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天下霸唱
雁铃儿奇道:“天底下哪有不食荤腥的猫儿,这罗汉猫可真怪了,它似是在担心什么?青螺镇瓦罐寺里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张小辫儿也有同感:“今天的雨也下得邪了,倾盆倒海般地下个不停,先前地底的群蛙蜂拥而出,也是个极为反常的征兆。不过青螺岭地势独特,周围三十里并无江河,故此从来不遭山洪侵害,想来还不至于有大水冲入镇中。”
正说着话,一道闪电掠过,映得殿中雪亮雪亮,跟着就是炸雷霹雳之声响起,震得屋瓦梁柱都跟着颤动。一时间电闪雷鸣,就好像在半空中,擦着头皮子滚动。张小辫儿和雁铃儿都抬头向上观瞧,见殿顶是个穿心独梁的结构,古刹年久失修,在震雷暴雨之中,好像随时都会轰然倒塌。
雁铃儿听这雷声响得不善,担心殿阁被雷火击中,就劝张小辫儿到别处躲避,可张小辫儿认准了林中老鬼之言,抵死也不肯挪窝,眼看着已经入夜了,现在出去肯定要功亏一篑。这天象虽然反常,但只要不离开瓦罐寺后殿半步,穿心梁砸下来也落不到三爷头上,再说身上穿着官服,还会惧怕闪电霹雳不成?三爷是铁石打成的心性,今夜索性就拿身家性命当作乾坤一掷,不等到那九尊铜猫的猫儿眼都灭了,绝不走出后殿,是死是活都认了,所谓“世事变化不定,英雄能屈能伸”。胳膊虽粗,却拧不过大腿,凡人别跟老天爷过不去,到底是生是死,只好听天公任意摆布了。
张小辫儿虽然口上用强,也不免暗中忐忑,思量平生所为,绝没犯过该遭雷击的罪过。自从受了督抚大人提拔,为官从军以来,披星戴月,早起晚眠,从没有半日轻闲,带着雁营一众兄弟出生入死,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摸着良心想想,虽然从来没做像什么斋僧布施、盖塔造寺、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之类的大善举,但张三爷自问也没做过真叫人皱眉切齿的缺德事。在自己手底下了结的几条性命,无不是大奸巨恶之辈,要说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糟蹋良女这些天怒神怨的恶行,可是没有半点儿瓜葛。张三爷满腔子都是仁义心肠,专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不得别个受难,见了就必要出手相助,倘若今日果真躲劫不过,身遭横死暴亡,兀的不屈煞我了。
张小辫儿又怕自己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那冥冥之中的事,谁能猜想得到?他被那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唬得心惊肉跳,但自道张三爷以前混得好不落魄,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只在寒窑破庙里容身,若不是得遇林中老鬼,哪有今时今日的作为?眼下只当这条小命是捡来的罢了。
想到这里,张小辫儿狠下心来,端起海碗来,“咕咚咚”灌了两口烧刀子,耳根子发热,胆气顿生,再不去理会响彻云霄的霹雳雷鸣。这阵炸雷声刚刚从头顶响过,就听殿堂神龛里一阵耸动,似乎在暗中有个什么物事,正自寒寨率率地移动。
雁铃儿发觉有异,回过头去就是一箭射出,随后举灯察看。原来殿后有尊执掌《生死簿》的判官泥像,脑袋都已没了,一只比猫子小不了多少的老鼠,被雁翎箭射个对穿,活活钉死在了泥簿的册页上,鲜血滴落地面,染红了好大一片。
