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徐公子胜治
游方又闭上了眼睛,手中的量天尺分明未动,神念中却感觉那上面的图谱山川似乎都“活”了过来,似在千年沉睡中被唤醒,那已悄然运转了三天的大阵所汇聚的天地灵机之力发动,被游方的神念所点燃。
“历代地师传承,有最后一句话。若你在心盘运转时不能体会当年杨公留下这一线传承的本意,心中对监察天下风门有一丝游疑,只为求地师之法却不能安守地师之责,有此念未去,将被废去一身秘法修为,连上代地师都控制不了。历代地气宗师衣钵传承,不可能留遗患于江湖,此仪式的用意便是如此!”
这番句话传来,分不清是耳中听见还是元神中所闻,吴玉翀的脸色变了,她刚想动,身体一顿仍端端正正的跪在原地,因为大阵发动,她被浑厚无形的力量定住了。
那不是游方的力量,已经运转神念三天三夜的游方,怎么可能有力量制住吴玉翀。这座大阵发动之时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以量天尺为灵引只是将它激发,直至将游方的神念耗尽,法阵才会自动散去。
要是在这种情况下引大阵发起攻击,首当其冲的是游方本人,以游方和吴玉翀现在的状态,首先倒下的肯定是游方。他们这种高手怎么会不精通阵法,所以唐朝尚当初明明看见刘黎在璇玑峰上运转大阵,却仍然登上了峰顶,一方面他不惜任何代价也不愿错过最后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也看出了其中的玄妙。
可唐朝尚却没有想到,地师心盘却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含义,它可以是一种攻击,也可以是一种元神心印,就看接受心盘的人是谁!游方运转心盘的威力要比刘黎在璇玑峰上所为小得多,其阵法笼罩的范围也仅仅是真源洞天之内。
吴玉翀想挣扎起身却动不了,别说她,发动阵法的游方本人也动不了,想停都停不下来,就像小小的火种燃起参天大火,火种本身也会化为灰烬。
吴玉翀能听见元神中自己的声音,似乎是哀婉的弦声,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因为她越运用神念想挣脱,神念之力消耗的就越快。而游方的神念却锦绵若存,平静淡然的经历这一切,悄然无息的随着大阵运转。
吴玉翀跪拜的身体动不了,长长的睫毛却在颤动,微闭的眼中无声无息的流下了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在俏丽的领尖上留下欲滴泪珠,她终于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结果,也明白了师父当初为何没有走下璇玑峰。
一切已经太晚了吗,还是刚刚才开始?
地师传承仪式只有一个时辰,既短暂又漫长,它很快就会过去,但对于身处其中的吴玉翀来说,却需要默默的经历完毕,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前因后果,思考她所面对的一切、从前与今后。
此刻只是在消耗神念,游方还必须主动运转心盘,留下元神心印。
“那山水弦音,是何时的轻呤浅唱?”游方发出了第一声细语叹问,心盘悄然运转,神念中展开的“见智灵引”似无形又无处不在的烙印。
吴玉翀真的听见了山水弦音,仿佛又回到了宜宾的南广河,她初次与游方相遇,在九曲十八弯的河谷中弹奏琵琶,弦声于两岸画卷风景相应和。原来琴声可以如此动人,似她所奏又非她所奏,是心境与山水相合的情怀。
游方不是刘黎,见知灵引不离本人的见知,元神中的弦声就是心盘运转,它们仿佛都曾是吴玉翀所奏,又似游方心念中真正所欲闻,那走过的山水妙韵一一重现,却被洗去当初那琴声下所掩盖的一切诡谧,只留下纯净的山水情怀。
被废去秘法修为,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最痛苦的煎熬,然而游方运转的心盘却如此温情脉脉。
“那倒映波光是何时的垂怜至今?”游方仍是轻声柔语,发出二声叹问。
