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出发去比萨的前一天,我才对我的家人说我要去比萨参加考试。“假如他们录取我的话,”我宣布说,“那我就去上学,不用花家里一分钱。”我是用意大利语说的,说得很坚定,就好像说方言会让这些话变得没有分量,就好像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不应该也不能明白我正在做什么。实际上他们听我说这些,显得很不自在,我觉得在他们眼里,我已经不是我了,是一个在不合适的时候来家里做客的外人。最后我父亲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是你要记住,我们没办法帮助你。”然后,他就去睡觉了。我的小妹妹问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我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但在离开前,她在桌子上给我放了五千里拉。我盯着那些钱,看了很长时间,我没有碰那些钱,就好像我要拿着这些钱去挥霍,做一些任性的事情。最后,我还是突破了自己的心理屏障,我想:这是我挣的钱!我把钱收下了。
我是第一次离开那不勒斯,离开坎帕尼亚大区。我发现我害怕所有东西:我害怕坐错火车;害怕尿急但找不到厕所;担心如果天黑了,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会迷路,担心会被偷。和我母亲一样,我把所有钱都放在文胸里了,有好几个小时,我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同时我又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自由。
我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除了考试,那位染着天蓝色头发的老师没告诉我,这次考试要比高中毕业考试难,尤其是拉丁语,对于我来说简直太难了,但那只是冰山一角:每一场考试对于我的才能都是一种残酷的考验。我开始拖泥带水、结结巴巴,我常常假装我知道答案,但就是说不出来。语文老师对我的态度很糟糕,就好像我的声音也会让他厌烦,他说:“这位小姐,您在写议论文的时候,根本不是在议论,而是在信口开河;我看到您非常大胆地谈及了一些问题,但根本无视文章该有的结构。”我觉得很沮丧,信心尽失,那位老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满脸讥讽地看着我,他让我谈一谈最近我读的书。我想象他当时说的是某个意大利作家的作品,但我当时没有明白,我紧紧抓住了掠过我脑子的东西——只有在琪塔拉海滩上读的塞缪尔·贝克特的丹·鲁尼,我开始谈了起来,那个盲人丹·鲁尼尽管已经瞎了,但他还想成为聋子和哑巴……老师嘲讽的表情,渐渐变得不安和惶惑起来,他很快就打断了我,把我交给了历史老师。情况并没有好转。历史老师问了我一系列问题,都非常详尽。到最后,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像那时候那样无知,甚至在我学习最差、考试成绩最糟糕的那些年,我的处境也没有那么窘迫。我能回答所有问题,但都是用一种非常笼统的方式。一旦他问我一个比较具体的问题,我就会回答不上来。最后他满脸嫌弃地问我:“除了简单的学校课本之外,你从来都没有读过别的书吗?”
我回答说:
“我研究了民族国家的概念。”
“你记不记得书的作者?”
“费德里克·查波德。”
“我们听听你看懂了多少。”
他仔细地听我讲了几分钟,忽然间就让我停了下来,让我感觉到自己说了很多蠢话。
我哭了很长时间,觉得因为轻率,我亲手丢掉了自己的前途。然后我想:我这么绝望是很愚蠢的,我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真的出色。莉拉才是真的出色,尼诺也是真的出色。我只是虚荣而已,现在好了,我受到了惩罚。
