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刘同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已经穿不上布鞋了,爷爷只能把家里所有球鞋藏起来,换成大码的拖鞋。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医生给他扎针,因为太肿和淤青,扎了半个小时找不到血管,继承把嘴唇咬破了也没有叫出声。


    每一次去看继承,满怀着好转的希望,却总看见每况愈下的他。继承的照片放在他的床头,看看照片,再看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然后有一天,继承让爷爷把照片收起来。


    当过炮兵、会用指头丈量出敌人距离的爷爷,紧紧抱住相框走进自己的屋子,靠在门框上狠狠地抹了抹眼泪。


    多年以后听到罗大佑的《你的样子》,其中一句唱道: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


    歌里唱的是我,也是继承。


    每次告别,从他家出来,他都会趴在窗户口看我,直到我转弯不见。


    后来我每次转过墙角,都会靠在墙角等几秒,再偷偷地把头探出去,看见继承依然趴在窗户上,一副失落的样子。我便用手扯扯和我一样高的灯笼花,引起他的注意,于是继承整个人立刻又亮了起来。


    再见。


    再见。


    我们互相挥挥手。


    没想到便是诀别。


    考完六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同学们开始写毕业纪念册,我带着自己还有其他同学的二十多本纪念册去看继承,我想如果他状态还好,就能帮每本纪念册写一句话。


    敲开门,不是爷爷开的,是位三十出头的阿姨,一脸的憔悴,我说:“我找继承。”


    阿姨说:“你是他同学吧?我是继承的妈妈,你稍等一会儿。”


    门虚掩着,客厅椅子上还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本是垂着头,因为我的到来,他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瞬间即逝,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压抑。


    继承妈妈拿出一本毕业纪念册,她说:“继承在睡觉,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是给你和小土小黄的。”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继承妈妈的话。她的意思是,因为要毕业了,继承自己准备了一本毕业册,没有让我们给他留言,而是自己写了话送给我们。


    毕业册不是要自己留着吗?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呢?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丝疑惑和忧虑。


    继承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现在想起,也许是在权衡是否要跟一个孩子坦诚自己儿子的病情,接着,她说:“继承身体不好了,刚刚医生来过家里,他吃了药还在昏迷中,救护车一会儿就来。所以……”


    话没说完,便止住了。


    我俩都没说话,几秒钟的留白,却显得如此漫长。


    留白是情绪是爆发,也是答案的明确。


    “好的,我会让大家写的。”我佯装镇定收下了纪念册,放进满满当当的书包里,对她笑了笑。


    “阿姨再见,希望继承能尽快好起来。”


    我背着书包往回走,一步一步,迈得使劲。


    走到墙角处,转弯,整个人便瘫靠在墙上,从书包里拿出继承写给我们的毕业册。


    他给每个人只写了不到二十个字。


    写给我的:希望你一切都好,对世界没有困惑。


    写给小黄的:希望你一切都好,考上重点初中。


    写给小土的:希望你一切都好,能遇见一个如雅典娜一样的女神。


    都是我们曾问过他的那些傻问题,他把每一个都记在了心底。毕业册上每个字都是用笔画一笔一笔拼起来的,完全能想象到,因为手指浮肿握不住笔的他,如何努力地写完这几句话。


    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别哭,别哭,他只是昏迷而已。


    一切都会好的。你看,继承的父母不是都回来了吗?


    倒数五声,五,四,三,二,一。大口喘气,下意识地拽住灯笼花的枝干,用力摇了摇,然后探出头去看继承家的窗户。


    这回,真的没有人了。


    不是一场梦。


    少年的梦破碎,洒了一地沉默,还有一扇静默若古的木色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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