他闭着眼睛却似清楚的看见了吴玉翀流下的清泪。
这是游方本人迄今为止亲身见证的最高修为境界,“山川有情”的妙诣又包含了历代地师的感叹。吴玉肿仿佛看见了繁星闪烁的夜空荡漾的水面与倒映的星光,是梅岭洗药湖的星光吗?仿佛水印星斗文;是白云山麓湖的星光吗?仿佛是天上的眼晴。
这星空千年以来一直在那里默默的注视人间,倒映在波光中留下碎影垂怜。
第三百四十八章
信手脱枷破空游
“那绵峦如画,是何时的情怀淹流?”游方语气一沉发出第三声叹问,他似能清晰的感受到吴玉翀所承受的苦楚,但心盘仍然缓缓运转,法阵的威力到达了极致,他自己身心中也有酸楚和困倦感袭来。
吴玉翀仿佛从天地之间默视与倒映的星光环绕中又回到了绵山,已经亘存千古的绵山、刚刚与游方一路走来的绵山。她能清晰的感应到游方的元神映射,包含那缠绵如画的回味,他在看着她,目光竟似那夜凝视的眼神。
……
笼罩真源洞天的天人合一大阵缓缓散去,神祠对面的山坡上,朴姬政朝安佐杰道:“看这形势仪式应该已经结束了,我们是否应该立刻回去,否则等阁主出来,会发现我们擅离职守。”
安佐杰答道:“不着急,派人进真源洞天探明情况,我们先在神祠中隔着山屏等候。”
他们走下山坡,攀上绝壁,来到内堂入口处的神祠中,命两名手下进去问情况。时间不大有人出来回报道:“驻守祖师殿的兄弟们都没事,但是在洞天处那块大白石旁边的两名兄弟倒地不醒,凌家兄弟也晕倒在密室入口外。”
安佐杰吃了一惊:“阁主和梅兰德呢?”
“没有动静,没有人出来。”
安佐杰眉头紧锁:“把那四个晕倒的都抬出来,让我亲眼看看。”
凌无实,凌无虚还有另外两名昏厥的无冲派弟子被抬了出来,安佐杰俯下身子验看,发现这几个人并非是受到外力伤害,倒很像是极度困倦的熟睡或力量被抽干的昏厥,不仅神气耗尽,一身秘法修为竟然也被废去了!
安佐杰的眼皮忍不住在跳,心脏也在狂跳,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保持平静,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以沉痛的声音道:“阁主恐怕与那梅兰德同归于尽了,二老板在璇玑峰上的遭遇与之类似,难怪他没有下来,一代地师最后的手段应是玉石俱焚。但阁主为防万一已有密令,将无冲派以及组织的一切托付于我掌管。”
朴姬政在一旁悄声提醒道:“无冲化煞金铃不在,密室并没有出口,那两人还在里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安佐杰点头道:“你带人进去,不管是凿是砸还是定向爆破,把密室的门打开。”见朴姬政面色踌躇,他又一指地上的凌无实和凌无虚道:“他们两人都这样了,你以为密室中的阁主会怎样?如果她还活着那更好,你说呢?”
朴姬政:“是不是再等等?阁主不可能没有防备,也有可能会自己走出来。”
安佐杰:“假如出来的是梅兰德呢?”
朴姬政:“我们这么多人还带着枪,用得着怕他一个吗?”
安佐杰一笑:“这不就是了吗,你怕什么?这样的机会,对我们来说是最好不过了。”
朴姬政仍然有些犹豫:“还是再等等吧,那两人的手段都不好对付,我建议在密室入口两侧悄悄装上炸药,然后再……”
安佐杰一摆手:“那你就去做吧,先等一个时辰再进去,但要记住,如果还有人活下来,不管是谁,尽量要活的!”
朴姬政带着几个人进去了,安佐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然后他又低下头仔细查看凌氏兄弟的情况,却越看越是暗暗心惊,恰在此时山中有一阵风吹过,这隐秘的神祠不受山风之扰,却能听见远山万木发出的浪涛之声,有一群飞鸟被惊动扑闪着翅膀从半空飞过。
安佐杰莫名打了个冷战,一看身边还有六个人,命两人守在这里,对其余四人道:“你们跟我走,注意隐匿气息,我们先去看看山外的动静。”
他让朴姬政无须害怕,自己却觉得非常不安,甚至莫名心惊肉跳。安佐杰此刻也明白了当初唐朝尚为何没有走下璇玑峰,带去的十五名精锐高手也一个都没有回来,那地气宗师真是手段通玄,那无名运转的大阵竟然能废去人的秘法修为,如此说来,梅兰德的秘法修为应该首先废去才对,真的是同归于尽啊!