但实际上,后来我通过了考试。我将会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一张自己的床,不用晚上搭起来,早上又拆掉,还有一张写字台和所有我需要的书籍。我——埃莱娜·格雷科,一个门房的女儿,在十九岁的时候,终于要摆脱这个城区了,我要离开那不勒斯了,一个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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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离开前的几天,我才开始了匆忙的准备,带上了几件破衣服,很少的几本书。我母亲满怀怨气地说了一通:“假如你赚到钱,就通过邮局给我们汇回来。唉——!现在谁帮你几个弟弟做作业啊?你走了,他们学习会退步的。你走吧!赶紧走,谁在乎呢。我一直都知道,你老觉得你要比我强,比所有人强。”接着是我父亲夸大其词、充满愁苦的话:“我这里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到爸爸跟前来,莱农!等你回来的时候,不知道爸爸我是不是还活着。”我的弟弟妹妹们一个劲儿地问我:“假如我们去找你,我们能不能住在你那里,能不能和你一起吃饭?”最后帕斯卡莱跟我说:“你要小心一点儿,不要只顾学习,都忘了自己的身份,莱农!你要记住自己的出身和立场。”还有卡门,她精神很脆弱,她还没有从她母亲的死讯中缓过来,她和我打了个招呼,忽然就哭了起来。阿方索也来了,他很震惊地低声说:“我就知道你会继续学习。”然后是安东尼奥,他根本不听我说什么,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而是重复了好几次:“现在我感觉很好,莱农!一切都过去了,都是当兵害的,我现在好了。”然后是恩佐,他只是抓起我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让我痛了好几天。最后是艾达,她只是问我:“你有没有告诉莉拉?你有没有告诉她?”我微笑了一下,她又说:“你跟她说说吧,否则她一定会气死的。”
我想象着,阿方索已经告诉了莉拉我要去比萨上大学的事,或者是卡门,或者是她丈夫会告诉她,因为艾达一定会跟斯特凡诺说这事儿。假如她没有主动来祝贺我,我想那一定是因为这则消息让她很不安。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就算她什么也不知道,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见面了也只是稍微打个招呼,我现在专门为这件事去找她,肯定显得不合时宜。我不想当面告诉她我的好运。因此我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致力于完成出发前要做的最后几件事。我给内拉写了一封信,跟她讲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问她要了奥利维耶罗老师的地址,我想告诉老师这个好消息。我去拜访了我父亲的一个表弟,他答应我要给我一个旧行李箱,然后在我当过家教的几家走了一圈,把最后的一些课时费收了回来。
我觉得这也是我告别那不勒斯的一个机会。我穿过了加里波第大街,走上了法院路,来到了但丁广场,然后坐了一辆公共汽车。我去了伍美罗,先是在斯卡拉蒂街上走了一圈,又去了桑塔雷拉,最后,我坐缆车到了阿梅德奥广场。我那些学生的母亲们都觉得很遗憾,对我有些恋恋不舍,除了给我上课的钱,她们还请我喝咖啡,几乎都送了一份礼物给我。那一天的行程结束时,我发现自己距离马尔蒂里广场很近。
我走上了费兰杰里路,我不确信自己要做什么。我想起鞋店开张时的情景:莉拉穿得非常阔气,但她内心还是非常不安,她担心自己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还是和那个富人区的姑娘们不一样,没有她们精致。我想,现在我真的发生了改变,虽然我一直穿着那些破破烂烂的衣服,但我有了高中毕业证,我正要去比萨上大学。我不是表面发生了变化,而是根本上发生了变化,自然,很快表面也会发生变化,而且不仅仅是表面的变化。
那样的想法让我觉得非常高兴。我在眼镜店橱窗门口停了下来,研究了陈列的镜架。是的,我应该换一副眼镜,我现在戴的这副眼镜挡住了我的脸,我需要一副更加轻便的镜框。我看到了一副圆形镜架,比较纤细,镜片很大。我会把头发盘上去,我会学着化妆。我离开眼镜店的橱窗,来到了马尔蒂里广场。
那时候,很多家商店的卷帘门都放下来了,索拉拉鞋店的卷帘门落下来了四分之三。我看了看四周。我根本不知道莉拉现在的习惯,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在新肉食店上班的时候,尽管她家离店铺就几步路,但她不会回家吃饭,她会待在店里和卡门吃点儿东西,或者我有时候放学后会去找她,她和我聊几句。现在她在马尔蒂里广场上班,就更不可能回家吃午饭了,太麻烦了,而且时间也不够。也许她现在在某个餐吧里,也许由鞋店的售货员陪伴着,正在海上散步,或者她正在店里休息。我抬起手,拍了拍卷帘门,没有人回答,我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回应。我叫了几声,听见里面有脚步声。莉拉的声音问:
“谁啊?”
