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3个月前 作者: 酥脆饼干
    壹·长庚·天下传奇


    长安南端的孔庙街,有一个传奇。


    这孔庙的右边原本是国子学,平素也没什么游客。可自从延祚年间,国子学分设出一所长庚书院,建在了孔庙的另一边,这条街的风水就变了。


    风风雨雨的几十年,常有四面八方的外地游客前来观瞻,倒是把孔夫子都晾到了一边,在人头攒动中提着大嗓门,一声声的分外提神儿:“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宰相堂’长庚书院啊!书院里都是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啊!”


    “那可不,街坊里传着说,长庚出状元嘛!”孔庙门前卖糖画的小贩儿把毛巾往肩头一甩,凑一声聊天,“长安附近的人家,都会把女儿送去开蒙,要是书读得好,能考上长庚书院,嗬——以后可是前途无限!”


    游客被他这一搭讪,也来了兴致,扔了俩铜板儿,买了一支猴子糖画:“一个女学,能有这么厉害?”


    “要是不厉害,我能不让闺女干活,攒钱把她送去平康坊最好的私塾去开蒙?”小贩儿激动得糖都多洒了两把:“这么说吧,要不是因为长庚书院是女学堂,不能入内,连很多国子监生都恨不得来听博士授业呢!”


    “嚯……”人群发出惊叹。


    小贩越发起劲儿地讲起了学堂里的风情:“我在这边待了可有六七年了,每到春天啊,那个仙风一吹,香粉飘飘……”


    过往的人驻足,纷纷神往。


    “……仿佛能听到里面朗朗的女子读书声,令过往的士子书生们翘首……”


    连书院门口卖糖画的小贩儿,说话都颇有点文采,让人不禁遐想,这学堂里该是何等风光。


    时过境迁,来来往往的过客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这所传奇般的书院在成立之初,经历了多少波折。


    长庚书院,乃延祚年间起,萧怀瑾亲自下令,从国子学中分设出的女子学堂。


    第一任山长,是广平宋氏的后裔宋静慈,经选试上任。


    而今,书院与国子学一左一右,夹在孔庙两旁,至春日梨花簌簌,绿荫环绕中只余朗朗清声。


    宋静慈坐在凉廊上,翻看案上堆的卷宗,与外面的尘世喧嚣隔绝。


    穿着浅绿襦裙外罩鹅黄半臂的少女跑进院子里,向宋静慈揖了一礼:“山长大人,隔壁的崔博士差人来问,今年的昌曲比试,题目可拟好了?”


    “文定昌曲”是长安城中为人乐道的比赛;也是长庚书院成立后,经历了质疑与波折、遗留下来的传统。每年开春,书院与国子学都要比试,经文、策论、博物、算术……长安城也几乎万人空巷,各个酒楼设赌下注,文风大盛。


    这比赛的热闹不亚于科举三甲游街——当然,晋国的科举,每届的殿试名单里,总有长庚书院的学生,让当年反对女子书院的大臣们无话可说。


    果然如谢令鸢所言,天下万事本不分男女之责。女子读书甚至可以更优秀,且由于读书考试的机会来之不易,她们格外珍惜用功。


    想到了谢令鸢,宋静慈搁下笔,将一叠卷宗交给少女。


    “阿沁,这届文试,你们都是第一次参加,”她略停了片刻:“怕吗?”


    “怕什么,”曹婉沁接过卷宗,笑吟吟应下:“都擎等着呢,才不会输给国子学那群书生。”


    院子门口,性情文静的何茂姝正在等她,忍不住道:“你又说大话,外面押的注,都一赔八啦!要是输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曹婉沁眨眨眼:“我就……闭门谢客,以后考科举一雪前耻呗!”


