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书番外:兽炉沈水烟,翠沼残花片
3个月前 作者: 关心则乱
一个女子,一生究竟有几个三年?秋娘只知,自己最无助、最美好、最甜蜜、最惶恐、最绝望的那几年,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进府那年,她甫七岁,因手脚勤快,又会一手好针黹,没多久便被拨到宁远侯次子的院中服侍。直到多年后,秋娘才知道他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是她的「二少爷」。不过,知道了也没用,反正她也不识字;不像新进门的盛氏夫人,不但识文断字,还有见识,那一手字,据说叫簪花小楷,秀气好看极了。
她去那年,二少爷尚不足十岁,但院子里已满是漂亮的女孩子了,因侯府份例丰厚,什么花儿、粉儿是从不缺的,便都个个争奇斗艳的打扮——三个头等丫头、六七个二等丫头、十来个三等丫头,外加使唤的小么儿、粗使的媳妇、门房的婆子……众星拱月只围着一个主子。
可惜俏眼做给了瞎子看,二少爷自小喜欢骑马习武,并不怎么爱跟女孩子厮混。
这也不关她的事,那会儿她不过是个不起的小丫头,平日做些洒扫缝补的琐碎活计,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主子一面。不过她生得既不出众、口齿也不伶俐,反倒少了许多念想,没人注意她,她也没有什么盘算,只是耐心等待,盼着家人来接她出去。
一晃三年过去,家里依旧没什么消息,倒是胸前胀鼓鼓的开始发疼,恰在某夏日的晌午,彷佛命中注定的一般,她正持帚在庭院扫着,二少爷一阵风的回来了。
直到几十年后,秋娘还清楚记得他当日的模样——修长英挺的小小少年,一身朱玄二色珠丝厚锦箭袍,腰束镶玄色双龙抢珠葛绣嵌玉腰带,额上是一指宽的金蠎抺额,乌黑厚厚的头发松松的束着,俊气的面庞微微冒着热气的汗水。
少年似有些奇怪,这般暑热的中午居然还有人在扫地,漆黑明亮的眸子略扫了她一眼,随即便大步流星的回屋盥洗换装去了。
秋娘拄着扫帚呆愣在当地,连盛夏毒日都没晒红的脸颊,忽然烧了起来。
她的少女时代,就这么开始了。
二少爷不像寻常的贵家子弟,满身的光彩和英气,二少爷那么朝气蓬勃、那么器宇轩昂,上马能弯弓神射,下马能使十八般兵器,空手圦走拳如疾风奔雷,笑起来爽朗洒脱,行事雷厉风行,便是整个京城里,顾家二郎也是响当当的名号。那些来做客的斯文公子哥儿,在他跟前一站,不过是苍白无力的阉鸡土狗。
院中的女孩们都跟苍蝇饿狼似的盯着主子,秋娘哪敢吐露心声,只尽量找机会多找些事来做,好能多看他一眼,倘着哪日见着了,她就会脸红心跳半天。
那段日子,她最大的心愿,便是每日能见少年一眼;入睡等天亮去扫地,天亮等少年出门,天黑后再等第二日……这般,又等过了三年。
她渐渐有了少女模样,鼓鼓的胸脯、窈窕的腰身,可当她在菱花镜中看着自己平淡的容貌,又会一阵沮丧,别说院里已是二少爷房里的那几个,就是漂亮的青鸳、娇媚的朱凤,还有同屋的黄莺姐姐,都厚艳得跟牡丹花般,让人挪不开眼。认清了现实,秋娘愈发本分,少说多听、不理闲事、埋头苦干,木然的旁观着女孩们如火如荼的明争暗斗。
她虽愚笨,但也知道这样不好,只纳闷怎么无人来管束,后来听扫地的嫂子说,太夫人……哦,那时还是侯夫人,为人宽厚,又因是继室的缘故,甚少约束二少爷院里的人。是以,随着二少一日日大了,女孩子间的小心眼、别曲头则演化成了阴毒伎俩。
二少爷房里的紫雁,服侍得最久,也最得信重,竟被查出有了身孕!
