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南派三叔
    荣修此番从关外回来,还带来了一种坚韧无比的藤蔓,能够绑住数千斤的石头。简山公子将藤蔓缠在腰间,双臂缠铁索,让荣修站在岸边牵住,自己跳入水中,对荣修说:“我此番前去一定凶多吉少,如果我不幸溺死,一定要把我的尸体捞上来,不要让我的魂魄流离四方。”


    荣修应允了。


    简山公子于是跳下水去,逆流而上三十里,终于找到了过江。过江全身的鳞片如同铠甲一样不可穿透,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在河里游动卷起大潮。简山公子用铁索将自己绑在过江身上,慢慢地爬到过江的头部,抽出鱼肠刀准备割下过江的犀角。过江拼命摇摆身体,试图把简山公子甩下来,江水立刻溢出,飞溅的巨浪足有十丈高,看见的人没有不惊叹的。


    简山公子耗尽了所有力气,但他想到自己与沿岸百姓的承诺,就没有放弃,仍然紧紧地抓住过江,终于将过江的犀角割除下来。过江疼痛难忍,撞上河中巨石,流出的血将整条江都染红了,过了三天红色才被冲刷干净。因为过江挣扎得太厉害,简山缠在腰间的藤蔓也被绷断,荣修收回藤蔓,藤蔓的尽头只有一把鱼肠剑,并没有见到简山的尸体。


    此后过江再也没有出现,长江的水患也消失了。


    荣修在长江边寻找了三年,始终没有找到简山公子的尸体,终于自杀,死前他大呼:“我是个不守承诺的人啊,答应简山的事情却没有做到。请将我的尸体投入长江,作为没有兑现诺言的惩罚!”


    人们将荣修的尸体和简山公子的鱼肠剑合葬在一起,取名“君子墓”,这个坟墓后来埋没乡野,被荒草所掩盖。


    第70章


    录鬼簿(3)


    上古有神树,树冠高达百尺,能遮盖住整个村庄,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把巨大无比的伞。用刀斧砍它会流出鲜红的汁液,人们都说这是祥瑞的象征,要用琼浆牛羊供奉着。当众人从这棵树下走过时,都会匍匐跪拜,以表达崇敬之情。


    一个姓徐的方士听闻这件事情,建议始皇将这棵树移植到阿房宫,并说:“这样的神物难道不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礼物吗?不老不死,接受万民的敬仰,这样的品质和陛下是一样的。”


    始皇听信方士的话,准备移植这棵树,李斯进谏说:“神树从岩石的缝隙中艰难地生长出来,餐风饮露,吸收日月精华,早就不同于一般的草木。树根连通的是秦岭的龙脉,如果贸然移动,恐怕会对陛下和国家都造成损害。不如遵循百姓的方法,用最甘甜的酒水和最肥壮的牛羊供奉,派专门的士兵守卫,每年举办祭祀活动,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啊!”始皇不听,动用了几万人,将这棵树移植到阿房宫。三年之后,神树果然枯萎了,过了不久,始皇驾崩,人们纷纷说:“这是移植神树带来的祸患。”


    唐贞元年间,有一个叫做苦竹的僧人,胡须和眉毛都是白色的,但容貌还是童子的模样。苦竹的剑术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整个长安没有比他更厉害的剑客,许多年轻人慕名来到他的山门前,请求苦竹教习剑法。


    苦竹谦虚地说:“我的技艺并没有达到通晓天地法则的地步,怎么能够做你们的师傅呢?”众人不肯散去,苦竹只好收下三个徒弟。其中有个资质特别愚钝的,名字叫做荣修。众人都不解,询问苦竹这件事情:“荣修出身寒门,对剑术一无所知,为什么要舍弃那些聪明人而选择他呢?”