张小辫儿见是老鼠,就放下心来,称赞道:“六妹真不愧是我雁营第一神手,看来这硕鼠……”他话音未落,就见从那神龛、殿柱、墙缝、屋梁间,钻出无数虫鼠蛇蝎,其中连少见的黑头蜈蚣和夹板子也有。也不知这些东西平时都藏在哪里,更不知此刻是为了哪般,它们就好似预感到大祸临头一样,没头没脑地只顾往殿外逃窜,把那长面罗汉猫也吓得不轻,避之唯恐不及,立刻腾起身形,无声无息地跃上了棺材。
张小辫儿和雁铃儿两人也都慌了手脚,手拨脚踢,总算是把殿内的虫鼠蛇蚁都赶散了。说着话就已是后半夜了,天上雷声渐收,山里的大雨也止住不下了,由于战况险恶,驻守在瓦罐寺里的兵勇都被派去助战,偌大个庙宇中只剩他们二人一猫,除了殿外偶尔有几声蛙鸣,四周再也没有半点儿响动,静得连根头发落在地上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二人听不到岭子上的交战之声,心知雁营多半已经杀退了粤寇,这一阵又不知折了多少兄弟,雁铃儿黯然不语。张小辫儿见到窗外的天光隐隐放亮,耳中隐隐听得金鸡唱晓,不觉竟已到了黎明时分,急忙去看九尊铜铸的小猫,发现猫儿眼里嵌的荧石色泽如灰,都变得暗淡无光了。
张小辫儿自道捡回了性命,虽然吃了些惊恐,却终归是死里逃生了,脑中的这根弦子都快绷断了,至此方才长出了一口大气,自言自语道:“都说人是苦虫,看来这话是半点不假,活人只有享不了的福,却没有受不住的罪,这一夜过得好不艰难,总算是被三爷熬到头了。”他也惦念着雁营里的一众弟兄,心里翻翻滚滚的感慨万分,也说不上是喜是忧。他伸了一个懒腰,收起洋枪和寸青短刀,张口吹熄了棺材上的蜡烛,随后抱起那长面罗汉猫,叫上雁铃儿,一脚踢开房门走到外边。
可张小辫儿刚刚走到庭中,就猛然发觉事有蹊跷,恍惚之状荡然无存,心里边也清醒过来了,这天色何曾亮了?外边浓云墨染,天黑得跟锅底似的,几乎是伸手不能见掌。
张小辫儿全身如触寒冰,颤了一个不住,霎时间三魂缥缈,七魄幽沉,嘴里叫声“见鬼了”。他知道劫数根本未过,急忙抓住雁铃儿的手,转身就往回跑,不料刚一回头,就发现在身后的黑暗中,悄然无声地戳着一个人影,距离近得几乎是脸贴着脸了。那身影如鬼似魅,绝然不是活人,好似阴魂附体般紧跟在背后,半点生气也无,若不是张小辫儿猛然转身向后,哪里能够亲眼得见。如此一来,可就把他回天保命的退路给断了,这正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欲知瓦罐寺中究竟生什么变故,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七章
天坠
且说那瓦罐寺荒废了几百年,等闲怕是只有孤魂野鬼才来投宿,一向多有古怪。张小辫儿分明听得鸡叫,又见到殿外天光已亮,还以为三爷命里的这场劫数躲过去了,他惦念营中的兄弟,急于离开瓦罐寺,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挪了,谁知出了后殿,抬眼一看,就觉情形不对,估摸着也就三更刚过,还不到四更天,他慌了手脚,赶紧转身要逃。
没想到身后黑蒙蒙地戳着一个人影,正是黑灯瞎火之际,张小辫儿和雁铃儿也瞧不清楚别的,只是离得极近,看见对方那张脸毛茸茸的不似人形,两个眸子里闪过一抹诡异的寒芒,就算他二人胆子再大,也不禁被吓得魂飞天外,腿肚子都转筋了。
张小辫儿惊骇莫名,忽见面前有阵精光吞吐不定,定睛一看,原来有只老狐狸,学做人模样站在殿门前。那狐狸神态鬼祟,额间有块白斑,看着有几分相熟,正是自己当初在荒葬岭遇到的三眼狐。
