法确定真相,这太可怕了。他感到惊恐。他感到羞愧。他怀疑自己可能无法控制现在或以后的谈话,以至于到了吉所罗,他要去询问坎皮恩自己讲述的是不是同一个故事。故事里没有什么东西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可即使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儿,坎皮恩还是知道的。他差点儿把他害死了。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们俩能够活着,算是命大的,”船长说。
船到吉所罗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当他们沿着森布卢河行驶的时候,伊泽特忧心忡忡地望着河的两岸。河岸上是被流水冲刷后的海榄雌和聂帕榈,身后是茂密而葱绿的丛林;在果树当中,鳞次栉比的,到处都是马来人的屋舍。他们靠岸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警官戈林走上船来,跟他们握了握手。当时他正住在那间别墅里,早在他着手准备会见那些土著乘客的时候,他就跟他们说,他们会发现还有一个名叫波特的人也住在那里。他们所有人都会在吃晚饭的时候会面。男仆们负责去照管他们的装备,坎皮恩和伊泽特则出去散步了。他们洗了澡,换了衣服,到了八点半,四个人在公共休息室里一边会面,一边喝着果子酒。
“我说啊,这个布雷登跟我说你们差点淹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戈林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
伊泽特感到自己脸上发烧,但是他还没有开口,坎皮恩就插进来说话;伊泽特似乎肯定地认为,他说话的目的是想提供他所选择的故事版本。他因羞愧而焦躁不安。可是,没有一句话是贬损他的,也没有一个词提到他;他不知道那两个听故事的人——戈林和波特,发现他被撇在一边,是否会感觉奇怪。当坎皮恩接着讲故事的时候,他急切地望着他;他讲故事的方式挺幽默;他并不掩饰他们当时的危险境遇,但他是以玩笑的口吻讲述的,所以两个听故事的人一边听一边大笑,笑他们当时所处的窘境。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好笑,”坎皮恩说,“就是当我被救到岸边时,我浑身漆黑,从头到脚都是烂泥。我觉得我真的应该跳进河里去洗一个澡,但是你知道,我当时已经在那条要命的河里挣扎得太久,所以我对自己说:不,看在上帝的分上,就让我肮脏好啦。直到我走进那间连体农舍,看见伊泽特跟我一样浑身漆黑的时候,我知道他的感受也跟我的一样。”
他们笑着,伊泽特也强迫自己一起笑着。他注意到,坎皮恩在讲故事时所用的词语,和他跟“苏丹艾哈迈德”号轮船的船长讲故事时所用的词语完全一样。那只有一种解释;他知道真相,他知道一切,并且早就策划好了该怎样讲述这个故事。坎皮恩在陈述事实的同时,故意把那些肯定会败坏伊泽特名声的部分省略掉,他的手腕是恶毒的。但是他为什么留着一手呢?对于一个在他的生死关头冷酷地抛弃他的人,竟然不感到轻蔑和愤怒,这并不像是他的为人。突然,一个灵感闪过脑际,伊泽特明白了:他留着真相,是要告诉驻地长官威利斯。一想到要去面见威利斯,伊泽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可以抵赖,但是他的抵赖有用吗?威利斯可不是傻瓜,他可以去质问哈桑;哈桑难保一定不会说出真相;哈桑会告发他的。那样的话他就死定了。威利斯会向他建议,他最好回英国老家去。
他头痛得就像裂开似的,吃过晚饭之后,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因为他想一个人呆着,那样可以构思一个行动计划。一会儿,他就有了一个想法,那想法使他浑身一阵热一阵冷的:他知道,他一直防范了这么久的秘密,其实是一个世人皆知的秘密。他突然间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为什么他会有那双明亮的眼睛,有那身黝黑的皮肤?为什么他那么轻易地会说马来语,那么快就学会了迪雅克语?他们当然知道。还自以为他们会相信自己编的故事,什么西班牙籍的外婆,真是太傻了!当他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肯定在暗自发笑,他们在背地里一定把他叫做黑鬼。这时,还有一个想法在折磨着他,他问自己,是不是他血管里流着的那一滴肮脏的土著人的血,使他在听见坎皮恩呼救的时候丧失了勇气。毕竟来说,在那种时候,任何人都会惊惶失措;平心而论,为什么他就应该牺牲自己的生命,去营救一个他并不怜爱的人的生命呢?那是荒唐的。可是在吉所罗,他们当然认为只有那样做才是对的;他们是不会体谅的。
最后他还是上床了,但是在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天知道有多长时间,终于睡着了之后,他被一个噩梦惊醒了;他好像又掉进了那汹涌的潮水之中,小船在不停地翻滚着,翻滚着;然后就是拼命去抓那船舷时的挣扎,船舷从他的手中滑脱时的痛苦,还有奔腾着没过他头顶的河水。天亮时,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去面见威利斯,抢先说出他的故事版本;他仔细推敲他将要说的话,拣选他将要使用的确切词语。
他很早就起身,为了避免见到坎皮恩,他没吃早饭就出门了。他沿着大路走着,直到他知道驻地长官应该已经在办公室的时候,他才又走了回来。他报上自己的姓名,随后由人陪着走进威利斯的房间。威利斯略微有些上了年纪,头发灰白而稀疏,脸长长的,而且泛黄。
“看见你能够安全地回来,我很是高兴,”他跟伊泽特握着手说道。“听说你差点淹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伊泽特穿戴着干净的帆布裤和一尘不染的遮阳帽,是一个整洁的男人。他的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一绺髭须也经过修剪。他的外表端正,俨然一副士兵的样子。
“我觉得我最好过来立即跟您说一下情况,长官,因为您吩咐过,让我照顾坎皮恩的。”
“有话就直说吧。”
伊泽特讲述了他的故事。他轻描淡写地谈了一下当时的危险情况。他想让威利斯觉得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要是他们出发得早一点,就不会发生翻船的事儿。
“我催过坎皮恩,让他早点走,但是他已经喝了两三杯了,其实,他不想走。”
“他喝醉了吗?”