老侯爷大发雷霆,连太夫人也骂了,立时叫捆了人亲自责问,紫雁哭求解释,说她明明不曾漏下汤药,定是有人暗算她;这一查,便又扯出许多底下的阴私,直把老侯爷气了个踉跄,指着二少爷大骂「好色败家,不堪大用」!
少年呆呆的站着,起先是茫然不知,随后一脸倔强,秋娘躲在角落里,望着她眼底的受伤,好生心疼。血气方刚的十四、五岁少年郎,群花环绕,蜂蝶招引,他便稀里糊涂的闹了几场,从来没有人教他、提醒他,他怎会知道其中门道。
彼时,老侯爷正给二少爷寻摸亲事,倘若婚前便有了庶子,那里还能攀到好岳家?
少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强撑着要担当,要护住紫雁,直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老侯爷气得不行,把他捆了狠打一顿,太夫人抺着眼泪,在旁抽泣的劝着。
不知为何,秋娘忽然很讨厌这个只会做好人的太夫人。
给紫雁灌药赶出去后,老侯爷又亲自发落了旁人,尤其是打发掉许多貌美女孩,一时间,二少爷房里空了大半。老侯爷出门时,擡头瞧见正默默扫地的秋娘,见她本分老实,又生得不招眼,便随手一指,叫她去屋里服侍。这样,像做梦般,秋娘来到少年身边。
二少爷重情义,自己伤还未好,便打发人去询问紫雁的下落,知道她已被迅速的发嫁外地后,他沉默了许久,足几个月不肯与老侯爷说话。秋娘自知嘴笨,不懂得开解,便只默默的悉心服侍,日子久了,少年开始信任她、重视她。
尽管老侯爷和二少爷愈发不和,外头也把二爷的名声传得愈发不好,可秋娘却幸福得发晕,心上人日日在眼前,对她又温柔和气,出门回来还会带些小玩意给她——虽然他说的话,她大多不懂。
卫青、霍去病是谁?似乎得了不起,二少爷常提起他们。既然骑兵厉害,索性叫兵伍都骑上马不就完了?迂回进击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不要紧,不论来了多少美貌灵巧的新人,不论二少爷在外头寻欢闯祸,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日日服侍着他,她便心满意足了。那是她最美好的三年——直到曼娘出现。
秋娘知道他在外头置了人,为此,父子间无数次争吵打骂,但她从不敢发表意见,只能默默地呆在一旁。很奇怪的,她并不怎么吃曼娘的醋,尽管二少爷为她闹得天翻地覆,但她潜意识能感觉到,二少爷并没外头传的那么喜欢这个外室。
在她看来,当初二少爷没护住紫雁,落下心病,这次便定要护住曼娘,又和老侯爷赌气得厉害,越不许他做什么,他越要做……当然,多少也是喜欢的罢。
这样担惊受怕的,又过了三年,忽然一日传来消息,那个外室竟然已生下一子一女?