那三眼狐口中含着珠玉,身前咬死了一只金冠紫翎的大公鸡,它正对着张小辫儿挤眉弄眼。张小辫儿这才知道,原来是这老狐弄丹,欺得铜猫荧石失了光彩,又不知从哪儿偷来了一只大公鸡,竟在深夜里作出了一场天亮鸡鸣的鬼戏。
张小辫儿虽不知这老狐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自己的大事可都教它败坏了。他火撞顶梁门,从怀中掏出洋枪,就想将三眼狐当场射杀,可正在这时,就听得头上天崩地裂般的一阵巨响,声如裂帛,震得人耳鼓齐鸣。
张小辫儿、雁铃儿两人,以及那三眼老狐和长面罗汉猫,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呆了,一同抬头上望:在那阴云密布漆黑一片的天际,不知何时裂开了一条血红的缝隙,随着阵阵不断的雷声,就见东南有一大星,亮如明月,夹杂着幽蓝色的烈焰,从空中一震而坠,正落到瓦罐寺后殿,轰的一声巨响,将那座飞檐斗拱的殿阁砸了一个粉碎。
张小辫儿和雁铃儿两人站在殿前,见了天坠异象,都已是面如土色,脑中再无半点念头了,就觉有股怪风吹至,灼热酷烈异常,身不由己地被热流冲出几个跟头,好半天也爬不起来。
天有星坠之象,在古代向来被视为凶兆,那三眼老狐与罗汉猫似也识得厉害,都各自抱头鼠窜,一溜烟似的跑了,转瞬间就已逃得无影无踪。
天坠之处随即燃起了熊熊大火,映照得天地间一片赤红,地上虽是积水成渠,却仍然阻不住火势蔓延,把千年古刹瓦罐寺的梁柱木阁都引着了。初时只如萤火,次时仿佛灯光,越烧越大,变作千盆鲛油焰,化成万炉烧天火,简直是五通神推倒了火葫芦,宋无忌放翻了赤骡子。这场大火烧得泻烛浇油般的烟飞火猛,就如同是“周郎赤壁施妙策,项王纵火烧阿房”。
张小辫儿盔歪甲斜,连水带泥滚了满身,多亏雁铃儿拖着他逃到庙外。回身望望冲天的烈焰,二人皆是后怕不已,倘若适才没有离开后殿,此刻早就被天坠压成齑粉了。
两人都觉心惊胆寒。据说天崩地陷之类的灾难之前,往往会有许多妖异的先兆,诸如猫鼠蛇蚁一类的生灵也远比世人的感应敏锐,怪不得青螺镇古刹里面万物反常,地底墙洞里的山蛤和老鼠都要争相逃命,原来竟有大星坠于此地。
张小辫儿思量着自己能活到现在,恐怕是那老狐狸活得久了,能够灵通感应,故意将三爷从瓦罐寺里引出,报答了此前在荒葬岭擒杀神獒,以及黄天荡里水上还珠的恩德。看来连畜生都知道有恩必报,可比那些忘恩负义的世人强过百倍了。
但是张小辫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瓦罐寺里如此凶险,为何林中老鬼为三爷如此布置?还说什么回天保命的奇策。所谓“花枝叶下尤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那林中老鬼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他一时间心乱如麻,也想不出什么头绪了,正自恍惚之际,雁排李四已带大队团勇赶到镇中。原来雁营恶战了一天一夜,终于杀退了围攻而来的粤寇,正在岭子上休整的时候,见到有大流星下落,坠地有声,雁营与太平军上万人看得心惊胆寒。
雁排李四唯恐张小辫儿与雁铃儿被天坠砸死,急忙一路奔下岭来,见两人俱是安然无恙,才算安下心来。他告诉众人说此地不可久留,这回粤寇来得太多,一旦对青螺岭形成合围,倘若没有大队官军在外接应,咱们想走可就走不脱了,趁着狂风暴雨停歇,又有天坠异象出现,使得粤寇军心慌乱,得赶紧收拢队伍冲出山外。
张小辫儿险些被天坠吓破了胆,只道是撞上了姜子牙的老婆扫帚星君,还不知接下来要有哪些祸端,好汉不吃眼前亏,再不敢在此多耽了,忙说“正该如此”。当下率众拔营起寨,从岭下的山口杀将出去,打破了一条血路,丢盔弃甲,偃旗息鼓,匆匆退回了灵州城,不在话下。
