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刘同
我点点头。
那时我并不能理解我爸的心情。他从16
岁开始,与医学结缘一生。而我从未对医学产生过兴趣,所以没有任何想了解的欲望。我的一句“我要学中文”将自己与我爸一辈子的理想一刀两断。
事已至此,我爸也只能选择接受。之后便是长期的零交流,大学放假回家,即使两个人坐在同一个沙发上,谁也不说话。不说话并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跟他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而他担心的却是我找不到工作。我想跟他发誓我一定会努力,但所有言语跟真正的未来相比都很无力,除了安慰他和自己,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不说话的原因,我大概也预料得到,当我当着全家人的面拒绝了他的建议,然后一意孤行选择了另一条路,他那么多年的父亲形象被一个18
岁的孩子在外人面前砸得粉碎。他一定觉得在我面前已然失去了威望,无论他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往心里去了吧。他不说话,也许只是不想再被我伤害吧。
大二,他看见我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文章,写的是他。
大三,他知道我陆续发表文章,还在尝试写小说,厚厚的几百页信纸,全是干干净净的梦想。
大四,我考入湖南电视台,出版了第一本小说,因为节目主持人请假的原因,制作人让我出镜播报新闻,家乡的父老乡亲突然能从电视上看到我的样子,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工作一年,我辞去工作,选择北漂。他什么都没说,我临走时,他在火车站塞给我一些钱。我鼻头酸酸的,但却突然笑了起来,我问他:“你这些钱是私房钱吧?钱都在妈妈那儿,你给我了,你就没钱打牌了啊。”他的表情变得很古怪,尴尬的爸爸一直都是那种古怪的表情。
再后来,我离家越来越远,每天只能电话联系,一年见面的机会也不过两三次。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不太适应干燥的气候,夜里睡觉鼻血会流得枕头上到处都是。我吓坏了,不管凌晨几点都给家里打电话,问爸爸怎么回事。他安慰我说:“没事没事,只是空气干燥,鼻腔的血管破裂,多喝水,多注意休息就好。”没过几天,就收到了爸爸给我寄的一箱熬好的真空包装的中药,附了一张纸条:一天一袋,加温。
离开家,离开他之后,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再看待学医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的抗拒确实过激了些。但好在,我是一个脸皮特别厚的人,读大学时只要同学们身体稍微有一些症状,我就会打电话问爸爸怎么解决,以至于班上的同学去医院之前都会来我这儿问问情况,而我无论是毕业了,还是工作了,无论是在长沙还是在北京,身体稍微不舒服,就会打电话给他。他总能第一时间给我一个明确的方向,然后告诉我去药店买什么药。很多人羡慕我有一个这样的爸爸,省去了很多去医院看门诊的时间,我也就很得意的样子,持续至今。
随着我年纪越来越大,18
岁的我,25
岁的我,30
岁的我,和爸爸的关系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软化。谁也没有再提过当初的决裂,一切就埋在心底,过去就过去了。
2013
年,我和父母参加了一档名为《青春万岁》的节目录制,说到我选择专业那一段,我说着说着,突然发现爸爸半低着头什么都不说,似乎是在沉思。等我再仔细看时,发现爸爸眼睛里全是泪水。主持人徐平姐问原因,我爸低着头,什么也不说,眼泪一直流,那是32年以来,我第一次看爸爸哭得那么伤心,爷爷走的时候,爸爸也未这样失态过。
徐平姐问:“是不是当时不能理解儿子的做法?”
爸爸点了点低着的头。
徐平姐问:“是不是觉得自己辛苦了一辈子的事业儿子不能继承,您觉得惋惜?”
爸爸仍旧点了点低着的头。
徐平姐继续问:“您是不是怕儿子选择了别的专业,未来的生活会过得很辛苦?”