秋娘很不愿回忆那段日子。曾经那么英气明朗的二少爷,渐渐染上一抹沉默阴鸷的颜色,仿佛破罐子破摔般的和老侯爷对着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出来了。
情形越来越糟,秋娘夜夜对月祈求,让二少爷赶紧娶位善良和气的奶奶回来罢,这样一切就会好了;哪怕叫那外室进门也无妨,待新奶奶生下嫡子,那时,她也能有一儿半女了。
日复一日的祈祷中,又过了三年,新奶奶终于进门了。二奶奶余氏,小字嫣红。绚美如焰,可进门不过三日,秋娘只盼当初自己从没许过那个愿。
不过几个月夫妻,二少爷和二奶奶却似把旁人一辈子要吵的架都吵完了,余氏脾气大,二少爷也不是好惹的,隔三差五就要鸡飞狗跳的闹上一场。至于侍妾通房,余氏更不会放过,那段日子秋娘就跟做噩梦般。亏她生得寻常,又是老侯爷亲自指来的,总算逃过一劫。
二少爷在府里在也待不下去,终于离家而去,秋娘躲在自已屋里瑟瑟发抖,凡事不敢过问,没多久,二奶奶和老侯爷先后过世。期间二少爷回来奔丧一趟,可惜她没见着。
当常嬷嬷来问一干通房侍妾的去留时,旁人都以为二少爷不会回来了,便纷纷求去,只她和红绡要求留下来,常嬷嬷便拨给她们边角上的一小院,叫她们自去住,顺便抚养孩子。
寂寞如庵堂,冷清如死寂,连小小的蓉姐儿都整日阴沉着脸,平日吃穿用度不免被克扣许多,三人这般闷闷不乐的过起了日子,一晃眼,又是三年。
知道二少爷衣锦荣归,秋娘欣喜得不能自己,府里的下人们也得了风声,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好吃好喝服侍得几分殷勤,红绡十分受用,秋娘却并不在意,只盼早见主子。
可真见他时,秋娘却忽然不敢上前了。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再无以前的亲密,只有纯粹的关照和补偿。她的二少爷,完全变了。
这是一个岳峙渊淳的成熟男人。曾经嘴角的尖锐、眉梢的倔强,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讥嘲、冷静的沉默,和不动声色的心计。沉淀了岁月的磨砺,如桂花陈酿严发酵,沉香浓郁,男人愈发完美出色。
更重要的。他身边站了位年少貌美的新夫人,弯弯如垂柳,言笑如容风,很和气、很良善;夫妻俩站在一起。璧人登对,这正是她曾经日夜祈求的主母。
可她高兴不起来。不知为何,甫见新夫人,她几十年未曾发酵过的醋意、莫名酸了起来。
看着新人美知玉。秋娘忍不住摸自己脸颊。她原本就比二少爷大一、两岁。此时更自惭形秽,沮丧中,她不住的鼓励身己,不会不会,自己原本就生得不出色,二少爷也没嫌弃过。
之后的生活,完全不如她的想像。二少爷根本没有跟她再续前缘的打算。
老爷眼里心上都是新夫人,夫妻俩一聊起来。便是旁若无人、投缘投契。每每见到这这种情形,秋娘心里就又会疼上一阵。
新夫人就什么都懂,老爷感慨李牧,她就会说「内政不清,君主不明,徒有良将也无可奈何」.老爷甫升职,鄙夷各司衙净是尸位素餐之辈,新夫人就开解他「不懂政事的将军,不是好将军」直把他说得心平气和、通达豁然。
秋娘一阵酸楚,难道没人理解她的心吗7她绝不会和夫人争宠的,若是夫人不喜,她愿一辈子做个通房丫鬟,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待在二少爷身边就成。
可便连这些小小心愿,都不能实现。
被自己的心上人当众斥责,被夫人责备得无地自容,被几次三番扇了颜面: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残损粗糙的容颜,秋娘终于死了心——不是新夫人容不下她,是二少爷心里再没有旁人的位置了。
她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不过胜在一个好处,她愿意认命。
