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天下霸唱
黄家借此发了一笔外财,真应了一顺百顺那句古话。黄颢年本就是商贾人家出身,手中有了本钱周转经营,自此赶趁着时运,不出几年就把家业赚得偌大,置办了广厦良田,家中奴仆成群,一日比一日兴旺。
黄颢年时常感念当年那位老客,要是没有他那船豆子,哪有咱们黄家今日的光景。他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同寻常,有时与妻子说起来,都道那老客形貌装束奇异,未必是凡间的人物,料来是五通五显之类的神灵,看我黄家一门善男信女,特意显出神通相助,看来咱们应当修祠建庙,每年多做几回道场,感谢上苍之德。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第五个年头上,黄颢年只要晚上一闭眼,就会梦到有人砸门,开门看时,见一伙凶神恶煞般的人直闯进来。这伙人个个相貌丑陋狰狞,皆是身穿白袍,头戴古冠,对着黄颢年连骂带打毫不客气,口口声声说黄家欠了他们老太爷一大笔钱,并且拿出一个账簿来,一行行指给黄颢年看。那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黄家用老太爷船上的豆子赚了多少多少钱,又在某年某月某日,用这笔钱做了什么什么生意,赚了多少多少利润。你这家伙闷声发大财,还以为天大的便宜都教你占了,如今还账的时候到了,快快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黄颢年每天都会从这个怪梦之中惊醒,醒来之后就看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痕,吓得他魂不附体,茶饭不思,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他自己心里明白肯定是惹了大祸了,赶紧请来一位能看祸福的居士,询问此事吉凶。
那位居士善谈因果,听罢了始末,告诉黄颢年道:“阁下果然是惹了因果上的事。你命中本无富贵,但你夫妻二人不甘贫困,天天在家中对天对地诉苦不休,结果反被那罗刹江里的邪魔歪道听见了,假意前来点化于你,骗你拿了水府中的东西,现在连本带利都得还回去。那五通五显多是山妖水怪,从来不会有善心感应,既有所施,必有所取,自古宿债相偿,谁也救不了你,要是你家产不够的话,恐怕就得拿全家人性命去填。”
黄颢年被人一语点破,情知大事不好,唯恐祸及家中老幼,自然是不敢怠慢,匆忙备了整整十船上好的豆子,又有猪、牛、羊三牲等许多供品,行船到罗刹江中,同妻子两人跪在船头焚香叩头,将带来的所有物事全部倾入江中,就看那浊水翻翻滚腾,从江里涌出无数大鱼,张开大口争相吞食。
黄颢年暗自念声阿弥陀佛,总算是发还了这场宿债。正自侥幸间,忽遇狂风大作,水底老龙惊,半空厉鬼哭,罗刹江中巨浪排空,压顶而来,一下就打翻了江面上所有的船只,使船上之人尽数葬身鱼腹。江水泛滥成灾,又吞没了黄家所在的村镇,可叹黄颢年不肯守命自安,虽得了几年富贵,却赔上了满门性命,真教“凭君纵有千钧力,命里安排动不得”。
这回《撒豆罗刹江》的说话,虽是半真半假,却又无假不成真,只为劝那些怨天恨命之辈,休要眼光浅、口头轻,指天叫地地胡言乱语,更不可贪图非分得来之物。须知道“富贵只是五更春梦,功名好似一片浮云,到头来万事皆空”。
这位说书先生对张小辫儿等人讲古,真正是“说话仅凭三寸舌,称出世上深与浅;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盼点醒梦中人”,果然指中了要害,听得张小辫儿冷汗淋漓,坐立不安。却不知他张三爷能否晓得苦海无边,早早回头,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四章
猫儿药