    宋静慈被她逗笑,两个少女笑盈盈地携手离开内院,不多时书堂里响起摩拳擦掌的说话声。


    宋静慈望着她们的背影出神,一丝淡淡的微笑不觉浮上。


    世间际遇真是奇妙啊——像是终结了两家人的恩怨,曹皇后的侄女与何贵妃的侄女竟然会在书院里结成挚友。


    她们何其幸运,以后不会再有入宫争恩宠的事发生了,也许她们将来会同朝为官,或建立其他事业,这友谊会陪伴二人一生……就像当年,她们这些从宫中离开的妃嫔们一样。


    梨花纷纷中,她的思绪回到了延祚十三年。


    那是晋国即将翻天覆地的一年。


    那一年开春,皇帝御驾亲征;叛党在京郊圜丘发动兵乱,却被后宫妃嫔们联手平定。


    随后边境捷报频传,一贯强势的北燕也不得不答应和谈。应北燕使节之请,德妃作为和谈主使,在长安行宫外接待北燕使者。然而——行宫突遭大火,北燕国师离奇亡故,睿王爷重伤,德妃火场失踪——这场意外,震动了天下人。


    睿王爷醒后什么也没说,而德妃也再无音信。


    至今,关于她究竟是死还是归隐之说,都没有定论。


    然而事情却不可能这样不了了之——国之祥瑞、送子娘娘失踪了,晋国民怨沸腾,北燕自知理亏,退让十三城签下和约,结两国之好,五十年内誓不犯中原之境,这才平息了晋国人的怒火。


    但由于叛党的南郊之乱,朝廷空缺了不少位置,依着惯例,又是由曹、何两党推举官员。


    只是这一次,惯例却被何太后打破了。


    延英殿的议事中,她稳稳掷出足以引发轩然大波的决定:“恩科一事,乃陛下之意,亦是先帝遗志。恰逢南郊兵乱之秋,朝中折员,因此今年六月,先试开恩科,广纳天下士子,投石问路,再议试策之事。”


    简而言之,留出少部分职位,由恩科遴选。


    这对无数寒门士子而言,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从前他们出身寒微,只能为吏,偶尔有能力出众可以为官,却也屡屡碰壁,出身限制了他们的才能,永远也走不到蔡瞻、曹丞相这样的地位。


    而今,何容琛为寒门和庶子,打开了这个晋升通道。


    贰·科举·沧海遗志


    恩科,自从先帝朝之后,已经中断了近二十年。


    这个久远到近乎陌生的字眼,让不少大臣恍然追忆起岁月的遥远。


    站在延英殿中,他们凝神仰视宝座上的女子。


    眼前的女子,从景帝时便入了太子东宫。她在宫里度过的年岁,比他们许多人在朝为官的年月都要长。她曾是先帝最倚重的宫妃……也一直未忘却先帝的遗志,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很快便有大臣反对,言辞铿锵,冠冕堂皇:


    “臣以为,恩科之事,宜从长计议。一来,恩科之策乃国基大事,需妥善商议;二来,眼下朝中正是缺人之际,尤其夏天将至,各州府要防洪排涝,各地也要清点粮仓以备民生之灾,亟需递补职缺啊!”


    一番话振振有词,引得众臣含泪共鸣:


    “尚书台如今都在到处借人,实在拖延不得了!”


    “那日工部刘大人来我们清吏司要人,我们吏部哪儿给得出人啊,害得刘大人差点同敝司翻脸!”


    延英殿内乌泱泱一片,集体大倒苦水,想要把何太后“惊世骇俗”的想法淹回去。


    御前宦官不得不一次次站出来整顿廷仪。


    “各位大人心忧朝事,哀家体恤。”何容琛面色不变,似乎早有准备,吩咐韦无默捧来一摞文书,内侍呈给各位召对大臣。


    “爱卿挂忧之事,哀家自然也有考虑。这试策之律,便是应对之法。”


    群臣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他们翻开文书,只见上面书写几个字:试策十四律议。


    连条律都已准备好,这厚厚的一摞实施细则,可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事,她是准备了多少年?


    有人悄悄擡眼窥她,一时间心中升起了敬意。哪怕科举与他们的利益相悖,注定要阻挠反对,但人的品格永远比权力更让人发自内心诚服——这才是真正的“权”,而今这种令人折服敬仰的品格,却是出现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议论声中,何道庚一脸茫然地站在大殿下方。他偷眼看曹丞相,曹丞相也和他一样茫然不知所措。


    这恩科之事,两个月前何太后威逼利诱,已经完成了政治交换。但这《试策十四律议》是怎么回事?


    意外归意外,但总不能在这时拆台。要是自己先出面质疑,却让另一方有机可乘,岂不是更吃亏?