刚进侯府为奴时,家人久久不来接她,她难过了一阵,就过去了;院里争芳斗艳,心上人从不注意她,她就满足于每日偷看两眼,也过去了;到了主子身边,知道他在外头有人,失落一阵,她又过去了。
其实,她本已打算残羹剩饭的为顾廷烨守一辈子了,现下锦衣玉食的供着,澄园里无人敢轻慢她,膝下又有蓉姐儿傍身,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好好教养蓉姐儿,过不了三年,该为她打算婆家了。
再过三年,蓉姐儿到年纪出阁了,再过三年,大约她也能见着外孙了……
就这样罢。
番外: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
才出门没多久,天就稀稀疏疏的飘起小雪来,几缕颤颤的白云被赶的不见踪影,路两旁高大的桐柏早不剩下叶片,光秃秃的枝桠横七竖八的,暗褐衬着天空的青灰色,倒也干净明丽,宛若晋人的水墨书画,自在洒脱,不拘一格。
齐衡一手攥着缰绳,一手垂下镶墨绿翠宝的乌金马鞭,空出手来向后轻舒,纤长白皙的手指扯过风兜遮住头脸,侧侧一张俊雅温文的面孔,簌簌的细碎雪花散落在他的宝蓝色的刻丝蜀锦大氅,少年便如芝兰玉树般秀丽,路两旁的民家少女俱忍不住擡头去瞧,又羞涩的垂下冻通红的脸蛋,只不断偷眼瞥着。
他身前身后俱是随行护卫和家丁,旁边还又一辆华丽的乌顶八宝垂金大车,这辆车轿颇为阔大,宛若一间小小的屋子,足需三匹健壮骏马来驾车。这时侧旁的车帘微微掀开一线,随即又放下,过了须臾,坐在马车前头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厮跳下马车,迅速来到齐衡马前,牵住马嚼头恭敬道:“少爷,夫人说了,外头下雪,没的凉了身子,叫您进车里去呢。”
齐衡瞧了眼细若无状的雪花,虽心中并不愿意,但还是顺从的下了马,拍掉了大氅上的雪花,略略侧身进了马车。
一进车里,当中便是一个设计精致的紫铜暖炉,另有导气的管囱从车底伸向车外,是以车里只有暖意,却不曾遭了烟熏火燎。刚一坐定,一股暖融融的直扑脸上,齐衡一个没忍住,轻轻打了个嚏,端坐在里头的平宁郡主急道:“我的儿,赶紧过来暖暖,别叫寒气渗了身子……哎哟哟,一开春你就要会试了,可别落了病。”
齐衡小心的挪进去,到暖炉旁边扯了个垫子坐下,缓缓脱下厚重的大氅,微笑着:“不妨事的,母亲莫忧;儿子这些年并未落下骑射,怎会这般不顶用。”
坐在一旁的齐大人放下手中书卷,轻责着:“少年郎又不是姑娘家,便是往登州一来一回也没什么不适的,你别护成这样,一家三口都缩在车里头,像什么样子。”
平宁郡主横了他一眼,拉过儿子的手轻搓着:“委屈老爷和我们妇孺一道了,我倒是想分两车了,可惜……哼哼。七八日前我就说了今日要去英国公的京郊庄子赴宴,因着路远,得用装暖炉的车轿。偏那位不早不晚偏要挑今日去给大侄子上香祈福,罢了罢了,大侄子金贵,宝贝疙瘩耽误不起,能给我们剩下一辆也算给脸了!”
一顿冷嘲热讽,直把齐大人的眉头打上了结,不悦道:“当着衡儿的面说什么呢。”顿了顿,道,“大嫂心里急,我们让着点儿也是应该的。”
郡主不屑道:“自打我生了衡儿后,大嫂心气就没顺过;我清楚她的意思,因此这么多年来我哪处不让着她?大侄子娘胎里出来就病病歪歪的,体面人家如何肯许闺女过来,这又不是咱们的过错。”
齐国公府大少爷已至婚龄,齐家大夫人这阵子正张罗着说亲,谁知外头凡是体面些的人家都只来打听齐衡的消息,更有那知道齐家长孙少爷的身子骨病弱,一个个躲的老远。
偏生这两堂兄弟年纪相近,齐大夫人瞧好的几家高门贵户,俱更属意齐衡为婿,直气的大夫人暗恨不已。
齐大人长叹一声,轻拍膝头:“大哥最近病一阵好一阵,想来是忧心侄儿婚事……大嫂也有自己的思量,大侄子身子不好,秉性又弱,自得替他寻宗能撑腰的亲事,若岳家得力,妻室又贤德能干,将来大侄子就不愁了。你也帮着寻摸寻摸,别叫大嫂一个儿着急。”
平宁郡主撇撇嘴,笑容温和的近乎刺目:“大嫂的如意打算我如何不知,只是……呵呵,我只问老爷一句,倘若老爷有个心肝肉般的闺女,可愿招个大侄子这般的女婿?”