“埃莱娜。”
“莱农!”我听见她喊了一声。
她把卷帘门拉了上去,出现在我面前,我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过她了,即便连远远望见她的影子也没有,我觉得她变了。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衣,一条蓝色的紧身裙子,她的发型和妆容都像往常一样精致。但她的脸好像变宽变平了,我觉得她的整个身体也变宽变平了。她把我拉了进去,然后放下了卷帘门。商店里灯火通明,富丽堂皇,里面的陈设都变了,真的不再像一家鞋店,而更像一个沙龙。她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莱农,你遇到了一件大好事呀,我真高兴你过来跟我告别。”她当然是知道比萨学院的事情了,我觉得她是真诚的。她紧紧拥抱了我,在我脸颊上亲了两下,眼睛里全是泪水,她不停地说:“我真是太高兴了。”然后,她对着厕所门喊了一句:
“出来吧!尼诺,你可以出来了,是莱农。”
我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洗手间的门开了,尼诺真的出现了,还是他通常的样子,低着头,手放在口袋里。他的表情很紧张。“你好。”他低声说。我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就伸出了手,他有气无力地握了一下。莉拉这时候用短短几句话,简明扼要地跟我说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们偷偷见面,几乎有一年了,为了我好,她决定不再把我卷入这场混乱的欺骗之中,因为假如他们被发现了,那我也要倒霉。现在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她要把所有的事情跟斯特凡诺坦白,她想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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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用一种我熟悉的语气在说话,就是那种非常决绝的语气,排除了感情色彩,她只是很快地陈述了事实,几乎是带着一种鄙夷的语气,就好像她很担心:假如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或者下嘴唇按捺不住地抖动,每件事情都会决堤泛滥,会让她失措崩溃。尼诺低着头坐在沙发上,他最多只是点点头,表示认可。他们一直手拉着手。
她说他们心惊胆战地在这鞋店里会面,最后的结果是,她做了尿检,发现自己怀孕了,现在他们要做一个决断,不能再像这样下去了。她和尼诺需要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生活。她想和他一起分享友谊、书籍、讲座、电影、剧院和音乐。“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说,“我们要生活在一起。”她已经攒了一笔钱,正在打算在弗莱格雷区租一套房子,每个月租金两万里拉,他们会在那里住下来,等着孩子出世。
怎么能这样?没有工作?尼诺还得学习?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离开斯特凡诺有什么必要呢?你很擅长说谎,你已经对他说了那么多谎,你可以继续的。”
她眯着眼睛看着我,她明显地感觉到,在我作为朋友的好心的建议之下掩藏的讽刺、敌意和鄙视。她也看到尼诺忽然抬起了头,他的嘴唇半闭,欲言又止,好像要说什么,但为了避免争执,没有说出来。她回答说:
“说谎是为了避免挨打,但是现在我宁可被杀死,也不愿意这样下去了。”
和他们告别时,我祝愿他们一切都好,为了自己好,我希望再不要见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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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萨高等师范的那些年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但对于我和莉拉之间的友谊毫无助益。我满怀羞怯、缩头缩尾地来到了大学。我意识到我所说的意大利语是一种书面意大利语,听起来简直正式得有些可笑,尤其是在我说出一长串精心构思的复句,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的时候,我会在句子里夹杂那不勒斯方言,我开始非常努力地纠正自己。我根本不了解,或者说对于言谈举止的教养了解得太少:我说话声音太大,吃饭时会吧唧嘴。看到别人不自在的反应,我不得不控制我自己。我急切地想要表现出我的热情和友好,但我有时候会打断别人的谈话,说一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说一些过于隐秘的事情,我需要学会客气,但要保持距离。有一次,我问了一位罗马姑娘一个问题,她模仿我的语气来回答,后来大家都笑了。我觉得很受伤,但我也假装笑了,用那不勒斯方言腔调回应了一下,就好像是在自嘲。
