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是的,这的确是个有性格的女子。
也正是独特的性格使弗雷·路易·德·雷昂修士成为一个令人着迷的写作主题。我觉得自己有些理由对他的事例加以较为详细的论述。弗雷·路易于1591年去世,因此我书中的主人公不太可能聆听过他的讲座。但我猜想当这位主人公在萨拉曼卡学习的时候可能与一位年轻的奥古斯丁修道会的教士有所接触——弗雷·路易在他的一部著作中把这位教士称作朱利安诺——并从教士那里听说了这位西班牙散文大师的一些情况。
萨拉曼卡是个适合闲荡的好地方。城里有一个宏伟的广场,四周都是拱门。每当夜色降临,所有的人都会来这里漫步,男人们朝着一个方向,女子们则朝着另一个方向,擦肩而过时便可眉目传情了。市政厅是玫瑰色的,建筑的正面雕刻有复杂的花叶形的装饰。厚实的教堂从远一些的距离看去倒还美观。它似乎是被种植在地上的,带着一股子坚定的傲慢。然而当你走近一看,就会对它那丑陋的泛红的棕色和华丽炫耀的装饰感到厌恶。教堂的内部无比地富丽堂皇。巨大巍峨的柱子向上伸展到几乎难以置信的高度。唱诗班的席位附近环绕着精心雕琢的浅浮雕。这一切是如此地壮丽奢华,使人想到市长大人的招待酒宴。这里显示了一种充满仪式感的、自信而且丰盛的宗教生活,你不禁问自己愁苦的心灵希望在这里寻求什么样的慰藉呢?
萨拉曼卡大学已经遗憾地失去了历史上曾有过的辉煌荣耀。我去参观弗雷·路易讲学的教室,那是一间刷了白色涂料的房间,宽敞,昏暗,正方形的,还有一个拱形圆屋顶。狭窄的长凳和课桌填满了整个空间。教室的一边是一条长长的、被隔成若干区域的通道,看来旁听者就是站在这里的。在讲台的后面有一个木制的罩子,有点像个大灭火器。弗雷·路易就是站在这个讲台上——根据传说(可学者们声称传说并不真实)——进行讲演,他的开场白比他的任何著作都更坚定地使他名垂千古。在被宗教裁判所关押了四年之后,他获得了释放并回到了萨拉曼卡。在那里,他受到了一群绅士们敲锣打鼓的夹道欢迎,他们是大学的教授和学生们,特意从瓦利阿多里德赶来见他。在充分的休息之后,他开始了第一次讲演。人们聚集在一起聆听他的讲座,他们预料他会攻击那些责难他的人并再次为自己辩护。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正如我们昨天所说的。”
弗雷·路易在狱中写下了他最为著名的作品——《耶稣之名》。这本书是以和奥古斯丁教会的三个朋友交谈的形式来写的。夏日炎炎,他们为了避暑就搬到了距离萨拉曼卡几英里的托美斯河上的一个村庄的房子里。那个地方叫做拉弗莱查。书中各种谈话的场景都发生在那里的花园中以及河中的一个小岛上。我认为有必要到西班牙文学中如此知名的地方去游览一番,于是在询问了路线之后就出发了。开车行驶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开始觉得自己迷路了。不久,我遇到了一位肥胖的年轻牧师。他有一张圆圆的红润脸庞,戴着眼镜,正一边散步一边朗读着祈祷书。我停下车问他能否为我带路。他似乎很乐意帮这个忙。他是个贫穷的教区牧师,身上披着一件破旧法衣,因为日晒雨淋已经掉了色。这位牧师讲话时声调很高。他非常彬彬有礼,上车给我指路时还脱掉了帽子,但是当他想再次戴上帽子时,却无法确定正反面。他一刻不停地在抽烟,并熟练地给自己卷香烟。
过了一会儿,他举起了手,我们便停了下来。一条崎岖小径通向一个绿树成荫的花园,花园四周环绕着灌木树篱。修道士就是坐在这里与他的朋友们聊天的。一条小溪从花园旁流过,那是一条清澈透明的涓涓细流。溪流的另一侧是个果园。那真是个宁静怡人的地方,在西班牙的酷热的夏季,它为人们提供了一片可喜的凉爽。牧师带着我游览时候,有一种仿佛是这里主人的样子,在我看来十分可爱。然后他做了一件奇特的事情。他开始吟诵起来。
“六月来临,正值圣胡安节到来之际,在萨拉曼卡苦读的学子们的学业即将结束……”
这是《耶稣之名》一书的开篇,那些流畅优美和谐的华美词句像音乐般从他的双唇倾淌而出。他那张肥胖红润的脸庞上呈现出狂喜的表情。