且说雁营出战在即,张小辫儿酒后带着手下哨官们听个说书人讲古,讲的是一段《撒豆罗刹江》的说话。
原来那说书先生看出张小辫儿命数奇特,知道他惹了大祸在身,而且还要连累灵州城里的军民人等,不分男女老幼,都得跟着一发死个尽绝,就算是鸡犬猫狗也留不下来一条。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他也不敢直言相告,故此托借当年的一段故事加以点拨。但说书人讲的事情,与张小辫儿所遇之事肯定是不相干,只有其中的道理相通。
所谓“书不在厚,有味则馨;言不在多,有理则重”。您要问说书人讲的这个理是什么理,他正是想告诉张小辫儿:“从来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随你小子现在使尽英雄,早晚有一天宿债相偿,凶神恶鬼必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可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张小辫儿虽然隐隐听出些意思,心中也觉得颇不安稳,但他骨子里认定自己绝非凡夫俗子,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多是张三爷命中注定所得,哪里肯信这说书人乱嚼舌头。
张小辫儿眼珠子转了两转,又想生死总有命,富贵都在天,反正张三爷本就是穷光棍一条,无非凭着偷鸡吊狗的手段,勉强度日过活,想来能有今日光景,也合着否极泰来之理。天为宝盖地为池,人生在世是浑水的鱼,受用一天,就得一天的便宜。
说书先生偷眼相观,见那张小辫儿仍旧是一副全然不以为意的坦然模样,知道对牛弹琴了,心中只是冷笑,抱拳拱手尊诸位:“今日有幸伺候列位爷一段说话,也算是咱们有缘。咱这说书之人,只不过是凭着耍嘴皮子赚钱糊口,无非讲些个风月,谈些个异闻,图个好听罢了,自然做不得真,其中如有疏漏怠慢之处,还望官长老爷们海涵。奈何这良辰短暂,美景易逝,再长的故事终有个了局的时候。”说罢他就推说时辰已经不早了,命侍童送客。
雁排李四和孙大麻子等人,更是没听出这段说话的玄机,只顾听个新鲜热闹,虽然未能尽兴,也只作罢了,都称谢道:“先生讲的果是稀奇,我等今后定当再来讨教。”当下拱手作别,随着张小辫儿回到营中。
这些天来暴雨不断,灵州附近的几处江堤都被冲开了口子,一时间洪水暴涨,吞没了好多村庄道路。巡抚马天锡虽是本省的封疆大史,但还在官府手中控制的地盘非常有限,周围各处多被粤寇攻陷,眼见贼势之盛难以遏制,幸好天降骤雨,引动山洪发作,被大水淹死的贼人不计其数,使得围困灵州城的数万粤寇失了后援,加上粮草供给不上,等到雨停洪落之际,必定撤围。
马天锡看这两天的暴雨小了许多,察形观势,断定太平军肯定会暂时放弃攻城,等他们流窜到别处大肆劫掠一番,补充足了粮草兵源,才会再次卷土重来。眼下四周的道路都被洪水破坏,如果没有水师接应,这么多太平军想后撤,只能经过南边的黄天荡。
所以马大人调遣雁营趁夜从水门出城,埋伏在太平军的必经之路上,杀他个措手不及。虽然不可能尽数歼灭,至少能重挫粤寇锐气,使其闻风丧胆心存忌惮,短期之内不敢再犯灵州。这样一来官府才能有时间整顿军备,招练新勇,巩固城防。
张小辫儿看看天黑雨住,就率雁营团勇焚起大香,一同拜了猫仙牌位,叩求猫仙爷爷灵验感应,慈悲无边,保佑雁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随即整装结束,教这近千名团勇,各自背负了火药铅丸,带着抬枪火铳,开了城下水门,乘着舢板潜出城去。
此时乌云压顶,四下里黑得如同锅底,城外到处都是粤寇,雁营不敢用半点灯火,全仗着雁民们常年在夜晚狩猎,目力自是不凡,摸黑把一艘艘舢板划入河道,绕着水路直奔黄天荡而行,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