    他们各自揣着自己的心思,只好按捺下来,私下寻个时机再问。


    延英殿内改抱怨为争执,所有人都在议论这十四条律议——


    各郡县兴建书院,由户部差额拨款,归属礼部统辖,不受郡县地方管制。


    试策分正科与恩科,文举与武举,文举中有常科与制科之考。


    天下适龄之人,不论门第,不看出身,无寒门贵族之分,更无嫡庶之别,均可参加试策、脱颖入仕。


    无贵贱之分,无嫡庶之别。


    这样唯贤唯才的试策规矩,将广受寒门学子的拥戴,也将打破士层垄断。


    这足可以引发朝野震荡!


    韦无默吩咐女官敬茶,散着袅袅雾气的茶杯放在案上,何容琛伸手轻轻拢着,等待大臣们的辩论和质问。


    这种场面,自垂帘听政后,经历过无数次了,她早已波澜不惊。哪怕再没有人为她挡在前方,她也可以独自应付。


    只不过,这一次,涉及到恩科和女子科举,可以想象即将引发的轩然大波,她还是不免紧绷。


    她在心中默默地将那人名字反复念着,仿佛这样就在冥冥之中被灌注了力量。


    这十四律议,还是她为东宫侍妾时,太子在萧嗣丰活着那会儿拟的。拟了四条后,萧嗣丰驾崩,萧道轩继位后,与兰溪派的官员花了多年时间,又增了六条。


    后来萧道轩驾崩时,眼睛还看向那卷律议,流露出嘱托之意,可能是觉得亏欠她太多,最终没能出口。但她一直是明白的。


    后来她垂帘,宋逸修与她一起加了三条,再后来他死后,漫漫长夜更深露重,她睡不着时,便翻出这卷条律,看着字里行间凝聚了四代人的心血和政治抱负,一翻就是很多年。


    当萧怀瑾御驾亲征之前,说出九星之志后,她便真正下定了决心,也是政治生涯中最大的冒险,甚至会付出性命为代价,她提笔加了最后一条律文——设部分女子官职,允许女子科举投卷。


    至此,一共十四条律。


    后世史称,《晋试策律议》。


    虽然它还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女性官员晋升通道的问题,却依然影响后代千秋。


    看完这近万字的策律,不少官员憋得脸通红,好想破口大骂,甚至倒她台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可几个月前一场兵变,桂党被当着他们的面儿剿灭,可见有时发动逼宫也无济于事,她仗着兵权,他们想逼宫也划拉不够人手。


    再想想她身边那些帮手,又会叫又咬人的疯狗韦无默……脾气大又颇有能力的何贵妃……笑一笑就让人脑袋空白骂不出口的丽妃……单手劈桌子的玉面修罗武明贞……微笑着陷害人的蛇蝎毒妇白昭容……一言不合就掰手指活动筋骨的婕妤们……奉旨写诗歌功颂德的谢德妃她妹……


    这华丽阵容,还得庆幸德妃早早失踪,否则谢令鸢一出,天下皆输,他们更要透不过气了。


    他们打了个激灵,缩了缩脖子,骂人就只好改为劝谏。


    “太后请三思啊!女子才学,不足以担负重任,这是治国,岂能儿戏!”


    “倘若开了这等先河,势必国基动荡!”


    也有不少人默默望向了汝宁侯和曹相,想等他俩表态,自己再跳出来呐喊助阵。


    结果他们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大漠苍茫、地老天荒、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散会了,退朝了……


    汝宁侯走了……


    曹丞相也走了……


    延英殿空了……


    投机倒把派:“=口=……”


    叁


    重开科举且女子入仕之事,引发了朝廷内部长达大半年的论证,史称“恩科之争”。


    这半年,不少官员扼腕叹息——陈留王谋反得真不是时候!


    他要是再耐得住气一些,在这个时候祭出讨伐太后的大旗,朝廷为了平息内乱,肯定也会逼太后让权,女子科举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哪怕女子担任的职位只有六七个,只占不到恩科取士的十分之一,也已令朝臣们惶恐不已——这已经是动摇了根基,这比打破士族垄断的寒门取士更可怕!