爸爸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他用力撑住膝盖的手背上,开始抽泣,像个低头认错的孩子。妈妈眼眶瞬间变得通红,她的左手紧紧握住爸爸的右手,深深地呼吸,像两根叠加才能漂浮的稻草,像两个一直相依为命的人。
我从来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爸爸的心里一直压抑着莫大的委屈,这些委屈从未得到释放和体谅,也从未有人关心过他委屈的是什么,我甚至不关心他是否有委屈。
因为不愿意多一些理解,我在自己和爸爸之间深深地砌了一堵心墙。
妈妈说,因为我高三之前的成绩都不算好,性格也不突出,唯一能让我生活不那么辛苦的方式就是读一个医科院校,然后进父母工作的单位顶个职位。也许赚不了很多钱,见不了太多世面,但我能不为人际关系发愁,能不为找工作而四处低头。
因为我从未考出让他们安心的成绩,所以他们的安排全是因为担心,并非包办。
妈妈继续说:“他第一次从湖南台离职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头发和眉毛不停地掉,他给他爸爸打完电话说完辞职的决定,他爸爸心里特别难受,一直觉得儿子受苦是因为自己没有本事。后来他去了北京,一开始每天夜里流鼻血,后来春节晚上赶节目还被人抢劫,这些我和他爸爸一直很担心,我们只有一个孩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小孩能生活得好一些,我们不希望他在外面那么危险、那么辛苦。”
我想起18
岁的自己站在客厅里,对我爸大吼:“如果你不同意我读中文系,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再对比今天爸爸妈妈说的这些话,我看着他们,眼泪也止不住地流。懊恼,悔恨,想大嘴巴抽自己,想回到过去制止撂狠话的自己,想开口对父母道歉……但这些终究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
一晃十四年过去,爸爸终于绷不住了,在我面前放肆地流泪,这十四年他去大学看过我,我工作后他去长沙看过我,也来北京看过我,但从未提起过心里的这个疙瘩。
我握住他的手,好想对他说:“爸,我错了。”
但我握住他的手,侧低着头,说出来的话却是:“爸,别哭了,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父母和孩子对事物的看法千差万别,是因为骨子里都有一根折也折不断的钢筋立在那儿。
后来,我再去学校和大学生们交流,每当有同学不能理解父母对他们的教育时,我都会想起自己的故事。
你不好了,他们会失落,他们会用尽全力保护你。
你好了,他们也会失落,他们觉得自己的能力已经保护不了你了。
无论我们好不好,他们都会失落,我们从孩子变成了自己掌握命运的人,不再如当年一样任何事都会依附于他们。这种失落,也许只有到我们成为父母的那一天才会理解。
——写给我最爱的爸爸。
2013
年春节,爸爸说过完年就要去新疆做援疆的医学志愿者。我一听极力反对,他从16
岁开始便在药房抓药,一直工作到63
岁才退休,我是希望他能好好地享受退休后的生活,不必那么紧张和辛苦。他说多年前他曾被单位外派过去支援,他答应过他们,一旦他退休就会回去帮忙。我看着妈妈,妈妈却说:“你爸爸也闲不下来,让他去吧,趁还能动多帮助一些人。我也会没事就过去陪他的,你放心好了。”
我前脚回到北京工作,爸爸后脚就到了吐鲁番地区的县城医院。他换了手机号,给我发信息:我这里天气很好,不用担心,你自己注意身体。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学医的原因,所以他一定要趁自己还能折腾的时候,尽量多折腾,也不枉他做了一辈子的医生吧。
我为有他这样的爸爸骄傲,就像多年前那么多人羡慕我有一个随时可以看病问诊的爸爸。我也要做一个让他骄傲而不担心的儿子才行。
2014.3.12
尾声
董娘从武汉回来带回了很多东西。
在工体的岳麓,她说每次回北京,父母送她的时候他们都会哭。父亲知道她要送东西给同事,特意买了真空包装的特产帮她整理好放在箱子里。父母甚至为了在超市给她买什么牌子的特产而争得面红耳赤。
她在MSN
上说:“辣酱的感觉怎么样?