在最初几个星期,我一直都想离开那里,想回家去,回到我习惯的那种朴素平凡的生活中去,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内心很挣扎。但很快,我的谦卑慢慢让我变得突出,那些女生、男生、校工和老师都开始喜欢我。表面上看来,这事轻而易举、自然而然,但我花费了多少心思我自己最清楚。我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声音和动作,我学会了遵循那些写在书上或者约定俗成的行为规则,我尽量掩盖了我的那不勒斯口音。而且,我让每一个人都看到我很出色、值得尊敬,但我从来都不会用高傲的语气说话,我对自己的无知进行自嘲,考试成绩优异时,我自己还假装很惊异。我尽量避免树敌,当女生中有人对我表示出敌意,我就会把目标对准她,我会对她非常客气殷勤,同时也很老练得体,直到让她改变了态度,很友好地来找我,但我也不会改变态度。我在老师面前也是一样,当然在他们面前,我更加小心翼翼,目的还是一样:我要获取他们的欣赏和喜爱。于是,我总是神情专注、微笑甜美地出现在那些最严厉、最棘手的老师面前。
我按时参加考试,学习时还是采用那种严格的自我要求和自我约束。我太害怕考试成绩不好,让我失去我费尽心机得到的“人间天堂”——我自己的空间、我自己的床、我自己的写字台、我自己的椅子、我自己的书,书——很多书。在这个和那不勒斯的破败城区截然相反的城市,周围那些学习的人,会很乐意和我谈论他们学习的东西。我一直都极端努力地学习,这使得老师从来都没给过我低于满分三十分的分数。在短短一年里,我成了这所大学里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就是走在路上,有人会友好地和你打招呼的那种学生,我会很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
在我的大学生涯中,有两个非常艰难的时刻,都发生在刚开始的几个月里。那个罗马来的女生嘲笑了我的口音,有一天早上她污蔑了我,她当着很多其他女生的面,说她包里的钱没有了,让我要么马上还给她,要么她就去校长那里告发我。我明白,这种时候我不能一笑了之,我狠狠地甩给她一个耳光,然后用方言破口大骂。所有人都吓傻了,我被认为是那种好脾气的人,我的反应让她们感觉很突然。那个罗马的女生没有说话,她堵住流血的鼻子,她的一个朋友陪她去了洗手间。过了几个小时,她们两个一起来找我,那个说我偷了钱的女生向我道歉,说钱找到了。我拥抱了她,我说她的道歉很诚恳,我接受了,我当时真是那么想的。在我生长的那个环境里,我学到的是,如果真做错什么事情,也不要道歉。
另一次是参加圣诞节前的联欢晚会。那是一场新生舞会,大家都要去。女生们一直在谈论这个问题。到时候,骑士广场上的所有男生都会来,那将是一个近乎伟大的时刻,会让大学里男生和女生相识。让我郁闷的是,我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可穿。那年秋天很冷,雪下得很早。我觉得雪很迷人,但我很快发现,路上结冰是一件非常烦人的事情,如果没有戴手套双手会被冻得发麻,脚上会长冻疮。我的衣柜里有两件冬天穿的衣服,一件是我母亲两年前给我做的,一件是我从姑姑那里继承过来的旧大衣,还有我自己编织的一条蓝色披肩。我只有一双鞋子,是中跟的,已经换过好几次底了。我很烦恼,像那样的晚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要不要向我的同学借一件衣服?为了那场晚会,她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定做衣服,假如我穿上日常的衣服,很可能会很没有面子。但在和莉拉经历了那些事之后,我无法忍受自己穿上其他人的衣服却发现根本不合适我。
我可以假装生病吗?我想逃避,但又觉得如果那样我一定会很痛苦,我身体好好的,非常渴望参加那场舞会,就像娜塔西亚要去和安德烈王子或者库拉金王子跳舞,但是我却不得不一个人待在宿舍里,盯着天花板,听着外面传来的音乐,还有人们聊天和欢笑的声音。最后我做出了一个选择,一个可能会让我丢脸的选择,但我确信自己不会后悔。我洗了洗头发,把头发扎起来,涂了口红,穿上了我仅有的两件衣服中的一件,带上唯一一件起眼的东西——我的蓝披肩。
我去参加舞会了,刚开始我很不自在。我的着装并非没有一点好处,起码这样不会激起别人的嫉妒,反而会让别人有愧疚感,给了我更多的照顾。有好几个我认识的女生都好心地给我作伴,男孩子也经常请我跳舞,让我忘记了自己的窘迫。除此之外,那天晚上我还认识了弗朗科·马里,他长得不怎么样,但非常风趣,也很聪明,他比我大一岁,是个厚脸皮的家伙,花钱如流水。他是雷焦艾米利亚省有钱人家的儿子,是一个活跃的共产党,但对于自己党派的社会民主倾向持有批评态度。后来,我和他度过了大部分的空闲时间。他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东西:衣服、鞋子、新大衣还有新镜框,让我的眼睛还有脸都露出来了,还有很多政治文化方面的书,那是他最关注的问题。从他那里,我知道到了斯大林时期的可怕历史,他促使我阅读了托洛茨基的作品,因为那些书籍,我建立了一种反斯大林的态度,我相信在苏联——革命被中断了,需要重新开始。