废话!有财有势的岳家,有德有貌的妻子,哪个不想要,谁家又不会挑女婿了?做什么非要挑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病秧子,有没有出息尚在其次,搞不好就得青春守寡。
齐大人语结,叹着气说不出话来,平宁郡主又道:“想我那老叔宁远侯爷就明白多了,挑大儿媳妇时,门第略低些无妨,只挑那人品贤良温厚的,如今我瞧着煜侄儿两口子过的极好。倘若大嫂也是这般思量,我还能帮个一二,偏侄儿这般了,她还眼界恁高。”
平宁郡主语出滔滔,句句有理,齐大人除了叹气也无话可说了,齐衡低着头,谨守规矩不插嘴父母的谈话。郡主看着自己美玉般人品的儿子,想起这些日子拜会亲朋时受到的各种褒奖和万般艳羡,谁不夸她儿子教养的好,当下只觉得越想越得意。
“娘。”齐衡轻声道,“今日散筵后,儿子想出门一趟,会会友人。”
郡主微微皱眉:“今日天儿冷的很,没的出去做什么?况那些不好读书上进的,你多见也无益。若嫌闷,不愿早回家,不如留着与英国公的几位公子叔伯聊聊。”
齐衡秀致的眉头微潺,满心不愿,却又不敢拂逆母亲的意思,倒是齐大人瞧不下去,沉声道:“张家满门多为行伍之人,衡儿跟他们能聊出什么来。衡儿都多大了,你别管的还跟三岁孩子般的,该与什么样的人来往,他自己心里有数。”
郡主心思灵敏,见丈夫口气有些生硬,当下不再反对了。
……
从英国公府的别院出来,齐衡一个轻跃,利落的跨身上马,随意扯了扯大氅的领口,迎面刺骨的冷风倏然灌进他的脖颈,散了些许燥热的酒气,他立觉精神一振。
难得左右没人紧随,俊秀斯文的少年一时起了孩子气,策马扬鞭,一阵风般的疾驰起来,过不多久便来到一条繁华喧嚣的街道。齐衡于一座极富丽气派的酒楼门前下了马,一挥手将缰绳马鞭扔给后头的小厮,自己一路直往里走。
来到一处雅间,撩帘而进,里头桌上已置上了美酒佳肴,桌旁坐着两位少年公子,俱穿锦着缎,衔宝嵌玉,风姿翩翩。他们见齐衡来了,当前一位笑容可掬的公子便上前来迎他:“你可算来了,邀你一回可真不容易。”后头还坐着的少年笑骂道:“好你个齐元若,打量着咱们忌着令堂威势,不敢上门去寻你,你还就不出来了!”
齐衡忙拱手道了个不是,连连道:“告罪告罪,季直兄,子坤兄。小弟不敢托辞,委实是这阵子一刻也不得消停。”
话虽说的客气,脸上神情却十分随意,已笑呵呵的上前挽住两位好友的手臂。一阵寒暄后,三人便围桌而坐,互道近来长短,推杯换盏间欢声笑语一片。
“国子监里头可好?子坤兄觉着如何。”齐衡擎着酒盏,笑问着。
子坤连连摇头:“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家父大约是把死马当活马医了。”
“老弟莫过谦了!”季直大笑着拍他肩头,“我家老爷子前日里还夸你呢,说国子监里褒奖你的不少。你若是死马,那我成什么了。死蚂蚱?死蝈蝈?我老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约莫是死心了,直说要寻个厉害的媳妇来看着我!”