只说星霜屡改,岁月频迁,自从天坠青螺镇瓦罐寺之后,当地的老百姓们重建家园,以为星陨不祥,便聚众在焚毁的古刹废墟前,动手挖掘星石,打算挪到别处的山洞里加以埋藏。
众人发现陨石穿地数尺,竟把殿内的地面,砸出一个大窟窿来,等清理开倒塌的残砖败瓦,看那洞中有一黑石,表面疙里疙瘩凹凸不平,有微热留存恒久,半像是铁,半像是铜,分辨不出是种什么物质,权其重,不下数百斤,若以铲斧劈磨,就会火光四射,坚如生铁,根本分解不开。
由官家出面,征集军民壮夫,用牛牵马引,使出了种种手段,更费了许多力气,好不容易才把陨石从坑里拖拽出来。再看那坑内,却有一具焦臭的尸骸,辨认残缺不全的骸骨,竟似猫骨,多半是个狸猫之属,只不过大得出奇,不类常猫,已被陨石烧灼得面目不存,若非是藏在地底最深处,恐怕连焦炭般的残骸都留不下半点。
当时的愚民愚众,认为天坠就和雷劈一样,绝不会无缘无故发生,更不会没来由地击杀世间生灵,这肯定是什么妖邪躲在瓦罐寺里,此辈生前不知造下过多大的孽业,受了鬼神之忌,竟至有星坠相击。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瓦罐寺荒废了多年,还能显出如此灵异,果然是佛天甚近,报应从来不虚,欺心瞒天的勾当是做不得的。
于是就有那些专门好出头的大户人家,诚心诚意,出了大笔银钱,购买砖石木料,聘请巧手工匠,在废墟旧址上,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因有天坠击妖,故将瓦罐寺的旧名,改称为截妖寺,并且造了一座偏殿,单独供奉陨石,千年香火又渐渐兴旺起来。每到庙会或是菩萨降诞的时节,方圆数百里内的善男信女,便会接踵而来,络绎不绝。
这些风闻传得极广,张小辫儿在灵州城中也多曾听说,却始终不知其中原委,自己劝慰自己不应当以一时失势,就自坠其志,又混了几时,到后来见也无其他异状出现,索性就不再多想了,他这是“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
雁营从青螺岭退下来不久,便又有飞檄传至,张小辫儿赶紧接了令,初时还以为是要调兵继续征剿粤寇,但这回的事情非同小可,原来英法联军逼近北京,朝廷急调各地精兵进京勤王,巡抚大人亲点了骁勇善战的灵州雁营北上。
雁营不敢怠慢,立刻整顿兵甲动身,谁知刚要出城,又传来消息,朝廷已和洋人议和了,各路人马继续就地征剿粤寇,不必进京护驾了。张小辫儿闻讯松了口气,便在营中与众兄弟商古谈今,最后说起那英法联军能有什么本事,只不过几千人马,竟然能打到北京,要是咱们雁营去了,还不一刀剁了夷酋的脑袋回来下酒。忽有部下来报:“有位说书先生要来求见营官。”
张小辫儿一听,立刻想起了血战黄天荡以前,带着众人到城中听书的事情,那时孙大麻子尚未身亡,兄弟们相聚一堂,是何等的畅快。既是勾起旧事,自然免不了一声叹息,他心知那说书先生是个极有见识的人,应该以礼待之,使命手下把此人请了进来,一见面就招呼道:“先生,你来得正好,叵耐这闲日难过,快给我等讲些古往今来的奇闻逸事。”
那先生先对众人施了一礼,笑道:“张三爷,不知想教在下伺候哪段说话?”张小辫儿道:“公案史书类的说话无非就那几般,早都听得厌烦了。先生今日不如说说我们雁营的事迹。”他异想天开,竟打算教那说书先生临时胡编一段。单讲皇帝在紫禁城中,得知灵州雁营平寇定乱,真有百战百胜的手段,便在金銮殿上设下御酒,传忠勇雁营全伙进京,供皇上御前校阅。到那时京城里万人空巷,不分男女老幼,尽皆争相来看。只见雁字营盔明甲亮,绕行九门之后,再从演武楼前经过,那短刀手、长枪手、弓弩手、藤牌手,一行行,一列列,队伍齐整森严,真是兵如云,将如雨,军容肃穆,阵势威武。