“这个我不知道,”伊泽特和善地微笑着。“我应该说,他绝对清醒。”
他继续讲着自己的故事。他用婉转的方法暗示,坎皮恩有点儿丧失了理智。当然,对于一个不太会游泳的人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伊泽特,一直关心坎皮恩胜过关心他自己;他知道唯一的机会就是保持冷静,就在他们翻船的时候,他发现坎皮恩在大呼小叫。
“你不能就这件事情责怪他,”驻地长官说道。
“当然,我尽我所能,做了我能为他做的一切,长官,但事实上,我帮不上什么大忙。”
“行啦,关键是你们俩都逃出来了。要是他淹死了,我们所有人都会有麻烦的。”
“我觉得在您见坎皮恩之前,我最好先过来跟您说一下情况,长官。我猜想他很有可能会乱讲一气的。把事情夸大是不对的。”
“总体上来说,你们俩的说法还挺吻合的,”威利斯说,微微一笑。
伊泽特茫然地望着他。
“你今天早上没见到坎皮恩吗?我听戈林说发生了一些麻烦。昨天晚上吃过晚饭,我离开‘屯堡’回家时路过你们那儿。我看了一下,你已经上床睡觉了。”
伊泽特感到浑身战栗,他使出很大的劲儿,想保持镇定。
“顺便问一句,是你先逃出来的是吗?”
“我真的不知道,长官。您想啊,当时乱成了一团呢。”
“如果你比他早到岸上,那就肯定是你先逃出来的。”
“我猜是这样的。”
“好啦,谢谢你来告诉我,”威利斯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时,把几本书撞翻到了地板上。书掉下来的时候,突然发出砰的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伊泽特极为震惊,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驻地长官很快地瞥了他一眼。
“我说啊,你现在的精神状态真够呛的。”
伊泽特战栗着,无法自控。
“我很抱歉,长官,”他喃喃地说道。
“我估计你们都受了惊吓。你最好这几天好好地休息一下。你可以去找医生,让他给你开点药。”
“我昨晚没有睡好。”
驻地长官点着头,似乎表示理解。伊泽特离开了房间,当他出门时,他的一个熟人停下脚步,为他大难不死而表示祝贺。他们都知道了。他向别墅的方向往回走。他一边走着,一边心里重复着刚才跟驻地长官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真的和坎皮恩讲的一模一样吗?他毫不怀疑,驻地长官已经听坎皮恩讲过这个故事了。他昨天那么早就上床睡觉,真是太傻了!他绝不应该让坎皮恩逃出他的视线。为什么驻地长官只是听着,而不告诉他已经知道这一切了呢?这时,伊泽特责骂自己刚才不该暗示说坎皮恩喝醉、丧失了理智。他说那些是想败坏他的名声,但他这时明白了那样做是愚蠢的。而且为什么威利斯提到是他先逃出来的呢?也许他也是留着一手;也许他会进行调查的;威利斯这个人是很鬼的。可是坎皮恩到底说了些什么呢?他必须知道;无论以什么代价,他都必须知道。伊泽特心潮起伏,他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了,但是他必须保持平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猎杀的动物。他不相信威利斯会喜欢他;有一两次在办公室里,他责怪他不够仔细;也许他只是在等待,直到他了解了所有真相。伊泽特几乎疯狂了。
他走进别墅,在那里,坎皮恩正伸直了两腿,坐在一张长椅上。他在读报,那些报纸是他们在丛林里、不在家的那段时间送来的。看着这个矮小、肮脏的男人,伊泽特感觉到一阵隐隐的仇恨涌上心头,就是这个男人把他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你好啊,”坎皮恩抬起头来说道。“你到哪儿去啦?”
在伊泽特看来,他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嘲笑和讽刺。他攥紧了拳头,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你跟威利斯到底是怎么说我的?”他唐突地问道。
他提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而且语气十分粗鲁,坎皮恩略带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我觉得我没怎么说你呀。怎么啦?”
“他昨天晚上来过了。”
伊泽特急切地望着他。他愤怒地皱起眉头,双眉凝结在一起,试图看透坎皮恩的想法。
“我跟他说你头痛,上床睡觉了。他想了解一下我们的不幸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