他掏钱让我第一次出国旅行,我们去了巴黎,那里召开了一次全欧洲青年共产党大会。但我没有机会好好看看巴黎城,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烟熏火燎的地方度过。对于巴黎,我的印象是:街道要比那不勒斯和比萨的绚丽,还有非常刺耳的警笛声。让我惊异的是,巴黎不但街上有很多黑人,而且在弗朗科发表讲话的地方,也有很多用法语发表长篇大论的黑人,他们发言之后,很多人都为他们鼓掌。当我把我的经历告诉帕斯卡莱时,他根本无法相信,他说,想不到是我,的确是我,经历了这些事情。随后他陷入很尴尬的沉默,我告诉他我读的书,我已经是个托洛茨基主义者了。
和弗朗科在一起,我也养成了一些习惯。这些习惯后来一些老师也谈过,也指出来过,这些习惯在我身上根深蒂固:即使是在读科幻小说,也要用“研究”这个动词;对于每一种研究过的资料,都要做一些资料详细小卡片。每次当我读到那些讲述社会不平等的文章或者片段时,我都很激动,然后收集下来。他很重视对我进行“再教育”——他用的就是这个说法,我很乐意接受他的教育,但最大的遗憾就是,我没办法爱上他。我很喜欢他,我喜欢他不安的身体,但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他是在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喜欢,也在他被大学开除之后消失了:他有一门考试得了十九分,后来被学校开除了。有那么几个月我们一直在通信,他还想再考进来,他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我鼓励他再次参加考试,但是他失败了。我们又通了几次信,后来就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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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三年末到一九六五年末发生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些。绕过莉拉,单纯地讲述我自己的事情是多么容易啊。时间沉寂下来,那些年发生的重要事件就像飞机场传送带上的行李匆忙滑过,你只要把它们拿下来,写在纸上就好了。
但要讲述这些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要复杂得多,就像传送带会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有一些急转弯,那些行李会脱离轨道,会掉下来,会打开,里面的东西会散落出来,她的东西会和我的东西搅和在一起,我不得不捡起来。回到和我相关的讲述(尽管我觉得没有什么困难),有些话在我现在听起来,会觉得有些太泛泛。比如说,假如莉拉取代我去上了比萨师范学院,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逆来顺受,强颜欢笑?那次我扇了那个罗马女生一个耳光,是不是也是她对我的影响?她又是如何——尽管距离很远——荡除我故作的柔顺,给我那些必要的决心和勇气,甚至告诉我那些骂人的话?还有我的轻率,怀着无数的顾忌和担忧,我跑到了弗朗科的房间里,我如果不是学她,那我是学谁?她过去和现在展现出的那种爱的能力都让我感到不悦,当我察觉在他身上我感觉不到爱情时,和她对比,我证实了自己情感上的脆弱。真相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是莉拉让我的讲述变得艰难。我的生活推动着我,我总是想象着假如她在我的位置上,假如她有这份幸运,她会怎么做。她的生活不停出现在我的对面,出现在我说的话里,出现在我的那些决绝的动作里。我的话里常常有她影响的痕迹,是她在暗地里左右着我,有时候多一点,有时候少一些。我还没有考虑过那些她从来没说过的话,那些我可以推测到的话,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后来我在她的笔记里读到的事情,都是经过过滤的,有些是真的,有很多隐含的事情,还有的是谎言。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带着对逝去的时光的艰难衡量,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不可靠的语言的基础之上。
我必须承认,很多事情我都没有看到,比如说莉拉遭受的那些痛苦。她选择了尼诺,因为和尼诺的幽会,她怀了尼诺的孩子,而不是斯特凡诺的孩子。由于爱情,她做了一件在我们生活的那个环境中不可理喻的事情:离开丈夫,放弃了自己刚刚获得的富裕生活,冒着自己和情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被杀死的危险离开了。我觉得她是幸福的,就像小说、电影或者漫画书里的那种惊心动魄的幸福。那段时间里,我唯一真正感兴趣的是并不是夫妻生活的幸福,而是激情的幸福,那种善恶交织的混乱,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的身上,而不是我身上。