    苦竹预言说:“这三个人中,其余两人会成为剑术方面的大师,只有荣修会成为宗师。”人们不以为然。


    三人苦练几年,其余两人都已达到用剑气就可开山裂石的地步,在江湖中拥有了很高的声望,唯独荣修只学会一些简单的套路,动作笨拙不堪。人们更加认为苦竹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苦竹微笑着不说话,坚持自己的看法。


    荣修自感不如两位师兄,于是跑来向苦竹辞行:“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达到别人学习一年的水平,这样下去,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名好的剑客。与其浪费您的心力,不如把学习世间高妙剑术的机会让给别人。”


    苦竹说:“我所看中的正是你这一点。”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绿色的玉石,放在荣修手上。玉石在荣修手中发出绿色光芒,看起来像冰块一样剔透,但它本身的温度却像火一样灼人。荣修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苦竹说:“当年的上古神树被阿房宫一场大火烧去枝干,我那时还只是一名幼童,跟随父母到废墟中搜寻宝物,便发现了这块宝玉。神树是天地中生养的灵物,这块石头就是灵树的灵魂。”荣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苦竹已经一千多岁了。


    荣修跪在地上说:“我所期盼的不过是成为好的剑客,并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的宝物。”


    苦竹说:“这块玉石能够帮助你的修行,但是如果你的德行败坏,这块玉石就会代我取走你的性命。”苦竹说完这番话就闭上眼睛圆寂了。


    荣修将“苦竹玉”镶嵌在自己的宝剑中,每天勤加练习。三百斤的长剑在他的手中就如同鸿毛一样轻,他的剑术渐渐超过了两位师兄。因为勤奋和苦竹玉的缘故,荣修后来果然成为一代剑侠,出剑如同风驰电掣,可以做到一剑九孔。他的剑法自成一派,被江湖上年轻的仁侠所推崇。


    成名后,荣修仍然保持了谦厚的本性,并没有因为出名而变得轻浮。他始终保持对剑术的好奇,不断研习前辈的剑术,希望能达到苦竹所说的通晓天地的阶段。


    北邙山有巨蟒出没,祸害行人,许多侠客跑去铲除它们,最后却被它们吃掉。荣修听说后,骑马仗剑而去。他在树林中埋伏了三天三夜,不活动也不吃喝,和草木没有区别。一条赤色巨蟒从山洞中游出来,正好荣修的马匹走过,赤蟒将马缠死,吞入腹中,荣修却在附近没有动弹。


    赤色巨蟒感受到人的热度,向荣修这边游过来,张开大嘴,从荣修脚后跟处开始吞食,荣修也由它去,好像死了一样。赤色巨蟒吞到一半时,荣修忽然抽出剑,割断赤色巨蟒的嘴巴,剑一折,就将巨蟒的毒牙撬了下来。


    没有想到山中还有三条巨蟒,它们听到动静后都赶了过来。它们在游动时,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让空旷的山谷更加诡秘。荣修并不害怕,知道这些巨蟒都是存活了千年的怪物,熟知人的习性,于是干脆抱拳站在赤蟒的尸体旁等待。三条巨蟒齐头并进,巨大的尾巴扫动着,如同三条皮鞭向荣修抽过来,荣修用剑轻易地拨了回去,持剑的手像风一样,划过每一条巨蟒,剑刃在巨蟒的身上刮出银色的火花。荣修的身体像剑一样舞动,已经分不出哪个是剑哪个是人,只看到一团影子在闪现。


    没过多长时间,荣修就把这些巨蟒全部杀死,并且撬下了它们的毒牙。他正准备离开时,忽然从山洞中走出一个怒气冲冲的老人,须发皆白,用树叶遮住羞处,大声呵斥荣修:“这些巨蟒都是天地间的神物,你为什么要杀死它们?”


    荣修说:“因为它们祸害行人,我只不过是为民除害,并没有做错啊!”


    老人盘腿坐下,怒气不减道:“它们并没有祸害行人。这个山洞接通龙脉,所以里面生长的生物都极大,如果杀死这些巨蟒,洞中的巨鼠就会变成人间的隐患。况且,巨蟒平素并不出山洞,只是碰巧被上山的猎人发现,猎人回去胡说八道,说北邙山的蛇怪作恶人间,其实这些传言都不值得相信啊!”