子坤拍桌子大笑,指着季直骂道:“合该给你找只母老虎!省的你镇日的眠花宿柳!”
“正是正是!管着这无法无天的。”齐衡也疯笑着。
“子坤你少装蒜!”季直反口而骂,“元若也罢了,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老底呢!你屋里收的丫头虽不多,可个顶个温婉可心的绝色佳人。”随即又幽怨起来,“都怪我老娘厉害,我院里的丫头竟没几个平头整脸的。”
子坤也有几分脸红,忙岔开话头:“令堂再厉害,能有元若家慈厉害!你知足吧。”
齐衡应下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只忸怩着红了脸,更显唇红齿白,秀色如画。
他们三人原是自小相识,俱出身自显赫殷实的贵家巨族。
话说,面对齐衡这样全能优等生,一众发小自免不了被恨铁不成钢的父母亲长们比较。他们玩泥巴,齐衡在读书;他们打弹弓,齐衡考上了童生;他们斗鸡走狗游走街市时,齐衡成了秀才;待他们初通人事,开始和漂亮丫头勾勾搭搭时,齐衡已入榜成了举人。
这样血淋淋的比了十几年,却还能结交为友,且亲如兄弟,不是特别心胸宽阔,与人为善的,就是神经粗线大条,豪爽大度,全不在乎的。
三人正说在兴头,忽闻外头一阵叮当哐啷的巨声,随即喧天的打砸呼喝声四起,地板也被震得发出响动,其间夹杂着几声酒楼掌柜的哀求声‘几位爷,求您别介……’齐衡一愣:“外头打起来了?”季直一阵兴奋:“咱们去瞧瞧!”说着便要起身,却叫子坤一把拽住,叠声劝道:“给我老实点儿坐着,你一出去定然又惹事!你前阵子刚挨了伯父的板子,这么快便忘了?”季直懊丧的坐下,三人只好闷闷的吃酒,间或掀起门帘子看上一眼,再又趴着窗口往外瞧瞧情势。外头的打闹愈发厉害了,已听见有讨饶声了。
“这几位瞧着有些眼熟呀!”季直瞧着十分眼热,只恨不能出去参与一番。
齐衡笑着调侃:“莫不是季直兄过去的对手?”
“得了!估计也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子坤苦笑着断言。京中纨绔子弟打架是常事。
门帘处忽一阵风动,只闻一阵急促的噗通乒乓声响,门帘霍的被扬起,俯在门口偷眼往外的瞧的季直也被猛烈撞开。一个满头血污的人滚在地上,满身锦绣衣裳早已脏破不堪,却还不住讨饶,后头紧跟着进来一个身形高大修长的青年公子。
那青年公子满脸戾气,他长腿一伸便绊倒了挣扎着要起来的那滚地瓜,一把揪起那人的衣领往上提起,那滚地瓜凄惨的尖叫起来;齐衡等三人一看,那滚地瓜竟已双脚离地。
三人就齐齐怔了怔。单手提抓,何等臂力。
“二哥,二哥!我的祖宗爷!饶了我这回罢!我再不敢了……”滚地瓜不住求饶。
那青年公子连答话都懒得,不耐烦的单手拖人就走,随着帘子放下,齐衡等三人只听见一阵扑通扑通肉身在楼梯上拖曳发出的沉沉撞击声,并伴随着长长尾声的哀嚎惨叫。
叫声渐渐远去,似乎已出了门,也不知谁先起的念头,三个少年一骨碌扑到窗边,伸脑袋出去张望:只见那青年公子已把那滚地瓜用绳子捆了,利落的拴在马鞍上,然后,竟不顾众人惊疑诧异,上马要走。
那滚地瓜显然也有不少随从护卫,正左右呼喝要围上去救主子,却被那青年公子一瞪视,俱不敢上前,只犹犹豫豫的围着。
那青年公子傲然环顾众人,顾盼间双目生辉,凌厉耀眼,一股森然冷意沁出,闹市中人虽众多,竟无人敢上前。他轻蔑一笑,随即轻挥鞭驱马,不疾不徐的招摇而过,只余下那滚地瓜在马后被拖得连爬带跑时发出的惨叫声。
“好气魄!好气概!”过了良久,季直才回过神来,拍着自己的大腿,击节赞叹不已。
子坤也久久难以回神,皱眉失笑:“这般蛮横行凶,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挨揍的似是周家的老小,真一个腌臜狗皮,仗着长姐做了王妃,一气的胡作非为,揍的好,活该!”季直说起京中纨绔,如数家珍。
“那顾家二郎又是什么好东西了?狗咬狗,一嘴毛罢了。”子坤哈哈笑着。比起外头那帮真正的烂货,他们两个简直就是三好学生五好少年了,“元若,你说是吧?”