我错了。现在,让我们回到斯特凡诺带着我们离开伊斯基亚岛的那个时刻,我从那时候开始讲。
汽艇离开海岸,莉拉意识到从那天开始,她再也不会看到尼诺在海滩上等她,他们不会再讨论、交谈,喃喃低语,他们再也不能一起游泳,再也不会接吻、拥抱和相爱。她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苦。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卡拉奇太太的生活——平衡,失衡,策略,战争,战斗和联盟,供货商还有客户,在秤上短斤缺两,抽屉里的营业额——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变得虚假,只有尼诺是具体真实的。那是非常糟糕的一段时间。她想得到他,她日日夜夜都渴望他,她在黑暗的房间里,在床上紧紧抱着自己的丈夫,就是为了短暂地忘记她的情人几分钟。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她的感觉那么清晰,那么具体,那么细致入微,这让她推开斯特凡诺,就好像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就会躲到床脚去哭,开始破口大骂,或者逃到卫生间里,把门反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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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回到那不勒斯的那段时间里,她想过晚上溜走,回到弗里奥去,但她明白,她丈夫很快就会找到她;她想向阿方索打听一下,让他问玛丽莎知不知道她哥哥什么时候从伊斯基亚岛回来,但是她担心小叔子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丈夫,所以就没问;她在电话目录上找到了萨拉托雷家的号码,她打了电话,是多纳托接的,她说她是尼诺的朋友,他没说几句就挂了,声音有些恼怒;她很绝望,甚至想坐船去伊斯基亚岛。九月初的一个下午,就在她打算下决心启程的时候,尼诺出现在了挤满人的肉食店门口,胡子拉碴,而且已经彻底喝醉了。
卡门正要把这个流浪汉一样的小伙子赶走,莉拉拦住了她。“我去吧。”她对卡门说,然后把尼诺拉开了,动作很坚定,声音很冰冷。卡门·佩卢索当然没认出那是萨拉托雷的儿子,因为在她的眼里这时的尼诺完全是一个发疯了的陌生人,和当时那个和她们一起上小学的男孩全然不同。
莉拉马上就采取了行动,她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是一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女人。但实际上,那时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那些堆满货物的墙壁消失了,街道也变得陌生,有苍白外墙的新楼房也不见了,尤其是她感觉不到自己所面临的风险。尼诺!尼诺!尼诺!她只感觉到快乐和欲望。他出现在她的面前,终于又一次出现了她的面前,他身上的每个特征都很清楚地显示出,他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而且,痛苦还在继续着,他在寻找莉拉,他同样渴望她。还在街上,他就想不顾一切地抓住她,亲吻她。
莉拉把他拉到了自己家里,她觉得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路人?她已经看不到他们了。邻居呢?她也完全无视。她刚把房门关上,他们就开始做爱,没有任何顾忌。她只想马上得到尼诺,刻不容缓和他融为一体。直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了,那种需求还是很强烈。这个城区、邻居们、肉食店、街上、铁路传来的声音,以及斯特凡诺和卡门可能正在焦虑地等着她,所有这些开始慢慢回到她的脑海里,她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就像需要尽快理清的物品一样,会让他们遇到麻烦,他们一不小心,这些杂乱无章的事情就会顷刻倒塌。
尼诺责备她说,她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打,然后就紧紧地抱住她,还想要她。他想马上带她远走高飞,但却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她说她愿意,她愿意。他们俩都疯了。和尼诺不同,莉拉此刻感觉到时间在溜走,分分秒秒都在飞快过去,他们被人发现的风险在增大。她和尼诺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那吊灯在他们的上面就像一种威胁。起初,她只想马上拥有尼诺,无论发生什么,她开始盘算,怎样才能继续紧紧拥抱着他,而不用担心吊灯会从天花板上砸下来,不用担心地板会裂开,她倒向一边,尼诺倒向另一边,让他们永远分开。
“你走吧。”
“不走。”
“你疯了吗?”