张小辫儿虽然充做营官,却是半点不懂战阵厮杀之道,好在身边的雁排李四和雁铃儿等人,皆是身经百战之辈。雁营响马以前经常与围剿的官兵厮杀,也同地方上的民团作过战,到后来又打太平军,也不知做过多少杀人放火的勾当,而且黄天荡是雁营的老巢,到了其中就能占尽天时地利,就算太平军有十万之众,也能在荡中杀他个人仰马翻。
舢板行了一夜,到了转天,早已雨住雷收。张小辫儿等人坐在船头四下打望,但见那天地间仍是阴晦无边,水面上漂的一片片全是浮尸。有道是“人动杀机,物能感知,而天动杀机,人莫能知”。当时天下纷乱,遍地都有杀生害命之举,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动了杀念,单是清廷镇压太平天国这十几年里,因为灾荒战乱而死的人口,就有将近七千余万。您数数那时候整个大清国总共才多少人,战事最激烈的这几个省真是十室九空,人烟灭绝,行出数十里,也不见半个活人。即便那些没被洪水淹没的村镇田舍,也多是房倒屋塌,空空荡荡,连鸡鸣犬吠声都听不到,各处都是一派死气沉重的气氛。
张小辫儿做了雁营营官,心下原本极是得意,但在舢板上看到天灾兵祸的大劫之下,满目尽是凄凉景象,忽觉值此乱世,即便真能发迹了,也难快活受用,便对众人说:“我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咱们雁营舍生忘死,拼着性命平寇杀敌,不为别个,只为了早日国泰民安,让天下百姓再不受这离乱之苦。”
雁排李四和孙大麻子、雁铃儿等人闻言齐声称是,心中尽皆叹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知张小辫儿心里正在思量着:若非是民丰物足的太平盛世,张三爷空有家财万贯,也没处花销享乐,身居高官还得替上下排忧解难,所谓“将军铁甲夜度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如此整日地奔波劳碌耗费心血,哪能有什么兴头?
雁铃儿见张小辫儿身边有只黑猫,那黑猫虽然疲懒,却生了两只黄金眼睛,顾盼之际好生灵动,但此猫只与张小辫儿一人相熟,从不和旁人接近。她好奇心起,就问道:“三哥,听说你在灵州城做捕盗牌头的时候,活捉潘和尚、白塔真人一干巨寇,全凭城中的猫子暗中相助,可否真有此事?”
张小辫儿早就有心卖弄些豪杰的事物,此刻被雁铃儿一问,恰是挠到了痒处,便说道:“咱和野猫天生就是有缘,提起灵州城里那些家猫野猫之事,实是稀罕得紧,怎么个稀罕?真教开天辟地稀得见,从古到今罕得闻。昨天那个说书先生大言不惭,还敢号称什么——褒贬忠奸评善恶,纵横捭阖论古今。他也不过是能说几套老掉牙的古旧大书罢了,连个老猫能言的说话都不会讲,可恨那厮更是有眼无珠,不识咱们当世的英雄好汉,他要是肯跟在三爷身边做个师爷,保管他这辈子能见些真实世面。单是咱灵州野猫事迹,也足够他编几个拿人的段子出来。”
张小辫儿乘在舢板上随军而行,眼见四野茫茫,还远远未到黄天荡,便顺口答应,趁机对身边的几个人侃起《猫经》。说是咱们灵州花猫,多为汉代的胡种,最具灵性神通,至少有两百多种名品,非是外地的普通猫子可比。别看它们整天东游西荡只知耍闲,其实这人世间的事情,就没有它们不晓得的,不仅能够感应吉凶祸福,更有许多奇异能为。
你看那些灵州之猫,无不是两色相间,凡属此类,都善于调配猫儿药。早年的猫仙谭道人,就曾走街串巷,售卖猫儿药济世救人,不知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但这猫儿药只有野猫能配,就连谭道人都不知全部秘方,他虽精通猫道,却也没办法掌握千变万化的猫儿药。
原来在灵州城内外,生长着许多草药,如果哪只野猫被蛇蝎咬了,或是受了什么别的创伤,它都会自行去衔来几株药草,混合了服食,用以拔毒疗伤,这就是所谓的猫儿药,治起病来万试万灵。但这配方随着季节时令变化,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野猫们是怎么配药的,那可真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张小辫儿正说到兴头上,雁铃儿等人也都听得入了神,忽听一声雁哨响亮,众人心中一凛,情知有变,还以为在途中遇到流寇,却不知来了多少敌人,纷纷在船上举起抬枪,却见从远处的水面上漂过来一件物事。