    女人,此刻在他们眼中,成为了洪水猛兽,朝廷、书院……举国上下,凡是读书人出没的地方,都在痛斥《试策十四律议》的荒谬。


    “国之大事,太后娘娘难不成以为这是女子手中的绣花,缝个针线就行吗!”


    “女子就该安分守己,若跑到朝堂上来抛头露面,岂不是伤风败俗?”


    “况且女子需怀孕产子持家,让她们如朝,难不成要带着小儿来哺乳不成!”


    侮辱性的话语层出不绝,引得听者哄笑阵阵,长安城尽是拍手起哄看热闹的人。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政治中心的长安,外面的流言也传入了宫中。


    放在从前,后宫妃嫔们听听也就罢了。


    奈何今年开春,德妃失踪,这些话就像愤慨的引子,轰然炸开了烟花。


    “可算是有人送上门了,本宫正嫌没处撒气。”何贵妃手中的白玉茶杯在桌子上按得“哐哐”响,似笑非笑,重华殿中风雨欲来:“颜光,你把那些话,添油加醋个十倍,在六宫里头传开!”


    颜光面露难色,这不是公开造谣传谣吗?


    大宫女莲风纤纤玉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谁能治你?谁想治你?”眼下情势不明朗,后宫拧成了一条绳,他就算上房揭瓦也会被酌情放过。


    何贵妃眼中冷光闪动:“往日本宫不计较那些话,但如今可要为天下女子长脸,否则岂不是对不起德妃和陛下!”


    她把后宫妃嫔们的心情拿捏得十分妥当。德妃刚刚失踪,众人回忆着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豪情壮志的话,再听闻有朝中各种难听的非议,登时烟花炸得更灿烂。


    谣言传开时,郑妙妍正在承欢殿串门子,往钱昭仪脸上贴黄瓜交流美容心得。闻言冷笑,手里的半截黄瓜扔了出去:“嗬,竟然敢瞧不起我们,这些自诩英才的男人,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大不了来设擂比试比试,姐妹们大气,比什么都奉陪,谁输了谁闭嘴!”


    霸气的话掷出,场面一度十分沉默。没有听到回应,丽妃回过头,发现钱持盈正心疼地跑去拾黄瓜。


    “……”郑妙妍大喝:“钱持盈!你给我住手!”


    钱昭仪一个哆嗦,心疼地收回视线:“比,比,设擂台可以开赌局吧?可以卖茶座吗?”


    她眼前倏然一亮:“一个茶座二两银,私库很快就赚回来了!丽妃姐姐这个提议好,我这就去找贵妃说去!”


    半个月后,一件足以载入晋国国史、令长安万人空巷的奇事发生了——后宫妃嫔齐下战帖,点名了几个口出恶言的大臣,要求在内城公开设擂比试一番。


    收到战帖的大臣直恨自己嘴贱,这下坏了,到底战还是不战?战吧,万一输了没有颜面;不战吧,岂不是遭人嘲笑?


    可恶,这些后宫女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想两年前,她们还畏畏缩缩,连跟北燕打个马球赛都扭捏,现在转性了?


    最终被点名的大臣不得不迎战。那场比试,虽然长安普通百姓看不见,却依然津津乐道,街头巷尾中流传着胜者的传说。


    “听说那些眼睛长在头上的大人们,收到战帖后紧张得不轻,一边骂妇人之见,一边凑起来挑了几个很难的比试,以为能难倒那些娘娘们!”


    “他们都选择比试了哪些啊?”


    “什么策论啊,精算啊,文赋啊,名辩啊,武功骑马,射箭投壶……净挑了些女人碰的少的,结果最后竟然全输了!”


    “专挑别人不擅长的,却还输掉,也太丢人了,难怪听说有位大人当场羞愤撞柱!”


    “啧,堂堂大员,竟然这点器量都没有……”——


    后宫妃嫔们下过战帖并大获全胜后,朝野上下的议论声都变小了。现实打脸很疼,有些恶意羞辱的话,也没法再说出口。


    民间女子们纷纷意气风发,有些人甚至做了画像,将何贵妃到尹婕妤十多个妃嫔都供了起来,她们成为继德妃之后,新的国之祥瑞、送子娘娘。


    虽然比试输了,但总有些人灭科举之心不死,不多久,激烈的保守派耍起了流氓,召集三千国子学生延英门外跪谏,甚至以撞门相挟。


    消息传到长生殿,何容琛的脸色当即森冷。


    国子监生以死相谏,这可不是朝臣小打小闹。若真酿出流血事件,她将不得不退步,到时候民间学子再来一个万人情愿,朝廷各方施压,女子科举必将不了了之。


    这些士大夫为了阻挠女子入仕,还真是不择手段!