我爸爸专门出去买的。”
我想起我从家里回北京,带着爸爸帮我系上的纸箱子。经过千里迢迢的路程,他们的脸也迅速变得模糊,我站在北京的客厅里,竟然有不想拆开箱子的念头,不想破坏爸爸帮我弄好的包装。然后坐在沙发上,端详着,
端详着,也会微微地叹口气。
昨天还坐在一起聊各自的生活,今天脸孔就迅速地变得模糊。
我突然想起秋微姐曾对我说:“当你无法确定自己现阶段要做什么的时候,那就对父母孝顺,那是唯一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做错的一件事情。”
就在2014
年5
月13
日,
书稿付印前,我把这段记录发给董娘。她哭了,她说爸爸去年走了,现在再也没有人为她做这种事了。她说虽然有时候亲人的爱给人压力,但没有压力的爱就像人在外太空,也没有氧气。
曾以为永远也走不出的细节,最终还是会置身事外。虽说时间会解决所有的问题,实质上它并没有解决问题,它只是帮我们把一些问题变得不那么重要。相信时间,也要相信自己的自愈力。
20出头的时候,拖着行李到一个大城市,出了火车站就觉得自己被自己扔进了茫茫大海里,随波逐流没有方向。后来终于熬到可以自己买房的时候,我在家乡买了27层的住宅。不是因为喜欢高,而是突然想浮上水面透口气。
年纪渐长,便莫名偏爱这张照片。也许回忆和影子一样,会随着夕阳的变化,越拉越长,最后在伸手都无法触及的尽头,彻底被黑暗吞噬。
有一片这样的海,一扇能如此推开的窗,一身被晒得爽朗的肤色,更重要的是,有一个能陪我一起分享一切的人。很多人,有了一切却没有那个人。很多人,有了那个人,却为了追求一片海,最后丢掉了那个人。海平线,是回忆的分岔口。
现世孤独
当对事情感到绝望时,你可以放弃对他人的信任,可以放弃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可以放弃对结果的企盼,唯独不能放弃的是内心的平静。只有回归平静,甘于寂寞,不怕枯燥,才能重新听回自己的心跳声。无论你未来身处混沌还是迷途,保持自在安宁是破除任何困局的最大武器。
看不清未来,就把握好现在
有一种孤独是你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却遭到众人的嘲笑。一条只有自己笃定相信的路,只有你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不用在意他们的看法,因为你会在未来的路口等着曾经嘲笑你的人。
在北野武的《坏孩子的天空》里,有一个片段一直忘不掉。
立交桥上飞快转动的单车,少年一前一后,向风中冲刺。打完群架后的逃离,阿木问阿胜:“我们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吗?”阿胜盯着远方,花了几秒,看到了尽头,回答:“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纵使生命很长,只有一头一尾,但一个人真正的人生却是从你想使劲的那一天开始的。不必担心错过了就没有机会,我们会有很多开始人生的机会的,因为我们必然会一次比一次更清醒地顿悟。
从没有人搭理的高中时光,到无人熟知的大学校园,每个人都在生命的长河里畅游,各有各的姿势,各有各的道具。你看看自己倒霉蛋的长相,一副皮囊站在岸边显得寒碜,于是决定憋长长的一口气扎到水底一路向前。不想被人看到你仰头呼吸的狼狈模样,只想别人看到你从终点钻出来,想看到他们流露出的震惊感。
这样的潜水,没有教程,没有方向,内心一次又一次喊着:“快不行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就在死灰色与无意识的边境,你的手触到坚硬的那道终点墙,如重生般地仰头,大口呼吸,回望来路,还来不及骄傲,满眼就充盈了因可怜自己而流下的感触。
20
岁出头的时候,我做梦都希望被人肯定,于是小说一本又一本地写,文章一篇又一篇地投,那些带着希望之光的努力,在宇宙的长河里,似乎连漂浮的痕迹都没有,便被黑洞吞噬。从外界得不到肯定,于是把所有的心情一字一字写在日记里,十年过去,两百万字的心情里承载着不为人知的隐秘。重新阅读过去,才发现那是青春。
30
岁之前,鲜有人能了解——人生惨败并不意味着结束。
于是年轻的时候,你一次又一次与否定你的人,否定你的事实去对抗。你忘记了你本来的弱点,你只记得有人怀疑你的目光。你忘记了你还有别的出路,却水泥般站在不属于自己的路上与来者对抗。
直到某一天,你突然醒悟“原来自己怎样努力也不行,原来这本就不属于自己”时,你突然觉得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一直辛苦在对抗的并不是别人,而是倔强的自己。