“多棒的记忆力呵!”当他终于停止的时候,我赞叹道。
“我经常读这本书。我时常在教区的农庄里走很长的路,三里格四里格五里格,如果我反复吟诵喜爱的段落,感觉路程就缩短了。没有人能像我的弗雷·路易那样用西班牙文写出如此优美的文字。”
然后他提出要带我去看看弗雷曾经散步的小岛,我们又返回了大路。一路上我们领略了卡斯蒂利亚大草原的开阔风景。远处的群山似乎是透明的。我们沿着河流行走,河岸旁密密麻麻地生长着挺拔的白杨树,我们一直走到了河堤上的一片农田里。一个头上包裹着手帕的妇人坐在一块可以俯瞰流水的梯田上缝缝补补。她热情地与衣衫褴褛的牧师打招呼并礼貌地向我问了好。我们经过了一个磨坊便到达了那个小岛。水似乎恰好流到了磨坊的引水槽那边。在较远些的河堤上种着一排白杨树,土地在收割之后变得干燥并呈现出棕褐色。小岛上轻拂过一阵柔和舒适的微风。在一个树木环绕的小圈子里有一张桌子,传说修道士就是坐在这里写作的。如今每逢周日,度假的人就会来这里野餐,在地上撒满了旧报纸。这里有一种醉人的静谧。宽阔而宁静的河流会对人产生一种奇怪的作用。人的心绪镇定,但同时又敏锐而活泼。
然而,我在这次游览后反复回忆起的却是那个土气迟钝的牧师一行行背诵着那篇悦耳散文的情景。
我读过他引用的这本书,虽不是一字不漏,但也读了很多。书中包括一系列有关宗教经典中以耶稣的名义书之的布道。我不得不承认要不是因为有对话展开时有趣的描述,各种逸事和例子,以及遍及各处的关于作者性格的揭示,我或许会觉得这本书不大好读。他关于演讲主题的种种沉思在我看来似乎并不太微妙难懂。我本应该在非常熟悉神学作品的任何虔诚的人所理解的范围内来看待这些问题的。
我觉得在路易·德·雷昂的身上似乎有一些格外现代的东西。他绝不像历史上的许多知名人物那样性格单一。我并不认为过去的人与现在的人有什么区别,然而在他们同时代的人看来,这些名人似乎更加同质化。否则人们就不会常常用“幽默”这样的词来形容他们。但是,弗雷·路易是个矛盾的人,在他的身上存在着不安抵触的特征和敌对的天性。委拉斯开兹的岳父帕切科用简单的语言逼真地描绘了他的形象:一个身材瘦小但比例协调的男人,巨大的脑袋上长着卷曲的头发,宽阔的前额,一个偏圆而不是偏长的黝黑脸庞,闪烁着光芒的绿色眼睛。他既自负又谦卑,既莽撞又有耐心,忧郁,暴躁,尖刻,忠诚,侠义。他痛恨愚蠢的人和伪君子。他对小孩子无比温柔。他热爱自然与真理。他无所畏惧。他总是准备好公然抨击专制统治,根本不在乎会激起怎样的仇恨。他甘冒一切风险抗击不公正的行为。他是个非常节俭的苦行者,很少允许自己享受睡眠,因此当仆人清晨到他的房间时,会发现那里与昨晚离开时一样。但是他热爱着生命中美好的事物,托美斯河流经拉弗莱查时发出的可爱的催人入眠的声音,盲人萨利纳斯演奏的天籁般的音乐以及西班牙语言的音色和韵律。他好争论,粗鲁,狂暴,可他最渴望的却是和平。对休憩的呼唤——摆脱混乱思绪的休憩,摆脱世界苦难的休憩——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反复出现。这为他创作的优美抒情诗注入了一股辛辣尖锐的味道,从而突破了贺拉斯风格的矫揉造作。他追求幸福与精神的宁静,但他的性情使他无法达成这一渴望。人们把他看成一位神秘主义者。可他从未体验过令追随神秘主义道路的那些人获得安慰的神奇恩赐,也从来没有学会对世间万物保持超然的态度。他强烈地渴望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感受,但他那不安的天性使他从未享受过这一感觉。也就是在作为诗人的范围内他才算得上是个神秘主义者。他望着白雪压顶的群山,渴望去探索它们的奥秘,但尘世间繁琐的事务阻止了他。我一直认为他的那句话——无爱就无生活——对他而言有一种隐秘的悲剧性的意味,而不仅仅是句陈词滥调。