水面上那东西随波逐流,起起浮浮越来越近,顷刻间离得雁营舢板就只有一箭之地了,众人方才看得清楚,却是一条体形极巨的老狐狸,身下跨着一颗大南瓜浮水而来。那老狐额前顶着个白斑,乍一看就好似有三只眼睛。它挤眉弄眼地骑在瓜瓢上,遇到雁营这数十艘舢板和一排排抬枪弓箭,竟然丝毫也不惊慌,直将众人视如无物。
雁营兵勇虽然骁勇善战,却多是迷信鬼神之辈,见这三眼老狐骑着南瓜渡水,而且不知避人,物性反常,多半是成了精的妖物,见着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杀之也恐不祥,所以空举着排枪,谁都不敢动手击杀。
雁排李四见那老狐神态鬼祟,知其来者不善,必是有些古怪,发狠道:“叵耐你这孽畜来得不是时候,看某结果了你的性命……”他担心用火枪动静太大,探臂膀把背后的雁头弯弓摘下,搭上一支白尾雁翎箭,便要抬手射去。张小辫儿急忙拦下,说道:“四哥且住,这三眼老狐怕是冲着我来的,不可轻易坏了它的性命。”
这正是:“劝君不可结怨仇,结得怨仇深似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说。
第五章
水鼠堤
且说风雨钟凝聚的云气引得江洪暴发,城郊四野低洼之处,都被大水淹没。雁营的舢板队离了灵州城,隐匿了行踪,从水路奔着黄天荡而行,途中满目所见,尽是洪荒浩劫过后的凄凉景象。
谁知行到半途,忽然遇到一只三眼老狐。那老狐胯下骑着个南瓜,远远地渡水而来,转眼间就到了众人身边。雁排李四见这老狐行迹诡异,不知主何吉凶,当下动了杀机,张弓搭箭就要将其一举射杀。
张小辫儿在舢板上看得真切,想起自己先前曾在荒葬岭见过此狐。当时它被野狗追得走投无路,被迫吐丹逃生,随后张小辫儿诱杀鞑子犬的时候,顺手从恶犬腹中剖出了狐玉。这枚玉丹是那老狐吞吐日月精华多年所得,岂肯轻易失却?它此时渡水前来,多半是想向张小辫儿讨回狐玉。
张小辫儿虽然是个好管闲事的祖宗,专撞没头祸的太岁,但眼下军情紧迫,当务之急是要去黄天荡设伏。他一生荣华富贵的成败都系于此战,哪敢掉以轻心,自然不肯为了一枚狐玉旁生枝节。念及此处,他赶紧拦住雁排李四的弓箭,说那是狐仙也未可知,大凡物之异常者,绝不可轻易加害,否则必然招灾引祸,不妨留它一条生路。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救了一条赤炼红蛇,从而登基坐了江山;医圣孙思邈年轻时治过井底的老龙,才有幸得授四卷奇书,从此医术大进,可见凡是非常之物,大多有其灵性。倘若不曾为祸人间,都不应该随便坏了它们的性命,积德者遇福,种祸者埋怨,冥冥之中因果关联,往往都有吉凶报应跟在后头。
雁排李四听得分明,奇道:“原来如此。”只得把雁头弯弓收了。就见张小辫儿从怀中摸出狐玉,放在掌中一招,那老狐遥相望见,也似是有灵有识。它本来躲在荒山穷谷之地,大水一到,山里边有无数走兽都被淹死,这老狐为躲洪荒,才骑着南瓜浮水避祸,侥幸得以逃脱性命。它也不知挣扎着漂流了多少时日,没想到天数偶然,机缘凑巧,竟能遇着雁营取回了玉丹,真是“水中失宝宝再回,海底捞针针已得”。那狐待到近前,一口衔了玉珠吞落腹中,随后再也不向雁营众人多看一眼,自以狐尾拨水,乘在瓜上去得远了,不多时转入一片山坡背后,不见了踪影。
人心之中的善恶,原本只在一念之间,不管是在暗室之内,还是在造次之间,一动恶念,凶鬼便至;反过来也是,倘若你善意萌生,自然就有福神跟随。张小辫儿难得生出一念之仁,让雁排李四放过了三眼老狐,自以为是积德行善的举动,却未能辨明妖邪善恶,此事究竟是吉是凶,还留着一段后话要说,眼下暂且不表。