齐衡并未答话,只望着窗外适才众人聚集处,微微出神。
……
“细论起来,那是你远支堂舅。廷字辈排行,后烨。”
夜上灯火,平宁郡主坐在儿子的书桌旁,撇着嘴不屑道,“可惜了我老叔一辈子谨慎为人,却生出这么个不肖东西,整日的寻衅生事,包戏子,忤逆老父。”
齐衡低头,想起那人白日在街市上的赫赫威势,如同一团烈火般炽热骄横,任凭多少人侧目,一概无忌无畏,叫他心头隐隐生出些奇特的钦羡来。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郡主就回了自己屋。
齐大人早已卸了服饰,半卧在床头:“衡儿还在读书?”
郡主对镜而坐,嗔道:“真是倔性子,也不知随了谁了。怎么说都不听,今儿都累了一整日了,还不歇息。直说盛家大公子这会儿定然还在用功什么的。”
齐大人轻叹了口气:“我本不赞成叫衡儿回京过年,便是回了京也当闭门读书,你倒好,却日日叫他走东家串西家。衡儿自律,几日没摸书了,自然心里没底。”
这话本也没什么,谁知郡主听着听着却眼眶红了,齐大人瞧见了,忙下床来哄劝:“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好了好了,我不说还不成么。”
郡主揩着眼角,轻声哽咽着:“就你会心疼儿子,当我是铁石心肠的么。衡儿到底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若他有个嫡亲的舅舅,我也不至如此……”
齐大人知道她心事,只默默的抚着妻子的肩,郡主啜泣着:“待爹娘百年之后,咱们铁定是要分家的,大伯素来惧内,大嫂子又那样,以后这齐国公府眼看是靠不着的。除了我们做父母的,衡儿只有靠自己争气了。”
“……你也是心太高了。”过了半响,齐大人才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已是富贵不小,衡儿便是平庸些,也能一辈子无忧的。难不成非要位居人臣,封侯拜相,才算有成?”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郡主断然,“做人只有往上比的,哪有往下瞧的!”
“好好好,夫人说的是。都听夫人的。”齐大人笑着劝慰,“我总算知道了,原来衡儿那好强要上进的性子,是随了夫人的。”
“你就会浑说!”郡主破涕为笑,“还说衡儿长进呢。前些日子我才知晓,他在盛府读书时,一有空闲便如逗盛家最小的那丫头。这又是随了谁了?”
“当真?”齐大人奇道。
“就跟个孩子似的,一会儿扯人家绦子,一会儿藏了人家的鱼篓鱼竿,还捉了毛虫去吓人家一小姑娘。如今那小丫头吓的远远见了衡儿就跑。他倒好,满院子撵着去追来玩闹。”郡主又好气又好笑,“这也奇了,衡儿自小懂事老成,便是小的时候,也不曾这般淘气过呀。”
齐大人呵呵直笑:“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待过了年,也该给他张罗门亲事了。”郡主满脸温煦的笑意,“定要给咱们衡儿寻个极好的媳妇,好叫儿子以后能过的舒心才是。”
“这话是正理。”齐大人赞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