    何韵致正在长生殿陪她闲坐,眼中闪过厉光,却安抚道:“姑姑不必烦心,侄女有办法。”


    何太后擡眼看她,这个堂侄女可不肖她,行事作风是雷厉风行又不择手段的,惯喜欢歪主意。她问:“你要怎么应付?”


    何韵致桀然一笑。她可从来不怕别人耍流氓——她自己就在边关耍流氓,“借”了数万石粮草呢。


    既然这些国子监生以势逼人,她也不想用正经办法,那就用更流氓的办法逼回去。


    国子监生们自以为占了上风,正在延英门外哭得涕泗横流、痛斥太后无道;忽然就见大门打开,姹紫嫣红的裙摆风中飘舞,一群娘娘们风姿绰约地站在门口。


    国子监生:“……”


    正呆看,这时,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句:“非礼勿视啊!”


    众人这才回过神——这下子还怎么撞门?要是敢踏前一步,就等于是靠近她们,一顶“非礼天子嫔妾”的屎盆子直接扣下来了!这罪名谁敢担?这是要写进史书里被嘲笑到死的,以死明志不要紧,名节不保才要命啊!


    “……”颜光藏在门后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又得跟何贵妃讨赏了。


    磨了几个月,曹相和汝宁侯实在没有了办法——他们两派党争,谁能觑准大势,把握时机,才能在朝堂和天下立稳脚跟。


    他们和皇权是共生关系——皇权既受制于他们,他们也要扶植皇权,以换取对天下的权势和牟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都生怕自己被皇权所疏远,势衰于另一方。


    何容琛拿捏稳了他们的顾虑,这中间又不免其它权术交锋,够写出一本章回体小说,最终接受了政治交换,从此六部与尚书台都将保留几个女子职位;作为代价,何太后将退出朝政,并将大量人事任免交给曹何两党。


    没有曹何两党的支持,反对之声不成大器,昙花一现地衰弱下去。


    渐渐的,朝中出现了支持“恩科十四策”的人,都是些后起新秀,急于在朝中崭露头角,站稳一席之地。他们对恩科发表溢美之词,主导了朝中的声音,这些“投名状”也为他们换来了快速的提拔。


    当延祚十三年的寒冬过去,“恩科之争”终于告一段落,此时恩科取士也已结束,男女同场考试封卷,于翌年三月发榜。


    肆·笼空·海阔天宽


    延祚十三年冬,晋国再次恢复了科举之际,萧怀瑾也借口“放她们去考试”遣散了后宫。


    他开了恩旨,愿意留在宫中的,可以厚禄颐养天年;不愿意留在宫中的,可以领厚赏回家。这些被遣散的妃嫔们,家中父兄有在朝为官的,均官进半级;如无为官者则晋封半级爵位。


    “太后,我这样做对吗?”坐在长生殿中,萧怀瑾来探望她,他斟了茶,推到何容琛面前。


    今年的天冷得晚一些,无论是中原还是北方,都能有个安稳的冬天了。


    何容琛轻轻擡眼,窗外这时飘落零星的雪。


    ……又下雪了啊。


    “对与错,总是会变的。”雪花越过窗棂,飘落在她的肩头。她摊开掌心,雪化在了她的手中。“有些事,在当时是对的,可是过去了千年,落在后人眼中,说不得要被质疑一番。”


    但那个黑云压城的梦境里,那个她不愿醒来的梦境里,谢令鸢对她说过的话,描绘的未来,深深刻入了心中,成为了燃烧一切也不惜追求的希望。


    “你我所做的事,在今人眼里兴许是错的。但在后世眼中,兴许当得一声,千古流芳。”


    为了让后世的女子永不再经历这些。


    “没有永远的对与错,只有无愧于心,心正则万事清明。”