弗雷·路易具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某些伟人令我们惊叹的全面的才华。他是数学家,占星家和法学家。他没有受过训练,却掌握了作为一名画家的纯熟技艺。他不但精通神学作品,在古典文学方面的造诣也很深厚,对黄金时代的梦想始终萦绕胸怀。他的诗,正如我说过的,不仅仅是卓尔不群,而且我想所有的鉴赏家都会承认在西班牙没有人能写出像他那样完美的散文了。当手中握着笔的时候,弗雷·路易就是一位学者,一个绅士。他的作品以典雅而非气势取胜。在《完美的妻子》一书中,他详细地引用了德尔图良的话。即使通过译文,你也一定能看出那位非洲作家的文字比起弗雷·路易的要生动、活泼、雄浑得多。但即便是个外国人也必然能感觉到路易·德·雷昂流畅的散文所具有的魅力。他的文字如同从拉弗莱查流淌过的小溪那样清澈,既意味深长又通俗易懂,既简洁又丰富,有一种低沉而欢快的乐感。在我看来弗雷·路易创作的最吸引人的、最有趣的书当属《完美的妻子》。一个对神学和神秘主义都不感兴趣的读者,也可以从这本书中获得娱乐和消遣。它就婚后各种必要的事项为新娘的品行提供了明智的建议。读者会不由自主地对书中直率、精明与高贵的奇特混合产生某种愉悦的惊讶感。这本书还可以使读者对上层社会家庭生活有一个愉快的了解,并且到处都含蓄地提及了传统眼光不可能察觉到的西班牙社会的种种细节。弗雷·路易是位出身名门的卡斯蒂利亚绅士,他对于美好生活的理想就是依靠农田庄园的农产品维持生计的地主生活。他似乎没有考虑过有的人可能出身不幸,没有宽广的田地可以耕种。对于经商的人,他完全不屑一顾。这一职业不但不体面,而且严重地有损灵魂的安康。“田间生活,”他说,“以及对祖先遗留土地的耕作是一种对纯洁和真理的学习,因为你可以从与你一起劳动和交谈的人那里学到知识。土地忠实地按照你的托付给予回报,它稳定、率直、始终如一,盛产充足的水果和丰富的作物,慷慨无私地做着大量的善事。因此在土地的怀抱里劳作的人似乎被它打动从而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善良和单纯的性情,而这些品质在其他人身上是不易找到的。是土地教会了人们诚挚、真实和守信,同时保留着美好旧习俗的记忆。”
在《完美的妻子》最长的一个章节里,作者引经据典地攻击了当时女子喜欢染发和涂抹脸颊的一种莫名其妙的癖好。(作为一个虔诚的修道士,他认为一个善良女子的美丽并不在于面部的轮廓而在于灵魂深处的美德。他并不确定完美的妻子应该是娇美可人的。)他承认不是所有化妆的女子都有邪恶的意图。“我这样想是出于礼貌。”他冷淡地说道。即使脸上的妆容不会暴露她们自己的不良愿望,但不管怎样这都会激起她们邻居的不善企图。善良贤淑的女子应当这样梳洗:“让她们伸出双手,接住仆人从盥洗架上的罐子里倒出来的水,让她们把脸庞浸入水中,再取一些水灌进嘴里,清洗齿龈,用手指搓搓眼睛的上方和耳朵的里面,耳后也要搓到,让她们不要停止这些动作直到整张脸庞都干净清洁了为止。在这之后,就不用管水了,让她们用粗毛巾把自己擦干净,这样她们就会比太阳还要美丽了。”
书中还有一个章节的题目叫做:《女子不应该多言而应该安静且性情温和的重要性》。在这一章节中他用了一句非常现代的格言,令人不禁莞尔。他说:“愚蠢而爱饶舌的女人,就像一般的愚蠢女人一样,无论她们拥有其他任何优点,都令人难以忍受。”他又进一步评论道这种愚蠢的特点在于它意识不到自己的愚蠢,反而将愚蠢当成了智慧。“而且不管我们怎样努力,要灌输常识(给这一类的人)是最困难的事,因为这件事如果不是自小就学习了,那就根本学不好……我们能给予这些女子最好的建议就是乞求她们管住自己的嘴巴;既然世间鲜有聪慧佳人,那她们就应该致力于成为众多的沉默女子。”在我结束这本迷人的著作之前,我想从名为《关于婚后夫妇互爱互助的责任》的章节中摘录一个片断。这是引用圣·巴兹尔的一段话。“毒蛇是爬行动物中最凶残的一种,他会殷勤地出动,追求海鳗为妻。在他到达以后就会发出鸣笛的声音,似乎是在发送信号,从而把她从海里吸引上来投入婚姻的怀抱。海鳗十分顺从并毫无畏惧地与恶毒凶猛的毒蛇结合了。对此我想说些什么?什么呢?那就是无论丈夫怎样的无情和粗暴,妻子都需要忍耐,同时她应该不让任何事扰乱生活的平静。”
这个比方真是生动呵!