众哨官闻言都是哈哈大笑,齐声喝彩,喧声如雷。那说书先生却听得冷汗直冒,心道,“这小子可真敢夸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还是先说正事紧要”,便告诉张小辫儿道:“在下此来,正有件异事要说与三爷得知。但这件事关系重大,不便张扬出去,只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就罢了。”
张小辫儿早知这说书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下屏退了左右,又思量“隔墙尤有耳,窗外岂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早看出先生是个有远见卓识的非凡人物,今日特意到此,却不知有何见教?”
那说书先生也低声道:“张三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可曾识得金棺坟里的林中老鬼?”
张小辫儿暗自心惊,他向来口风甚紧,除了早已在阵前殒命的孙大麻子之外,此事并没有再对谁吐露过分毫,想不到这说书人竟会知道。既然教他说破了“海底眼”,想必也是局中之人,何况正有许多疑惑未解,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当下不再隐瞒,点头认了,又问先生何以得知。
那说书先生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山自青青水自流,要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且听在下从头道来。灵州城外的荒山野岭里,有座埋香掩骨的旧时墓冢,民间俗称其为金棺坟,此墓非同小可,倘若讲开来,真正是:话到迷雾寒千古,语出阴风透九霄。”
欲知后事如何,且留《金棺陵兽》下回分说。
第八章
喜钱儿
那说书先生晓得前因后果,就在营中为张小辫儿讲出一件事来,说起金棺坟古冢的来历。原来坟中埋葬的贵妃娘娘,生前能歌善舞,容颜绝美,有倾国倾城之姿,皇宫内苑的三千粉黛,都及不上她,故此深受皇帝宠爱。
这贵妃专喜欢畜养珍异之猫,凡是世间的名贵佳猫,她都要想方设法得到,单是常跟在身边的狮猫就不下十余只。群猫中有只两色妖瞳的波斯狮子猫最为名贵,更是与贵妃形影不离。
谁知有一天贵妃娘娘正在御花园赏花,妖眼狮子猫瞧见有白蝶在花间飞舞徘徊,便扑跃追逐,一路离了大内,从此不知去向,遍寻无果。贵妃娘娘终日垂泪,茶饭不思,害了好一场大病,把皇上急得团团乱转。
有些朝中大臣为了讨好贵妃,特意从民间收罗来千百只波斯狮子猫,可这些狮猫都不对娘娘的心思。又有大臣不惜重金,教那能工巧匠,费尽心思,造了与真猫大小无异的一只纯金狮猫,神态憨然慵懒,两只猫儿眼各嵌异色宝石,像极了当初那猫,在精美玉匣里盛了献入宫中,才哄得贵妃转悲为喜,由此可见她当年确是荣宠无边。
但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猫是通灵之物,群猫聚集的地方,难免有些怪事出来,终于惊着了当朝的太后。又有许多失宠的嫔妃趁机进言,所谓欲加其罪,何患无辞,谎说那贵妃整天与群猫私语,她肯定是古墓中的狸猫成了精,进宫来用妖法迷住了皇上,致使朝政荒疏,如此下去必然断送了江山社稷。
太后久在深宫,养了满腹的阴狠性子,随便找个由头,就吊取了贵妃性命。皇帝事后得知,虽然懊恼,却也发作不得。他伤心爱妃惨死,就下旨送其还乡安葬,先在金棺寺里停棺三年,等到造好了金棺坟才正式下葬掩埋。