    荣修感到羞愧,向老人跪下请求原谅。老人说:“只听信谣言就鲁莽行事,这样是永远没有办法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的!”荣修十分惊讶,老人竟然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于是,他向老人讨教天人合一的方法,老人说:“你手上的苦竹玉是上古神树的精魄,而我却是上古神树的真身啊!”接着,老人将天地法则教授给荣修。之后,荣修果然大彻大悟,却自此弃剑不用,遁走江湖,很少有人再看见他。至于老人教授给他什么,他也只字不曾提过。


    后来,他与会稽简山公子交好,却因为过江之祸,两个人都死去了,苦竹玉从此不知所终。有人说曾经看见狂邪子柳决心佩戴过这块玉石;也有人说这块石头随荣修一起下葬了,江湖上出现的苦竹玉都是假冒的。众说纷纭,皆不足为信了。


    第71章


    录鬼簿(4)


    天授年间,泸州学子纪生屡试不中,畏惧父亲的威严,不敢返乡,只好逗留京城。过了不久,他就把盘缠用光了,只得从客栈搬到城外的破庙居住,与贩夫走卒们住在一起,几乎过上了乞讨的生活。


    一日傍晚,纪生在出城的路上看见一只野兔,很想抓来当晚餐。他追赶那只野兔一直到郊外,却不小心走上岔道,最终也没有抓到那只兔子。纪生反复走了几遍,最后都走回原地。之前他一直听那些同住的村夫讲一些野狐奇谈,知道自己可能落入了狐狸的陷阱,于是喊道:“我所畏惧的不是死亡,而是不知道怎么死去。我希望布下这个陷阱的人能够当面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无人应答。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纪生更加畏惧,全身战栗到说不出话来。忽然不远处出现了一盏红色的灯火,一个缥缈稚嫩的声音问道:“请问客人是不是泸州纪生?”


    纪生以为是路过的行人,高兴地回答:“是啊!”


    “半年前,我见你的时候,你还穿着苏州制的丝绸长袍,腰上佩戴宝玉,丰神俊秀,就像是降落人间的仙人一样。没想到现在你居然穿着破旧的布衣,整个人都憔悴委靡,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纪生羞愧地说:“人的境遇是由上天决定的啊!”


    那个说话的人走到纪生的面前,纪生这才看清楚他的容貌。原来是一个红衣童子,长得十分清秀,额头上有一条深长的疤痕。童子说话十分老成,他对纪生说:“我姐姐和我就是来帮你改变境遇的!”


    纪生跟随童子走到一个大宅前,宅邸用美玉做地砖,用轻薄的绸缎做帘子,还有轻柔的雾气围绕,双足就像踏在云端,场景如诗里的广寒宫一般。纪生赞叹:“这样的景象不应该在人间出现。”


    过了不久,一个白衣女子迎出来,容貌清秀淡雅,一见纪生就跪下来,哭着说:“听说您这半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这实在是我的疏忽,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原谅。”


    纪生惊讶地说:“我并不认识你。”


    女子将之前的事情娓娓道来:“半年前,先生在城南的听海楼喝酒,在酒窖里发现两只喝醉的狐狸,有没有这回事?”


    纪生说:“有,是一只稍大的白狐和一只略小的赤狐。”


    女子哭得更加厉害,头低伏在地上,说:“听海楼的掌柜认为狐狸是邪魅之物,要将两只狐狸剐皮示众。先生不忍,花重金将这两只狐买下,带到城南放生。”


    纪生回答:“是有这么一回事。”


    白衣女子更加泣不成声:“我就是那只白狐。刚才那个赤衣童子就是赤狐,他额头上的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纪生听后大吃一惊,将女子扶起来,说:“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值得被记住。”


    女子道:“希望能够侍奉在先生的左右。”纪生以人妖殊途的理由婉拒。女子再三请求,以死相胁,纪生才同意女子陪侍左右。纪生为女子起名为“蒹葭”。


    蒹葭与纪生回到京城,以擅长酿酒闻名,喝过她酿的酒的人,没有不称赞的。她尤其擅长酿造葡萄酒,味道芳泽,回味绵长,被称为长安一绝。


    纪生已经没有生活上的担忧,又在蒹葭的照顾之下,学业精进,在两年之后的考试中金榜题名,被命为沧州刺史。而后官职节节攀升,年纪轻轻就已经在朝堂上占据重要的地位,可谓春风得意,但蒹葭却越来越沉默寡言,容貌也不如往日明艳,经常呆坐在窗前。纪生问她:“听说你最近饮食不进,有什么事情让你担忧呢?”