从未有人想过要美化弗雷·路易·德·雷昂。他从来没有像其他圣徒那样,获得过宁静。现在,我想简单地记叙一个与弗雷·路易形成对照的人,他的生活方式卓越地显示了激励这些西班牙人的力量是多么地强大。这个人就是阿尔坎塔拉的圣彼得,以下是圣特雷萨在她的自传中对他的描述:
“阿尔坎塔拉的彼得神父是上帝近来为我们塑造的一个优秀典范。这个世界无法容得下如此完美的人。人们说现在我们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了,境况也发生了改变。这个神圣的人就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的精神十分强大,因此他征服了整个世界。尽管人们或许不会像他那样赤身裸体地行走或进行如此残酷的苦修,但正如我在其他时候提到过的,他们还可以通过许多别的途径征服世界。当上帝看到他们的勇气时就会教导他们。我们都知道上帝赐予了这个圣徒多么巨大的力量使他能够连续四十七年进行严厉的苦修。我想对此加以描述,因为我知道这都是真实的。
“他告诉了我和另一个他很少有所隐瞒的人(正如我说过的并一直会这么说的,他告诉我是因为他对我充满爱,而且上帝希望他这么做,从而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我保护和激励)。在四十年里——我想他是这么说的——他每天从早到晚只睡一个半小时。征服睡眠,刚开始这是他实践过的最艰难的苦修,为了能做到这一点,他总是站立或跪着。即便在睡觉的时候,他也是坐着的,脑袋靠在打进墙里的一块木头上。就算他想躺下来也做不到,因为众所周知他的房间不过只有四英尺半长。许多年来他从不曾戴上兜帽,无论阳光有多么炽热,下多大的雨;他脚上从不穿鞋;身上裹一件粗麻布道袍,里面什么也不穿;他将粗麻布裹得尽可能地紧,外面再披一件同样材质的斗篷。他告诉我每逢严寒,他就把斗篷脱掉,并将房间的门窗打开,这样当他再次穿上斗篷并关上门时,他的身体就会觉得暖和许多了。每三天吃一顿饭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他问我为何要感到惊讶,因为任何习惯于此的人都很可能做到这一点。他的一个同伴告诉我他曾经禁食了一个礼拜。这肯定是在他做祷告的期间,因为那时对上帝的爱会把他带入一种欣喜若狂的忘我境界,我自己就曾目睹过。
“他年轻时异常贫困,所进行的苦修也极其严酷。他告诉我他曾在修道院的一间房子里生活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仅仅凭着听修道士的声音去辨别他是谁,因为他从不抬起眼睛看。当他不得不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的时候就只好跟在牧师们的身后。在长途旅行中也是如此。他从不看女人,这持续了很多年。他告诉我现在看或不看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两样了。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身体非常虚弱,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仅仅是由树根做成的。他是个很神圣的人,却也和蔼可亲,他的话不多,除非你问他问题。他的理解能力很强,因此给的回答总是令人十分满意。关于他的事我想要说的还有更多,但恐怕你会问我这些事与我有何干系。我是带着疑虑不安写作的。因此我只想最后补充一点,他临死之际与生前一样,在讲道和劝诫他的修道士们。当他意识到即将抵达生命的终点时,他吟诵着赞美诗:《我为人们告诉我的事感到欣喜,我们将前往上帝的住所》,跪在地上,死去了。”
这些西班牙人能够如此顽强地战胜自我,难怪他们能征服半个世界。
十一
我希望写一篇有关神秘主义的文章可以符合我的意图。神秘主义是一个内涵丰富的主题。我试图将某些虔诚之人的事迹记录下来,认为这或许会帮助我理解西班牙的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不仅仅只是历史背景,它是一个框架,在那个特殊时代里,西班牙人就是在这个框架里展开了五彩斑斓的活动。在当时的西班牙,宗教全面渗透到了日常生活的普通层面,我想世界历史上的其他任何时期都无法与之相比。灵魂的救赎是西班牙人生活的主要事业。强盗在去干坏事的途中听见做弥撒的声音,那个皮条客、敲诈犯兼受雇的亡命徒在争斗中受伤后疯狂地恳求神父来听他忏悔。唐璜自己是个藐视宗教的人,可是当石像暴躁地紧抓住他时,他却乞求获得短暂的缓解来与上帝讲和。黄金时代的西班牙人将天主教会当作他们灵魂的故乡。宗教确实激发了他们的情感,一种骄傲与温情,信任与怀旧交织的情感,约翰生博士将这种情感描绘成一个无赖之徒最后的避难所。