    已经退出朝政的她,看向这个接起重任的年轻帝王:“而你会经得住这些流言。因为……你是我教出来的孩子。”


    萧怀瑾望入她的目光中,微微一笑,坚定地点头。


    临近出宫的吉日,正逢也要过年了,后宫一番忙碌的盛景。


    或许是热闹的,但也是伤感的。毕竟众人在这里这么多年,一砖一木都已熟悉。


    坤仪殿中一片冷清萧索,曹皇后死后,贴身宫女抱翠就留在宫里吃素诵经。如今得了敕令,她也可以回曹府了。


    她正收拾坤仪殿,这一日,殿中来了一位稀客。


    何贵妃解掉宝蓝绸厚绒斗篷,站在外殿,淡声道:“昨儿你们主子给我托梦,让我记得帮她把东西带回府上。”


    抱翠跪在她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能应了。几个箱子被擡到何贵妃面前,都是曹姝月在闺中的珍藏。她挨个过目了一遍。


    何贵妃叮嘱完了要离去时,抱翠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家娘娘给您托梦……她,她,过得好么?”


    何韵致迈出门槛儿的脚步一停,侧头道:“挺好的,说了不少话,傻念头消下去了,还跟我喝了一杯。”


    在她身后,抱翠深深叩首:“谢谢娘娘,奴婢也可以放心了。”


    何韵致没有回重华殿,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行走在宫中了,她在欢喜雀跃中,竟然也生出浓浓的不舍。


    她的脚步流连在宫道上,看着御花园残败的菊花,恍然忆起谢令鸢刚死而复生后,跑来找她和丽妃套近乎,风吹得袖子甩了她一巴掌。


    她不禁笑出声,眼前越来越熟悉,是走到了丽正殿。


    不出意料的,丽妃、钱昭仪、宋静慈等人都在这里,竟然连德妃的妹妹谢令祺也在。见到何贵妃,她们也没有意外,也没有什么行礼了,她们间早已经没有了那一套尊卑。


    郑妙妍帮着画裳一起收整行李,钱持盈问道:“你们说,要是她以后回来了,找不到我们,会怎样?”


    丽妃嗤道:“她肯定知道去哪儿找,到时候来府上找人,你们可别当成闹鬼再打出去。”


    闻言,何贵妃和宋静慈一起意味深长地看钱昭仪。


    钱持盈:“……看什么看,这次可没有葬礼给我克扣了,没人来找我索命的!”


    一片欢笑声中,忽然丽妃找出一片羽毛扇:“嗳,你们来瞅瞅,这是不是谢令鸢抓的那只海东青的毛?”


    德妃失踪后,海东青也飞走了,丽正殿只有一根吊它的绳子。


    闻言,众人凑上前,画裳拍了下脑袋:“哎呀!我想起来了……那鸟儿可灵性了,娘娘以前威胁它,说它要是不听话,就拔了毛做扇子,送给娘娘们一人一把。”


    她接过那柄羽扇,翻来覆去看几眼:


    “不过就是嘴上说说,我们娘娘嘴硬心软。那海东青的毛色倒是真好看,娘娘就嘱咐我,把它掉落的羽毛收着,她改天做几把羽扇送给你们……看来这是没做完呢。”


    羽扇在她们手中传递,何韵致接过扇子,暖冬的阳光透窗,羽毛映出晴日的光泽。


    她擡头看了眼窗外。


    “说好要送我们的扇子都没做完,照她的德性,肯定会回来做完的。”


    “姐妹们等着收扇子吧!”


    大年三十,萧怀瑾召起后宫妃嫔们,吃了最后一道团圆饭,陪她们真正畅饮长谈,翌日便打开了宫门。


    车队浩浩荡荡,光秃秃的老树站在雪地中,阳光清亮。韦无默站在宫道上,与她们一一惜别。


    “奇了,以后看不到你们宫斗陷害,还怪想念的。”


    丽妃拍了下她的脑门儿:“以后咱们朝堂上,有的是机会斗,你急什么?”


    “就是,你要是哪天想成亲出宫,姐们儿几个再一起出来喝酒。”几个婕妤调侃。


    韦无默嗤了声:“我才不想成亲呢。”


    她们相视一笑,向着自己居住的宫殿方向微微屈身行礼,告别了这个曾经困缚她们的地方。


    “告辞!”