雁营舢板队又行出十余里,遥看前方水面浩大,丛丛生长的芦苇渐行渐密,总算是进入了黄天荡地界。船到荡中,四望无际,一阵阵朔风吹过,使得散碎芦絮漫天飘飞。灰蒙蒙的天空中,偶尔有几只离群的孤雁哀哀而过,也不知是投奔何方,正是“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雁阵比人轻”。
雁排李四为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指点地势:“这片荡子本是片半涸的湖沼,历来都是野雁南北迁徙的必经之地。北近大江,南压六州,覆着不知多少里数,形势果是险恶。荡中更有无数水鼠衔草结泥筑成的天然堤坝,形如三环套月。鼠坝造化奇绝,能够调节湖水涨落,所以不管外边有多大的洪水经过,荡子里的水位也不会变化,一年到头,总是半水半泥。雁民自古就在这黄天荡里捕鱼猎雁为生,识得各处坑洼沼泽和水面深浅。”
围攻灵州的太平军没有水师接应,如今断了粮草供给,只能从陆路向南撤退,但是附近的官道多被洪水毁坏,太平军连日激战,始终打不下灵州城,再拖下去就会陷入进退无路的绝境,所以他们不得不从黄天荡中的水鼠堤上南逃。
身为雁营营官的张三爷,可对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之事一窍不通。想那粤寇来势极大,自己这边只不过一营弟兄,往多了说还不足千人,相差十分悬殊,大战来临之际,不免有些担心难以应对。
好在雁排李四曾随着老雁头久经战阵,只因他们雁民雁户多为响马出身,虽然被收编成了灵州团勇后屡立战功,却仍有一世洗刷不掉的案底,始终难以取得官府的信任,但他与营官张小辫儿结为了异姓兄弟,自然要竭尽所能相助。他泰然自若地说:“三哥不必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埋,这股长毛中的精锐不过十之一二,其余都是裹卷而来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何况这黄天荡是雁营老巢,水路错综复杂,外人绝难识得。到了咱这一亩三分地,管教那些粤寇有来无回,来一个咱宰一个,来两个咱杀一双,我只愁他人马来得不够多。”
雁排李四说完,抬手命众团勇停住舢板,营中每个兵勇都带着一只雁哨。这哨是用野雁脑壳打穿了制作而成,吹响了呜呜咽咽,曲声极尽哀愁凄苦,还可模仿雁鸣雁啼,此刻同时吹动起来,四野皆闻。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个外行,不知为何满营都吹雁哨,正待要问,就见周围的芦苇水巷深处,忽然涌出无数竹排,排上之辈,多是头插雁翎,身披蓑衣的猎户打扮,而手中所持,尽是杀人的利器,无非是土铳、竹标、渔叉、梭标、雁翎刀。
原来当初老雁头为了在乱世中谋条生路,带着许多雁民去灵州做了团勇,但荡子里仍然留下了不少雁户。这些人里边虽然不乏老弱妇孺,但真要全伙出来,其中能够提刀杀人的,也足有不下两千之众,至今还是在黄天荡里做些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有肉同吃、无粮同饿的勾当。
雁营兵勇都是黄天荡里的子弟,双方相见,俱是欢喜,大伙闻听老雁头阵亡的消息,念其往日恩情,不免尽皆哀叹,咬牙切齿地要为老首领报仇雪恨,待到悲愤之情稍止,雁排李四便为一众雁民响马们引见张小辫儿。李四说张三哥是个义气过人、手段慷慨的好汉,荒葬岭神獒、筷子城老鼠和尚、躲藏在提督府的白塔真人,都被三爷亲自擒杀,真是为民除害,人皆称快。不仅如此,这位张三爷更学了一身猫仙谭道人留下的本领,深得巡抚大人的赏识,如今咱雁营兄弟们都追随着他杀贼立功。
雁排李四是老雁头之后,论起武艺见识来,他更是数千雁户里一等一的好汉。那些雁民听他是如此说的,无不信以为真,都争着过来与张小辫儿结拜。