然而到此时为止,我想我已经为实现自己的目标收集了充足的材料。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搜集了一些逸事可以推动叙述的进展,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就在我意识的边缘等待着参与到情节中去的召唤。我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坐下来开始写。可就在那时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有一次,我人在卡蒂斯,于是就去了趟那里的美术馆。美术馆在一座古老宫殿的一楼,相当破旧,收藏根本算不上广博,而且大部分的画都出自现代西班牙画家之手,质量令人哀叹。但是有一间藏室却收藏着苏巴朗一系列画作,是从赫雷斯附近的加尔都西修道院里搬移到这里来的。苏巴朗不是一个会受到很多人热爱的画家。你必须要非常了解他,要研究他之后才会意识到他是位多么杰出的艺术家。他拥有力量,这是你在其他画家身上很少发现的一种品质。但我在这里并不想过多地谈论他,我的当务之急是有关这些肖像画的。这些画主要是想通过表现各种人物的虔诚来阐明加尔都西修道会宗旨的。画像惟妙惟肖,很可能就是苏巴朗去修道院画墙壁装饰画时为僧侣们描绘下来的真实写照。画面中有苏巴朗所特有的那种坚硬感。那些白色的长袍似乎不是用羊毛,而是用像粗呢那样刚硬的材料做的,褶皱也丝毫没有柔顺感。它们仿佛是在木头上刻成的。然而,这种粗糙坚硬的表现手法会给人一种十分不同寻常的感觉。它或许会令人觉得排斥,但不会让人无动于衷。在这一系列加尔都西圣徒和被赐福的修士的画像中有一种使人印象非常深刻的东西。有一张描绘神圣的约翰·霍顿的肖像奇特地令人感动。我不由得相信画中的人就是那个有着伟大精神的英国教士,而不是作为模特的西班牙人。霍顿传记的作者形容他是一个相貌腼腆,举止端庄,言谈优雅,身体贞洁,心灵谦逊,和蔼可亲,受到所有人热爱的人。而画中的这个人就具有教养良好的文雅气质和轮廓鲜明、精致英俊的容貌,有时候你会在某些出身名门的英国绅士身上发现这些特点。画中人修剪过的脑壳的周围留着很短的头发,似乎是红棕色的。我一度曾毫无来由地问自己这个不知名的同胞远离故土迢迢跋涉到安达卢西亚的修道院,并服从院长的指示,坐下来为另一个英国人的肖像做模特,可他究竟是谁呢?
这是一张特征鲜明的脸庞,瘦削得仿佛经历了长期的禁食,还带着一种不安与焦急的紧张感。他的双颊泛着潮红。皮肤上尽管有一种温暖柔和的象牙色调,但肤色比象牙色暗,比橄榄色白,微微露着些病态。一只空着的手紧握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拿着一颗流血的心。脖子周围用打了结的绳子扣紧了。
这张脸庞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几个月过去了,一年,两年,我通过努力逐渐为小说中的主人公积累了丰富的素材使他可以承受冒险经历奇遇了,可他却呈现出一副苦修者的相貌,呈现出那个不知名的教士的瘦削、苦难、急切、入迷的面容。他具有同样的宗教气质,他的眼睛里也同样流露出决心从事某种难以言喻的神秘事业的坚定目光。我起初什么也没想,但在仔细地琢磨主题后却认识到这完全不是我需要的那种人。首先他并不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我猜想他在开始教会生活之前对宗教就有所了解,但他的认识是非常浅薄、装模作样的那种,他会觉得一个虚假的数量荒谬可笑,他会在放肆纵情的时候引用维吉尔的诗句。我可以想象得出他冷笑的样子,有些盛气凌人的架势,但我认为他永远不会放声大笑。我猜想他有爱的能力,但那爱里没有淫欲的成分,如果他陷入爱河,那将是件悲惨的事。我可以想象得出他为某个轻浮的女人黯然神伤的表情,被理想主义蒙蔽的他看不出那样的女人其实一钱不值,或许他还会为了尊严而在痛苦的沉默中煎熬,因为上帝拒绝赐予他想要的幸福。我想他不会把一个妓女带上床,也不会欺骗漂亮女演员的爱吃醋的情人。我想他可能就诗律方面错综复杂的问题与洛佩·德·维加相谈甚欢,但他会认为戏剧不过是粗俗百姓的娱乐而已。他也许会在萨拉曼卡过上一段学生生活,但除了与几个严肃庄重且出生高贵的绅士有所交流外,其他什么人也不理睬。我想对于性急的路易·德·雷昂的那种贺拉斯风格的怀乡念旧,他只会鄙视。倘若他阅读了流浪汉小说的话会把它当作闲散的消遣,但不会充满好奇地想去体验小说中描绘的生活。他把这种生活留给了他的仆人们,自己则以讲究尊严和礼节的生活方式与那个热闹、忙乱、卑鄙、生动的世界保持着距离。