    韦无默目送她们远去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在她的身后,是她此生的家——从八岁入宫后,她有了养父和养母。她答应过宋逸修的承诺,此生不会抛却这个家,不会离开何容琛。


    巍峨的弘华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墙是那样的高——却再也不会囚禁人心了。


    她收回视线,转过身,往那处承载着所有温暖回忆的长生殿走去。


    伍·天下·盛世长歌


    萧怀瑾亲征回朝后,九星得以封女官、行科举、建女学。当然并不顺利,这一系列政策真正落地成实,前前后后共花费了近十年时光,而他也进入了而立之年。


    经历过边境战事后,他和郦依灵一来二去的看对了眼。延祚十五年,萧怀瑾又重新娶妻。


    偶然政事中几分闲暇,他便坐在窗前,眺望远处隐约的仙居殿。那里已经空置下来,影影绰绰的绿荫和雾气,好似记忆深处那个会在夜半为他点灯讲故事的人。


    他会感谢白婉仪让他学会了爱一个人,这段经历已经足够美好,值得缅怀。


    之后的岁月,帝后和睦,生了一子一女,悉心培养。


    何容琛非常喜欢这两个孩子,几乎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有时她坐在凉廊上看佛经,两个孩子便坐在她身边下棋,一幅和谐静美的画卷。


    每每看他们,她目光几乎是温柔怀恋的。


    何韵致常年在“知政事堂”办公,偶尔入延英殿议事,也会见到皇子和公主,便抱起来逗弄他们。


    毕竟是何太后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聪慧又懂事,甚至大臣们都生怕萧怀瑾动了心思,将皇位传于公主,他们请出了宗正寺的老皇亲,跪在紫宸殿哭谏,弄得天子头疼不已。


    那时,已经没有何太后再为他支撑朝堂,但他始终记得她远行前说的话:不要操之过急。这场君臣对立的危机,对他来说已经不像少年时那样棘手,他颇有手腕地处理掉了。


    大皇子和荣安公主感情却很好,尽管外界为他们继位的争端闹得沸沸扬扬,他们自己却没有动过歪念。萧怀瑾亲自教他们课业时,微笑问,你们兄妹俩,谁适合坐朕的位子?


    大皇子想了想,诚恳说,妹妹更合适,妹妹勇武,做事果决有担当。


    荣安公主却说,哥哥更好,哥哥冷静有谋划,不会被大臣们操控心术。


    萧怀瑾就笑了,带了些许怀念,温柔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你们都比我小时候更好了。”


    他将手放在大皇子的头顶,大皇子长得很像他亡故的大皇兄萧怀瑜,令他越发感到了宽慰。美好的人啊,即便逝去,也是永远风华正茂地活在人心间。


    他道:“无论你们将来谁坐上皇位,朕都希望,另外的人能以社稷为重。”


    两个孩子坚定地点头。


    他们在宫中,有韦无默姑姑的教养;在朝中也有何韵致、武明贞姐弟等人辅佐。


    因此,延祚三十六年,萧怀瑾传召退位,经过朝廷考核,大公主继位,受万民朝拜。


    延祚三十六年,夏末秋初的北方边关。


    落叶开始飘黄,官道上是往来经商的外国商队。


    在这片繁华中,有双骑踏尘而过,向着西北而去。


    马蹄飞扬溅起尘埃,萧怀瑾和郦依灵的笑声传遍旷野。他挥起马鞭,指着前方:“那里,朔方,知道我第一次出宫,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吗?”


    他回过头,笑了,眼角堆叠起细纹,然而眼中依然明亮,熠熠生辉。


    “我小时候最崇拜的少年英雄,他在那里一战成名!我也想像他一样……以后,我的儿子女儿,也会像我一样!”


    郦依灵骑在马上,含笑看他策马远去的背影。


    深宫困囿了他四十多年,可他还是承受住生的痛苦和无奈,学会了担当。如今,他也终于可以走出高墙,真正追寻他心中的英雄,追寻他的自由了。


    虽年过不惑,然不晚矣。


    她道:“会有那样一天的……所有人都会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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