张小辫儿暗道一声:“惭愧,想我张三也能得有今日的名头?”当下厚着脸皮对众雁民说道:“也不知前世烧了多少高香,使得这辈子能结交到这么多兄弟,真不枉小弟我为人一世了。我张三是个一刀两断的性子,从不学那粘皮带骨拐弯抹角的腔调,今日前来,正是要在这黄天荡里与粤寇厮杀一场,还望各位好汉鼎力相助。有道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与其自甘埋没在尘埃草莽之中,何不轰轰烈烈做回好汉,若能立下一场平寇定乱的不世奇功,必能千秋万古,传颂不朽,也好让后世知道天底下曾有过咱们雁营的字号。”
张小辫儿更知雁民都是穷苦出身,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对这伙人单单晓以大义,说什么忠君爱国、青史留名的空头话可不顶用,于是又信口胡编说:“自从粤寇作乱以来,从南到北冲州撞府,席卷了不知多少金银财帛在身,这些非分所得,可比过往的贩货行商之辈肥得多。而且据说这股粤寇的首脑,曾是个有名的大海盗,在海上劫过不少洋人货船,身上有大把的金洋钱在,另外想必那些做过海盗海匪的人物,也必定探寻过龙宫海藏,所获之物自然都是奇珍异宝。珠是夜光珠,玉是盈尺璧。现在朝廷上不分大事小情,无不以平贼定寇为先,只求各地尽早剿灭粤寇,而那些长毛的贼赃所得,谁有本事有胆子拿了,就他奶奶算是谁的,往后官家绝不追究。”
先前张小辫儿曾给雁营兵勇们分过一些金洋钱。金洋钱是民间的称呼,其实就是异域海外的金币,虽然在大清国里不能正式流通,但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又铸造得格外精致考究,谁见了不喜爱?所以往往要价极昂,远远超出了金洋钱本身的市值。雁民们听了粤寇身边携有金银财宝这些消息,果然群情振奋,纷纷表示愿效死力杀敌。
另外雁排李四还与周边的一些响马惯有勾结,安排人传出飞雁令,把附近能召集来的响马子都找来。眼下战乱连着天灾,各处都没了活路,见有这能发横财的勾当,都肯铤而走险,一天之内就聚集了三五千人马,水旱两路分为数队,各有雁营中的哨官统辖,又预备下土铳土炮,多削竹枪乱箭,乘在雁排上到处埋伏。
等到第二天天刚破晓,就有探子来报,已经望见太平军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军卒密密麻麻犹如蝼蚁一般,队伍铺天盖地,见头不见尾,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雁排李四命各队人马分散到芦苇荡里隐藏行迹,听得雁哨为号,便一齐出来厮杀,眼见一场血战在即。这正是“杀气横空红日冷,征尘遍地白云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下回分解。
第六章
雁冢
话说雁营近千名团勇,会合了许多响马子,在黄天荡中设伏,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杀人阵势。这些人多是猎雁叉鱼之辈出身,惯于施展埋伏手段,那片荡子里又是水草横生,芦苇茂密异常,满目萧萧,遮蔽了潜藏的险恶杀机。水野之间荒荒冷冷,静得出奇,在外边根本看不出有丝毫异常。
到了拂晓时分,草尖上晨露未消,芦苇深处的水洼子里一缕缕薄雾缥缈,眼看太平军就要进入黄天荡了,张小辫儿急忙让雁排李四留下调遣兵勇,准备伏击粤寇。他则带着黑猫,由孙大麻子和雁铃儿两个哨官跟随,三人撑了一架渡水雁排,前往水沼最深处的雁冢。
那雁冢本是黄天荡里的一座土丘,后来被水淹没。据说以前南北过往迁徙的候鸟群中,常有许多年老力衰,或是途中伤病难愈的,它们自知永远也飞不到目的地了,只好自行苦撑到雁冢上慢慢等死,直到断气之前都会抬头望天,眼睁睁看着翱翔天际的同类。从来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些将死的候鸟野雁,都会停留在雁冢上。但雁民们自古崇敬义气,延续古时旧例,从来不肯加害降落到雁冢附近的候鸟。