这样一个人根本不是我需要的。我决定构思另外一个形象。我希望他是个快乐的人,聪明而文雅,有生动的幽默感;当然是要信奉宗教的,但抱着几分怀疑的态度;他渴望冒险,对接触到的一切想法都兴趣盎然;他在任何聚会中都无拘无束,既可以自如地与诗人们讨论现代戏剧,也能够轻松地和演员们作乐或与盗贼们狂饮;他擅长说故事,和漂亮的女人做爱,会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拔剑决斗,会身陷于外交阴谋当中,但又追求——既向往又勉强——神秘主义者们所讲述的美好境界。我认为塑造这样一个与我的意图相符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困难。我喜欢让他拥有略带红色的头发,以及与之相配的象牙橄榄色皮肤。我会赋予他瘦削的脸型,殷切的双眼,棱角分明的面容,这样的外貌与他对艺术的热爱和对精神事物的兴趣相一致。我不希望他太高大肥壮,因为这会显得性情粗糙,不符合我的想法。我希望他风度翩翩,身体比例协调,苗条但结实,还有一双纤长美丽的手,会令埃尔·格列柯为之着迷想要画下来。当我完成了对他的构思之后才沮丧地发现,我所描述的还是那个为约翰·霍顿的画像做模特的身穿白袍的加尔都西修道会教士。我又重新开始,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将它放下了一段时间,又再次构思,依然没有起色。我竭尽所能,可主人公的面部轮廓依然是那个该死的教士的。你或许以为一个作家可以赋予笔下的人物任何他喜欢的特征,无论是身体的还是思想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人物形象并不是作家创造的,无论如何都不是作家的意识创造了人物。相反,是人物造就了自己。这个形象也许来自一幅画,也许来自对在街上看到的或过去知道的某个人的回忆。然后这个人物与众不同的特征就在作家的脑海里酝酿成长着,我想这些特征来自作家潜意识的深处,但并没有意志的推动。一旦人物形象形成了,那么作家除了接受他之外就什么也不能做了。他无法改变他头发的颜色或者嘴巴的形状,否则人物就会失去真实感。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他自己因为他恰好就那么高,他会做这样那样的事情,有这般那般的感受,是因为他的眼睛中正好有那样的眼神。帕斯卡曾说过倘如克娄巴特拉的鼻子长一些,世界的历史都会发生改变。他或许还可以补充说这也会改变她那似是而非的和谐性格。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我脑海中酝酿着的这本书的主人公正是那个不知名的教士。但我非常清楚这将会是一本我无法写的书,甚至不是一本十分吸引我去写的书。它会有点过分地阳春白雪,有些缺乏活力,而且对我来说肯定没有特别的意义。
我略作挣扎,可依然无济于事。我的性格已经扼杀了我的故事。天上的猎犬追逐着我。我最终只得听天由命,决定放弃写这本书的念头。我为了写这本书前前后后专心准备了好些年,读了两三百本书,此时不免觉得失望。我只得聊以自慰地想,或许这些书会对我有所裨益。作家不可能通过刻意的努力而提升自我。年岁愈长,我愈发坚定地认为写作的并非作家本人而是人们所称的“他的潜意识”。尽其所能地培养和丰富潜意识必须成为他的目标。这一点,我想,他可以通过思索达到。圣特雷萨的一些话一定会在艺术家的心中引起共鸣:“我就仿佛是那个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声音的人,”她说,“可尽管听见了却无法辨别那声音说的是什么。我常常不理解自己的语言,可正是主的喜悦使我清晰地说出了这些话。倘若有的时候我会胡言乱语,那是因为我天生就会把事情搞砸。”我在今日的西班牙国内以及黄金时代的精神家园(有时难免单调乏味)徘徊了许久,无法相信在这么长时间的游荡之后自己竟完全没有任何进展。在我看来,旅途中简单的故事或许倒会引起各地读者的兴趣。