假如梅兰德与阁主的秘法修为都被废去,那么两人现在可能还活着,对安佐杰而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秘密,他始终不敢亲自去密室,他也是一代高手,带领这么多手下就算硬拼那两人也不一定会输,更何况是如今这种情况?
但安佐杰就是不敢,他已经被凌无实和凌无虚的样子吓着了,猜不透梅兰德还有多少后手,回想起来梅兰德跟随阁主进去真源洞天时是那般坦然,此刻才有些回过味来。唐朝尚曾经密令唐半修杀了他,谁知道阁主是否也接到了同样的密令?看阁主和梅兰德一起的样子十分可疑,难道这两人察觉了自己的异心,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觉得脊梁骨冷飕飕的,觉得这里也不安全。假如他真的敢放手一搏,此刻的游方和吴玉翀当然不是对手。
自从青山湖一战之后,他学会了隐忍,人也变得更聪明狡诈甚至可怕,因此在璇玑峰一战中幸运逃脱。可是也正因为他当初逃脱的太幸运,这经历让他多了一份老江湖的油滑,却少了应有的胆色,此刻又决定要溜了。
安佐杰悄悄离开,打算等到确认此地无恙之后再回来,心中暗想万一这又是个陷阱呢?可别被人里应外合包了饺子!
……
密室中,吴玉翀脸上的泪痕已干,已经有整整一个时辰可以让她想清楚所面对的一切。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默默的互相看着对方,游方的眼神充满怜意。吴玉翀的眼神有幽怨、不甘、痛楚等种种复杂的含义,最终却渐渐平和,甚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解脱之意。
“你我之间,终将有一人要解脱。”良久之后,还是游方先开口说话了。
“这个人原来是我,来的这一路上你都在告诉我,我却没有想到。”吴玉翀看着游方说话,眼圈又红了,神色说不清是幽怨还是恨。
“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终于完成了师命。我也做了你要求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你也是我们要承受的,现在你该打开锁链了。”游方说着话抬起了左手,腕上扣着锁环,手中却拿着煞意凌厉的出鞘秦渔。
游方随身之物除了量天尺都放在一个背包里,背包是吴玉翀提前为他准备好的,仪式开始时在屋子的一角游方够不到的地方,仪式开始之后吴玉翀的身形动不了,没有发现剑是怎么到了游方的手中。
吴玉翀的胸脯在起伏,看着游方手中的剑,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可以将锁链斩断,你的武功仍在,剑也非常锋利,以劲力完全可以办到。”
游方看了看手中的秦渔,摇了摇头,语气很怜惜:“我心疼我的剑,斩开这锁链会伤着她的,还是请你亲手用钥匙打开。”
吴玉翀身前是持剑的游方,身后是密室的门,她可以选择打开锁链也可以选择转身逃走,这时她做了个深呼吸,缓缓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站起身从腰间取出钥匙走上前去。游方手中的剑直指着她的心口,只要微微往前一送就能取她的性命,吴玉翀俯身伸手打开了手腕上的锁环。
锁链落地叮当有声,吴玉翀身体有些发抖,前胸隔着衣物似也能感受到那剑发出的寒意,却尽量平静的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杀我?”
“你也没有打算杀我,你希望我会怎样,便是我要将你怎样。玉翀,我得谢谢你,有些话你都已经替我说过了。”游方说话时把剑一收,密室中又听见叮当一声,原来是他右腕的锁环还未等吴玉翀打开,就自行落地。
这声音让吴玉翀颤了一下,她的声音也在微微发颤:“你自己能脱开,原来我根本锁不住你?”