贵妃以前养在宫中的群猫,连同饲猫的猫奴,也都被逐了出来。猫奴们感念旧主恩德,就带着大群猫子,远迁到灵州城里居住,为贵妃的金棺坟守墓,繁衍生息至今。所以灵州城里的野猫格外多,而且皆是品相俱佳之猫,使灵州得了个猫儿城的别称,倘若究其根底,那金棺坟才是源头。
当年的猫奴都是越人,懂得相猫之道,在灵州驭使群猫守墓的时候,曾择了些门人弟子,授以古术,即为猫主。后来名动天下的猫仙谭道人,正是此脉传人。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谭道人熟知世间方物,广有奇异能为,但他因为控猫入宫盗取夜明珠一案事发,隐埋了姓名,改头换面,云游四海去了,终于不知其下落所终。
谭道人的一身本事,都录入了一部《云物通载》当中,传到后世,灵州城的猫主就是林中老鬼了。此人无名无姓,只得一个道号在身,不仅承接了猫奴、猫盗所留衣钵,自身更有离奇际遇。他擅能以猫打卦,看乾象遍知天文,观地理明识风水,深晓五星,觉吉凶祸福如神,秘谈三命,断成败兴衰似见。
但这林中老鬼早年间心术不正,意图要猫儿药练就金丹,用之点石成金、服之长生不老,故此入了塔教,吃了不少童男童女,做下了许多伤天害理的勾当。一日他入山寻药,遇了暴雨,竟被天雷击中,周身半毁,烧没了面目。他侥幸逃出命来,口里接了猫舌,身上补了猫骨猫皮,从此后再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躲在金棺坟里一藏就是十几年。
他是道门中人,明白自己虽然避过了雷劫,但也丢了半条性命,又知他那造畜的所作所为,还要再受天谴。这一场大劫要是躲不过去,只能落得个化作荒烟衰草的结果,终归难成正道,便深藏形迹,一直不敢在世上露面。
如今想得大道,只有用当年猫奴传下的法子,找个造化大的人来同自己换命,于是他在古墓中苦等了多年,总算是等来了能数清《百猫迷魂图》的张小辫儿。这张小辫儿天生是个造化奇大的猫子命,格局随着时运起落,可贵可贱。
林中老鬼便自称鬼仙,以要结善缘为名,传了张小辫儿几件相猫的本事,又唬他有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可求,在暗中点拨指引,借了张小辫儿的手将塔教连根剿除。
林中老鬼是灵州群猫之主,他见那长面罗汉猫屡有异状,自知劫数将至,只等此猫开口出声,就是他命丧之时了。这时候张小辫儿也把这段因果宿债差不多都填满了,林中老鬼就想借张小辫儿这三品武官,来替自己挡过天劫。
林中老鬼这件事情要是做成了,此身出有入无,非止一城一地之祸,却不想人算不及天算,也合该着张小辫儿命不该绝,竟在瓦罐寺古刹当中,被三眼老狐引出来躲过一死。那林中老鬼虽然推测如神,但他欺心瞒天,最终也是棋差一着,事到临头回天乏术,被天坠陨石,击得粉身碎骨,又遭业火烧化了残骸。
看来那长面罗汉猫开口出声,其主果然必遭横死,只不过猫主不是张小辫儿,而是林中老鬼,此事阴错阳差,却也正应了天意难违之语。
张小辫儿先前也曾隐隐猜到了一些端倪,这时听了此事前因后果,知道多半都是真的,必定不是眼前这说书人胡乱捏造来的。事后想想也觉脊背发凉,要不是得那老狐狸相救,张三爷早就给别人充作替死鬼了,恐怕到死还都被蒙在鼓里。但不知为何,他对林中老鬼,也并无太多怨恨之意,听说此人已经在天坠时死在瓦罐寺了,心下反倒有些难过。而且张小辫儿总算知道了自己根本没有富贵不可限量之命,虽是如此,却也落得一个轻快,正是“一朝识破因果事,月自明兮鹤自翔”。他问那说书先生道:“想来此事埋根极深,不知你这位只会说书讲古的先生,却是从何得知得如此周全?”