    蒹葭紧皱眉头,说:“一百年前,我的母亲曾经将我许配给琅琊山的诡狐,他凶残暴躁,法术高强。现在婚期将近,我恐怕以后不能陪伴在先生身边了,这就是让我担忧的事情啊!”


    纪生沉吟片刻,说:“在我沦落江湖的时期,常常在民间行走,曾经认识过一些江湖上的侠士,其中有一个屠夫,名叫马廉,听说能够降服妖邪。”


    二人找到马廉,马廉正在屠狗,技艺十分高超。此人容貌甚丑,却十分讲义气,听完纪生的讲述之后,笑道:“这样的小妖何必放在心上。事成之后,一定要给我几壶蒹葭亲手酿造的葡萄酒作为报酬。”纪生见他如此侠义,更加崇敬他。


    三日后,京城黑风大作,草木都失去了光彩,蒹葭大惊失色,哭着说:“诡狐来了,希望先生能够让我离开,以免累及无辜。”


    纪生抓住蒹葭的衣角,不让她离开。


    黑风中出现一名黑衣男子,容貌十分狰狞,双手一摆,立刻飞沙走石。风沙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将河岸的垂柳连根拔起。黑衣男子化作一道白光,从黑云中飞下来,飘到纪生的面前,厉声说:“你竟敢抢走我的妻子!”他十指伸长,如同利剑一般,说话间就要将手指插入纪生的胸口。蒹葭冲上前,长袖飘飘,将那十根手指卷入袖中,身手轻柔曼妙,却隐含杀机,准备与诡狐同归于尽。


    蒹葭的道行不如诡狐,没有缠斗多久就落了下风。诡狐用结界将蒹葭困在紫色圆圈中,圆圈越变越小,蒹葭几次都没有冲破,身体因此更加虚弱。纪生大呼:“马廉,你为什么还没有来?”


    忽然,天空中出现一道紫色闪电,闪电里奔出一匹独角骏马,比普通的骏马要大几倍之多,双目炯炯有神。骏马用独角顶上诡狐的胸口,诡狐变回狐狸的样子,顺势咬上了骏马的脖子,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撑开,将诡狐踢出百丈之远。而后诡狐又变换作大鹏的形状,双翅撑开时将云层都撕裂了,只见它利爪弯曲,想要把骏马抓起丢入附近的大湖。骏马并不畏惧,猛地用后蹄踢开大鹏,将大鹏的一只翅膀踢折了,大鹏随即发出“啾啾”的哀鸣声。几经变换,诡狐无计可施,最后变成一条蟒蛇,缠住骏马的四肢。骏马不能动弹,长嘶几声。忽然,又是一声惊雷,骏马和蟒蛇同时从云层中跌落,落地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有胆大的百姓走过去看,发现地上砸出一个半丈深的大坑,独角骏马已经不知所终,地上只有一只巨大的死狐。


    蒹葭从结界中走出来,转忧为喜,说:“那位屠夫果然是异人啊!”


    数日后,夫妻俩拿着自酿的葡萄酒去见马廉,马廉已经不在了,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后五年,纪生被名利所累,心念江湖,于是辞去官职,隐去姓名,自称纪叟,在宣城的一个小角落里开了一间酒肆,每次酿酒都香飘四溢,传播几百里都不减淡,为世人称赞。后纪叟去世,蒹葭便不知去向了,人们也就再没有喝过那么好喝的酒了。


    李白曾作诗祭奠他:纪叟啊,你在黄泉是不是还酿着老春酒。只是那里没有李白,你酿的酒有谁会懂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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