游方放下剑抚了抚自己的右手,淡淡道:“高难度的我不会,小时候没有用心学过,长辈们也说这些不适合我练,但脱铐术还是会一点的,当初只是为了好玩。”
游方没有撒谎,他的内家功夫根基是三舅公莫正辛教的,并非刘黎所授,刘黎指点他的只是练剑之术。莫正辛是一位民间艺人,早年经常带着杂耍班子外出卖艺,班子里有很多精通各种杂耍技巧的民间高人,比如在北京时游方的小表舅莫溪曾提到的小青阿姨,如今在洛阳开花店的那位,她就精通柔术。
游方小时候学过一些,并不是很擅长,套圈钻图,滚身顶灯之类的当然不会,也不适合他的身子骨去练,但想脱一副手铐是没问题的。只是他几乎没耍过,包括当年在北京第一次遇到谢小仙把他拷进派出所,游方也老老实实的跟着走了,吴玉翀更不清楚游方除了是一代地气宗师之外,还有这么复杂的江湖出身。
吴玉翀:“你明明能够脱掉锁链,为什么还要我来打开?”
游方看着她,目光终于有一丝暖意:“我就是想看看你是否能亲手打开它。这密室中应该另有通道,按照你的计划,是想放我从通道中离去吧?”
吴玉翀原本掩饰的很冷静,此刻却压抑不住又流泪了,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游方哥哥,为什么会这样?”
游方想替她擦去眼泪,也想扶住她有些站立不稳的身体,却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淡淡道:“这一切要问你自己!我倒想问一句,你命安佐杰守在什么地方?”
吴玉翀:“我命他守住祖师殿,不得进入真源洞天。”
游方叹了口气:“可惜呀,此人倒是逃过一劫,此刻还安然无恙。他在璇玑峰已成惊弓之鸟,你若命他守在真源洞天,他恐怕也会悄悄躲开的。你我此刻若是走出密室,你认为下场会如何?不仅是我,也包括你,别以为他真的会听命于你这位掌门。”
“密室中的确有通道,可是……无神念之功是打不开的,游方哥哥,你现在也打不开它,我知道你神念耗尽了……”听见游方的话,吴玉翀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后果,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已经泣不成声。
游方终于伸出双手扶住了她,凑到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谁说我打不开?否则我不可能随你而来,而我来,就是为了带你走。现在你这样,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至于离开此地之后,还在于你将如何选择。”
……
朴姬政命人在密室出口两侧以及地下都藏好了炸药,率人忐忑不安的埋伏在周围,各持法器和枪械,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见动静。最后他只得硬着头皮带人去了通道,在山腹中走过凿建的台阶,向上三丈再拐弯向下七丈,来到密室门口,用凿子和大锤去打开反锁的石门,弄了好半天里面也没反应。
看来阁主与梅兰德同归于尽了,就算人没死也只能剩下半条命,否则不可能让外面的人这样胡闹,朴姬政终于松了一口气。既然安佐杰有命尽量留活口,他的胆子也壮了,没有再用定向爆破,忙乎了半天,这些人也算是高手,终于把石门凿穿了,打开门闩推门而入。
密室中的情景却令他们目瞪口呆,只见墙壁上连着两条打开的锁链,地上只有一支无冲化煞金铃,而吴玉翀和梅兰德竟然不见了,就似凭空消失一般!
朴姬政也不是笨蛋,旋即反应到他一直在寻找的无冲派历代收藏器物真正的密室入口就应该在这里,而那两人一定是进入那密室了。然而仔细检查地面,室顶和四壁却没有发现任何密道的痕迹,于是带人走出山腹向安佐杰汇报。
他们刚刚走出来,真源洞天内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原来是朴姬政刚才命人安放的炸药突然爆炸了。山壁塌陷了一大片,露出了里面的台阶通道,而朴姬政连同他的手下不知被炸成了多少碎片,散落于碎石中。
祖师殿中的青玉坛也在微微震动,显化真人的遗蜕仍寂然端坐,双目垂帘似是悲悯含情。
硝烟渐散,真源洞天内寂静无声,卧牛派掌门牛月坡与形法派掌门杨弈程从铭刻“真源洞天”四字的那块大白石后面走了出来。
杨弈程说道:“老牛啊,你可真省事啊,轰隆一声全解决了,都不用我们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