而关于雁冢,还有另外一个传说,当然就连雁民中最年老的猎户,也讲不太清楚它的年代来历,只是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说大概是唐朝末年,在五代十国那会儿,有个将军被人害死在此地。荡中的雁民们怜惜他死得壮烈,就在雁冢上盖了座低矮简陋的土地庙,把将军尸骨藏在其中,岁岁烧香,年年叩拜。
即便是冷庙泥神,受得香火多了,也少不得灵动起来,何况土地庙里的尸骸,是个含冤负屈的武将。不知是不是那英灵长存不灭,自从雁冢上有了这座将军庙,土丘就开始下陷,最终沉到了水面以下。随后天兆反常,有无数水鼠衔石投草,围着雁冢构筑起了一圈圈的堤坝,竟然绵延数十里之长,将各条流入黄天荡中的水系疏导贯通,养得荡子里水草丰足,旱涝不侵。
只是打这开始,芦苇荡子里常有阴风黑雾涌动,使得天地变色,水路迷失,这些天地间的反常异象时有时无,从来没有一定规律可循。雁民们都说那是雁冢里的将军怨气未散,只要一刮阴风,就预示这世上要有刀兵水火、洪荒疫病之灾。
以前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按照年头从外省买来穷人家的孩子,童男童女凑出一对,收拾齐整打扮好了之后,活活投到雁冢周围的水域里淹死喂鱼,以求水底神灵息怒,保佑一方太平无事。可始终也没见真起到什么作用,甭管愚民愚众怎么供奉,战乱天灾该来的还是照样会来,所以此地的香火渐渐荒疏了。直到明朝末年,这个残忍的风俗才算彻底废除。
张小辫儿记得当初在猫仙祠中,第二次遇着了林中老鬼,曾被告知自己眼下将星当头。在这乱世当中能够武运亨通,只要依照林中老鬼的安排布置行事,无论是平寇还是杀贼,战则必胜,攻则必克,要想在黄天荡中取胜,就得用黑猫将雁冢里的将军尸骸引出来,其中若有丝毫差错,雁营就有全军覆没之险。
俗话说“便宜都是套人的网,说话尽是陷人的坑”。这话是一点不假,可张小辫儿却鬼迷了心窍,竟把林中老鬼之言都当作了金科玉律,当真是言听计从,自然是认定了成败全都在此一举,于是急匆匆赶奔雁冢,正是“心忙似箭尤嫌缓,排走如飞尚道迟”。
引路的雁铃儿,自幼生长在黄天荡里,各处水路最是熟悉不过,撑着雁排渡水而行,穿过密密匝匝的芦苇丛,把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带到一片开阔的水面。只见这苇丛深处,水平似镜,烟波浩渺,幽深莫测。
雁铃儿下竿停了雁排,告诉张小辫儿道:“三哥,此处便是雁冢了,那座将军庙就沉在水里,底下常有吸人的漩涡卷动,水性深浅难测,这许多年来,从来没有谁敢下去探过究竟。”
张小辫儿不太擅长水性,最多会两下子狗刨般的手段,到了水上,禁不住心下颤栗,嘴上却硬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雁营都是好汉子,做事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人言都不计较,信什么鬼神之说?小的们只管放亮了招子,且看三爷如何把那埋骨水底的将军请出来见见。”
孙大麻子历来不惧鬼神,却唯独敬重古时先贤英烈,此刻与粤寇恶战在即,他也搞不明白张小辫儿为何突然要做这等怪事,闻言急忙劝阻道:“俺的爷,此事可由不得你使着性子胡来,想来那位将军老爷也是个有英灵感应的水府郎君,你怎好轻易惊动?”
张小辫儿道:“倘若水中真有英灵,理当助我雁营平寇杀贼。”说完命雁铃儿把排子撑到坝边。那坝上都是拳头大小的窟窿,被水鼠钻得密布无间,贯穿相连。水鼠这东西有点像是水狸子,同样的牙齿锋锐,能啃倒千年古树,善于筑坝围堤。但这黄天荡里的水鼠,在民间俗称水耗子或阴鼠精,与水狸、河狸等物并非同类,喜欢阴冷潮湿之所,生性残忍狡猾,可以入水拖了大鱼上岸,又或是咬死栖于芦苇丛中的水鸟野雁为食,其中的硕鼠甚至能够搏杀老猫。它们在这片荡子里,趁着水中阴气越聚越多,数量难以估计,只有灵州花猫才能镇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