认输,是为了节省生命的时间,也是为了让我们把目光从不值得的地方转移到值得停留的那些景象里。
哦,人生惨败并不意味着结束啊。它只是一个倒霉的开始,又或者是上坡之前必经的低谷。对于十七八岁少年的你,二十五六岁青年的你,抑或是三十出头中青年的你,你在你的每个年纪不是都曾遇见过,那些沉重得几乎令你抬不起头的困扰吗?奇妙的却是,你后来发现,只要那时你没有放弃,便没有人敢像裁判一样掏出红牌罚你下场,全场都会等你跑完全程,最后一个冲过终点也不难看,观众反而会因为这种“不要脸”的坚韧而起立鼓掌——只要不中途放弃,就值得获取掌声。
二十来岁的我们看不清未来的时候,常会觉得自己在稀薄湿冷的空气中难以呼吸。找不到新鲜的氧气,又没有可取暖的伴侣,一片混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有人停步不前,懒得前行。还有人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告诉自己再忍一时、再进一尺,把眼前的空气吸得一干二净,憋成猪肝脸死了也值。
21
岁大学毕业,你进入电视台工作。那时同期应聘进栏目组的大学生有近十位,工种类似,但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你发现只有你和另一位男同事每天工作时间近15个小时,而其他人6个小时都不到。
你当时第一反应就是“不公平”,觉得自己是个傻缺。你以为自己的雅典娜女神,时时刻刻都需要帮别人和自己去维护和平与正义,可看清现实之后,你才发现自己连美少女战士都不是。你觉得“社会不公平”——同样是大学生,为什么你们就一直加班、拍摄、编辑、写策划,而其他人却那么清闲。后来你对和你一样辛苦的男同事抱怨,企图在寒冷之中获得一些温暖的共鸣:“他们把我们俩当猪吗?为什么吃苦的都是我们,大家拿的工资还一样多?”
男同事看了你一眼,说:“他们才是猪。你想想,工作就只有那么多,拿一天50
个小时的工作量来算,咱俩就做了30
个小时,剩下那么多人只做20
个小时的工作,每个人才三四个小时。假使工作是升级打怪积累经验的话,我们俩比他们先获得更多的经验值不说,当我们犯了100
个行业错误的时候,他们或许才犯了不到10
个,年纪越大犯错误被原谅的可能性就越低,我们是抢了人家的机会,我们怎么可能会是二百五呢?”
从那一刻起,你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你告诉自己:大多数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一辈子,大多数人也不会在同一个岗位做一辈子,我们所有的累积都是为了给人生最后的那个位置打一个稳定的根基,所以每个获取经验的机会都显得尤为重要。如果所有人工作时间都一样,工作质量拼的就是纯粹的智商和情商,你看了看自己在镜子中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男一号的气质啊,不在后天努力,就只能成为这出人生剧中的路人甲乙丙丁了。
一个人未来能去哪,不是靠想象,而是靠今天你都干了什么、干得怎样。
大学里,你就读于中文系,正因为不知道未来能去哪,所以只能强迫自己每天埋头写一些东西,写得不好就当练字,写得不错就当写给同学看的消遣读物,如果被夸奖了,就找各种各样的报刊杂志投稿。
一开始投稿次次落空,心里几乎快要放弃。宿舍的同学每每都看见你寄信,却从未见到过你发表,付出没有得到回报你能接受,但你不能接受的是——付出没有得到回报然后被同学们嘲笑。
就像小学的时候,你想学普通话,刚跟同学们说一两句,就会被同学用方言嘲笑回来。初中也是,高中也是,导致你的普通话至今蹩脚。学习普通话的愿望一直落空,落空不是你当时没有能力,而是你当时怕被同学嘲笑。
人就是很贱的一种生物。当你能承认自己不好、自己失败的时候,你就不再害怕外界的评价了。于是失败这件事自然而然就成为你生命中的一种常态,不再满怀希望,失望也就随之越来越少。
这样的好处在于,一旦发表了一篇文章,就有了一种撞大运的心情。这种心情比“终于得到了一些回报”更有幸福感。
就像你习惯了投稿失败一样,你后来也对发表文章麻木了。直到大四毕业的时候,大家都要写求职简历了,你才把所有发表过的文章找出来,大大小小居然有一百多篇,而很多同学大学四年一篇文章都没有发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