在我读过的书当中有一本对我确实没什么用,因为它描述的是一个亚美尼亚的主教到不同圣地去朝拜的经历,故事发生在十五世纪末,比我关注的时代要早了一百年。然而当我在一份参考书目中看到这本书的标题时,它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书名叫做《欧洲纪行》,于1827年在巴黎出版,由J·圣·马丁先生翻译。这是一本很薄的书,有点发霉了,书页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沾染了污渍,书的内容是法语和亚美尼亚语相对照的。它是由这样的一段话开篇的——我从法语把它翻译了过来:
“我,殉道者——仅仅是名义上的,出生在阿森德然,我是个主教,居住在诺卡(新的村庄)的圣芝若哥修道院。去拜访耶稣使徒们的墓地是我平生的夙愿。当时机到来之时——尽管我微不足道,配不上我一直渴望的这份荣耀——我没有将心中的意图告诉任何人,就从我的修道院进发了。那是在亚美尼亚纪元的938年10月29日那一天。我分站分段地旅行,首先到达了斯坦布尔。幸亏有上帝的恩典,我在那里发现了一艘船,并和维萨尼副主祭一同登上了船。”
他提到的日期相当于公元纪元的1489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正是在1492年8月3日这一天从帕洛斯起航去开辟前往印度群岛的新航线。
我想这个殉教者,这位阿森德然的主教,一定是个不同寻常之人。阿森德然是个繁忙而且人口众多的城市,著名的幼发拉底河就从城中流过。城市位于平原当中,有很多的果园和葡萄园,周围还有群山环绕,山里生活着无人管理的野蛮部落。启迪者圣格里高利就在离城市不远的幼发拉底河中为亚美尼亚的国王以及宫廷中的贵族们施洗。这一事件的结果对亚美尼亚人十分不幸并且使欧洲的和谐陷入非常困窘的境地。主教一路前行到达了罗马,在那里教皇给他写了一封举荐信,对他艰险的旅程很有帮助。他继续向北行进,在巴塞尔他与维萨尼副主祭被当作间谍抓了起来。对此,他没有作任何评论。被释放之后,他们沿着莱茵河一直到了科隆,在那里他们看见了“东方三圣”的墓。当他们到达佛兰德斯之后,因为不熟悉语言,很难让当地人理解他们的意思。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到英国以后也不知如何是好。关于这段经历他除了提到英国人是吃鱼的之外什么也没说。可是,一抵达巴黎寄宿的小客栈,他就感叹道:“人们要怎样描绘这座城市的美丽啊!这是一座非常伟大壮丽的城市!”这比起他通常的描述要进了一步,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告诉你的不过就是如何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以及他参观了哪些圣地。关于遇到的人,他却只字不提。这是最枯燥乏味的读物了,可你仍然会读下去,因为你能感觉到这个人具有一种不可战胜的勇气。在巴黎,副主祭离开了他。他试图寻找另一个同伴,可似乎没有人愿意与他共担一路艰险。“于是我就将坚定的信念交付了圣詹姆斯的祷告和万能的上帝,继续踏上了充满艰难险阻的旅程。”没有危险能让他胆怯。他忍受着寒冷和饥饿的煎熬。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却只身一人步行前进,毫无抱怨地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当他到达城镇的时候会受到修道院的接待,然而倘若他置身于荒郊野外就会做好准备睡在光秃秃的地上。他走过了许多城市,每到一地都会受到礼遇。在圣塞巴斯蒂安,一个小客栈的老板和他的妻子无比慷慨地招待了他。在我所读到过的客栈老板中,这算是独一无二的好人了。那里的人为他举行了两次募捐,因为无论他出发时带了多少钱,到现在肯定早就花完了。关于圣塞巴斯蒂安,他令人惊讶地评价道:“在这个城镇里,我就没看到过一张俏丽的面孔。”尽管又疲倦又虚弱,但在上帝帮助的支撑下,他最终来到了圣詹姆斯选择作为安息之所的著名城市。
“我走近墓碑,饱含敬意,我将脸仆在地上,恳求他宽恕我的罪过,以及我的父母和恩人们的罪过。最后,在泉涌般的泪水中,我完成了这一桩心愿。”
然后他便启程返回故土。
他到了一个被他称作戈萨瑞的地方,那是位于基普斯高亚海岸的一个港口。当时是1494年,他已经在路上行走了五个年头。此时自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返回帕洛斯也仅仅过了十二个月,他发现了——并非他原本寻求的——一个新世界。现在我继续引用主教的叙述:
“我在那里发现了一艘巨大的船只,人们告诉我它的负重可达六十吨。我和牧师们交谈,告诉他们应该让这艘船带上我。‘我再也无法步行了,’我说,‘我的力气已经用光了。’他们得知我从如此遥远的一个国度步行而来,十分惊讶。他们去拜会了船长:‘这个亚美尼亚的修道士,’他们对他说,‘恳请您带他上船。他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家,不能再依靠陆地旅行返回了。’他们给船长读了教皇的信。他听了之后说:‘我会让他上船的。但是告诉他我要环游整个海洋,我的船不运送做买卖的人,还有所有在船上的人都要为航行服务。至于我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们将希望全部寄予上帝,我们相信无论命运带我们到何方,上帝都会拯救我们。我们将环游世界,无法确定风将把我们吹到哪里。但上帝是知道的。至于其他,如果你想要和我们一同前行,那很好,就到我的船上来吧,你不必为面包或食物饮料操心。如果你需要另外任何东西,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这些牧师们会负责的。既然我们是好心人,我们会为你提供饼干以及其他上帝赐予我们的东西。’”
这个英勇无畏的主教在不知名的大海上航行了六十八天。逆风将他们一会儿吹到这里一会儿刮到那里,最后他们到了“世界尽头的”的城市。他们受到了猛烈暴风雨的摧残,大船也被震动得非常厉害,所以不得不返回卡蒂斯进行修理。他在卡蒂斯下了船,继续前往瓜达卢佩的圣马利亚圣地进行朝拜。他再次抵达罗马时已经是1496年四月斋期间了。他是这样结束自己的叙述的:“于是我就去了马利亚的圣地,在那里登上了船,我又再次经历了如此巨大的灾难,以至于觉得生不如死。”
然而,我写下这位殉道者阿森德然主教的故事并非是为了他本人,尽管我也不认为回顾一下一个善良勇敢人的事迹是在浪费时间。我记录这个故事,是为了在主教请求搭船时,那个不知名的船长所说的一番话。我想亚美尼亚的主教同样认为这是一段精彩的发言,因为在整本书中这是他唯一记载的一段演说。一路上他遇到了各种各样伟大的人,但对于这些遭遇,他只是提及却并没有加以描绘。依我之见,这段话可以与修昔底德在他书写的希腊历史中所记录下的那些著名人士的任何一次演讲相媲美。我猜想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位船长的姓名。他把信念寄予上帝,乘着一艘并不坚固的船只,出发驶向浩渺的大海。他那充满英雄气概的话语荡气回肠。我想
“仅仅是名义上的”殉道者主教肯定在船长的身上看到了一个相同的灵魂。这位不知名的船长也是一名具有献身精神的教士,但他是为了极其艰难的冒险事业而奉献自我的,同样有一颗无畏的心灵。
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这就是西班牙之所以伟大的奥秘。在西班牙,人就是诗歌,是绘画,是建筑。人就是这个国家的哲学。这些黄金时代的西班牙人生活着,感受着,行动着,但他们并不思考。他们追求并发现的是生活,是骚动的、热烈的、多样的生活。激情是他们生命的种子,激情也是他们绽放的花朵。然而仅凭激情是无法创造一种伟大艺术的。西班牙人在艺术领域毫无建树。他们在艺术实践方面并无多少成果,但却为从异域借鉴而来的艺术技巧涂抹上了当地的色彩。他们的文学——恕我直言——并不属于最高的水平;他们向国外大师学习绘画,但却是笨拙的学生,只孕育了一位最一流的画家;他们建筑的典范都有赖于摩尔人、法国人和意大利人的设计,他们自己创作的作品只有亦步亦趋追随典范时才是最好的。他们的卓越之处也很伟大,但却在于不同的方向:那是一种性格的卓越。在这一点上,我想无人可以超越他们,只有古代罗马人才能与他们匹敌。这个精力旺盛的民族似乎将它所有的活力和独创性都投入了一个目标,一个唯一的目标:人的创造。他们并不擅长艺术,他们擅长的是一个比艺术更加伟大的领域——人。然而思想才有最后的决定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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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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