那说书先生诚惶诚恐地答道:“说来惭愧,在下与林中老鬼皆属金棺坟猫奴一脉,虽然彼此之间有许多年不相往来,但看到张三爷在灵州城里的种种作为,就知道必定是此人在背后指点。只是那林中老鬼是在下的前辈,又是个料事如神的人物,手段厉害得紧,满城的野猫都是他的耳目,所以当初不敢明言道破,唯恐得罪了他,引火烧身。”
张小辫儿心里恼火,暗骂这说书先生真是臭脚婆娘养的,便说:“现在连黄花菜也都凉了,说来又有何益?”
那说书人忽然给张小辫儿下拜道:“林中老鬼已经死在了瓦罐寺,如今三爷你就是灵州城群猫之主了。相猫憋宝之术亦正亦邪,唯看何人用之,善用则善,恶用则恶。在下不才,今后愿意追随张三爷左右,做个雁营中的师爷。”
张小辫儿闻言大喜过望:“军旅之中,向来枯燥寂寞,咱们雁营里倘若有了先生这等人物,在一起谈谈讲讲,今后还有什么难过的日子?”可转念一想,又觉此人虽是胸藏锦绣,博古通今,但三爷这雁营也不是他想来就来的所在,出谋划策的本事究竟如何,还得试试才行。于是又对他说,上水泊梁山入伙还得先纳个投名状,你这先生想做师爷,得先替三爷去提督府当回说客,要是能说得老图海把他的女儿下嫁给张三爷,才算是你的能耐。
那说书先生见张小辫儿命数离奇,才有心要跟随左右照看于他,当下笑道:“何难之有。”随即讲出一个计策来。原来在灵州城猫儿巷的野猫里,有只小巧的花猫,周身都是铜钱般的花纹,唤作“千文钱”,古称“喜钱儿”。按照相猫之说,这只猫最能向人讨好,它跟在谁的身边,谁就会格外招人喜欢,带上此猫上门提亲,还不等开口说话,这门亲事就已经先成了三分。另外那老图海迷信命禄,只要这先生给张小辫儿伪造一张极贵的命格,再加上他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不愁此事不成。
张小辫儿本来只是想难为难为这个说书先生,没想到娶亲之事竟然被他说得易如探囊,不觉喜动颜色,急忙就要起身到猫儿巷里去捉“千文钱”,先教老图海那狗官晓得他些手段。
谁知那说书先生又道:“如今这世上大乱未定,正值朝廷用兵之际,眼看各路官军都要南下征剿粤寇,值此天地失常的时节,还暂且不宜谈婚论嫁,此事应当徐图后计。”
张小辫儿心想这可倒好,三爷我是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也罢,反正是好饭不怕晚,既然有此良策,又何必急在一时,于是召来营中弟兄,暗中开了香堂,让这说书先生插香入伙,立下盟誓大咒,其中经过自不必说。
那说书人入营不出三日,果然如其所言,雁营要奉命南下剿寇。看来官军与粤寇之间,即将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张小辫儿经那先生指点,在离开灵州城开拔之际,带了几只得胜猫在身边,率领着雁营兵勇,会合了大队官军,浩浩荡荡而行。
此后数年,雁营跟着大军转战南北,扫平了粤寇,征尘未洗,便又北上围剿捻匪,直到随着左帅的楚军挥师西进,一举收复新疆全境,才得以功成身退。其间辗转万里,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更有许多奇踪异迹,却不在本回话内,这正是:“海深能容蛟龙隐,天高可使凤凰游。”
后记
冷酷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