“是的。”
“求你了,走吧。”
她说服他走了。她等着卡门责备她,等着那些邻居们说闲话,等着斯特凡诺从另一个肉食店过来打她。但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她松了一口气。后来,她给卡门涨了工资,对她丈夫更加殷勤,她想出一切借口和尼诺偷偷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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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的时候,最大的问题不是流言蜚语,而是那个她深爱的男孩。他不顾一切抓住她,吻她,撕咬她,进入她,好像他渴望一辈子都这样,嘴唇吻着她,进入她的身体。他无法忍受分开的时候,他觉得很害怕,害怕她又一次消失,因此他靠酒精麻醉自己,他不再学习,不停地抽烟。好像对于他来说,除了他们俩,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其他任何问题,假如他要说话,也是些充满醋意的话,他说他无法容忍她继续和丈夫生活在一起。
“我已经放弃了一切。”他精疲力尽地嘀咕说,“你呢?什么都不想放弃吗。”
“你打算做什么?”她问。
尼诺一言不发,好像不知道她问的什么意思,或者他会发火,就好像这个问题让他很生气。他绝望地说:
“你不想要我了!”
但是莉拉想要他,她想要,要了之后还想要。但她希望他继续学习,她希望他依然能点燃她的思想,就像在伊斯基亚岛时那样。小学时那个天分满满的女童,那个让奥利维耶罗老师着迷的小姑娘,那个写了《蓝色仙女》的女孩,又一次表现出新的活力。是尼诺,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小姑娘,并且把她拽了出来。那个小姑娘现在希望他能振作起来,恢复到之前的样子——一个年轻的学者,帮助她成长,让她甩掉卡拉奇太太的身份。渐渐地,她做到了。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转变的,但尼诺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不失去莉拉,他不能只做一个疯狂的恋人。或者,事情并非如此,也许他只是意识到激情已经掏空了他的脑子。但无论因为什么,他又开始学习了。莉拉对此感到很满意:他慢慢恢复了正常,他又成了她在伊斯基亚岛认识的那个男孩,这对于尼诺来说也很重要。她不仅又一次拥有了尼诺,还再度拥有了尼诺的话语、思想。但他们难得见面。尼诺买了很多书看,他读亚当·斯密斯,读乔伊斯,但都觉得兴味索然,他想让莉拉一起读,见面的时候他想谈论那些书,但一直都没办法实现。
卡门现在越来越迷惑了,她不明白莉拉到底有什么急事,她总是找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消失几个小时。此刻,她正皱着眉头看着莉拉。即便在肉食店最忙碌时,莉拉也总是让她一个人去接待顾客,自己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书里,全神贯注地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只有你叫她:莉娜!拜托了,帮我一下吧,她的目光才会从书上移开,一只手指尖掠过嘴唇,说,好的!
至于斯特凡诺,他一直处于非常恼火和默默忍受的状态之间。每次他的大舅子、丈人还有索拉拉兄弟询问他时,他都觉得心里很苦——海水浴也泡了,可孩子还是没有怀上。另外,他的妻子还常拿鞋子的事情刺激他,她阅读的爱好也回来了,总是大半个晚上都沉浸在小说、杂志和报纸里,好像对真实生活已经失去了兴趣。对斯特凡诺,莉拉有时候是拒绝,有时候是心平气和,但完全心不在焉。斯特凡诺审视着莉拉,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或者他没时间,也没愿望去了解她。离开伊斯基亚岛之后,他的一部分——最暴力的那部分,总是推动他要大吵一场,做出最后的了断;但他的另一面——那个慎重或者说怯懦的自我,又在克制着那个暴力的自我,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他想:这总比她不断找茬儿好。至于莉拉呢,她似乎对斯特凡诺了如指掌,她尽量让丈夫保持这种状态。晚上,他们俩都下班回到家里,她对丈夫很温和,但在晚饭和聊天之后,她就会专心进入到阅读的世界,那是一个丈夫无法进入,只属于她和尼诺的世界。
在那个阶段,对于她来说,尼诺代表什么呢?一种性的狂热?让她处于一种长时间的性幻想之中。一种思想的迸发?她想和他一样,达到他思想的高度。这使得他们就像是一种比较抽象的秘密伴侣——他们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那里既是他们的心灵寓所,又是他们思想的熔炉,他们思考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他是在场的、活跃的,而她是一个影子,紧紧跟随着他,是一个慎重的建议者,一个忠心耿耿的合作者。
仅有的几次,他们见面不是短短的几分钟,而是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就成了他们滔滔不绝的言语和性的交流,他们在各个方面都那么投契,那么激昂,这使得分开后的时刻,使得她回到肉食店,回到斯特凡诺的床上变得难以忍受。
“我受不了了。”
“我也受不了了。”
“那我们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或者至少每天可以在一起几个小时。”她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