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南派三叔
    吃晚饭的时候,我又想到何汝平当时的情形,忽然有点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相信所有看到那副惨状的人都会被吓到,深渊下面一定是一个地狱一样的地方,而我们肯定还会尝试下去,就算这个计划中止,也一定会是我们这样的技术人员都牺牲以后才有可能。


    我想退出这个任务,却又没有这样的勇气,虽然这一切都是自愿的,但是退缩意味着会有长时间的动员和说明。在那些真正的当兵的人看来,胆怯是一个所有人都会遇到的问题,鼓励一下就好了。营长、旅长、师长轮番轰炸,就算我是死硬派坚持到最后,真的退出了这次任务,以后回到地方这辈子也算废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帽子等着我,有的是人给我穿小鞋。


    “这个同志有点问题”,这句话可以成为任何事情的借口,就算是分房子和拿工分,除非大家都有,否则肯定有人会闹——这种逃兵都有,为什么我没有?对于这个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怕我又会因此被别人排挤。


    这几乎是和性命一样慎重的事情,根本没法那么轻松地决定。


    我于是想,我老爹知道了这种情况会希望我如何,也许我老爹不在乎,毕竟他吃的苦多了,这点非议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但是我弟弟一定会烦死我,他一直把我当成英雄,又是最容易受鼓动的年纪,虽然我想他最终会理解我。


    深渊下的情况一定是件想不出结果的事情,我知道所有人都会有相同的想法,但是谁也不会明说。


    王四川靠在支撑杆上,一边给炉子添柴,一边自言自语:“你们说,那下面会不会是熔岩滩子,人一到下面就烧伤烧死?”


    “明火熔岩亮度那么高,下面应该很亮才对,上升的热气会翻动雾层,不会这么平静。”有人走进来接话道,我看见是裴青。他从老田那边回来了。


    我们立即问有什么进展,他摇头叹了口气:“没有,我回来吃饭。”说完继续道:“倒有可能是地热,这里很可能有大量地热源,地下河水灌进这些地方,变成高温蒸汽喷出来,那种气体只要碰到马上就会皮烂肉消。”


    “但是何汝平为什么要捡块石头回来呢?”王四川摇头表示太难理解。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裴青道,“我看早先的日本人也可能只是尝试下去,并没有成功,那电台也许是他们用降落伞空降下去的,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几个人都叹气,这个可能性乍一看是存在的,何汝平准是想告诉别人,那下面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生存的地方,这样我们也许在最后退缩的时候心里会好过一点。但是我也明白这并不成立,要推翻这个猜测很容易,因为那只在深渊里的发报机已经孤独地工作了几十年,它需要一个非常稳定的电源。我相信以当时的技术,下面肯定有一个小型的水力发电系统,只有水力系统能工作几十年不需要任何维护。


    深渊下是可以生存的,问题是我们没有摸到门道,何汝平的那块石头,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可是在什么情况下,会有人认为我们看到这块石头将有启发?石头本身没有任何问题,非常常见和普通,既没有多出什么难解的东西,也没有缺少什么元素。


    “也许他们应该查查,石头上原来应该有,现在却没有的东西。”裴青道,“很多时候人往往着眼于多了什么,而没注意到少了什么!”


    这倒也是个方向,从下面上来的石头,应该有哪些必然的特征呢?“何汝平是个工程兵,我觉得应该想这些,他不了解地质勘探,他只懂工程那一套。”我想着就道。王四川马上说了句你个家伙倒说得有道理,接着拉开帐篷,把外面站岗的兵叫进来。


    外面的兵有些惶恐,估计是以为我们要他下去,进来的时候脸都绿了。


    我问道:“你几岁了?哪个连队的?”


    这个小兵道:“我叫庞铁松,十八岁了。三连的。”


    和电影里演的不一样,他看上去没有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反倒有些发抖。


    正在恐惧的我们看到他这样故作镇定,有了些安慰,但也不想戏弄他,王四川问道:“你是什么类型的工程兵,和汝平一样吗?”


    庞铁松的面色更苍白,但还是敬礼:“一样!”


    王四川让他坐到我们中间,递给他一根烟,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工程兵看到石头想到的是什么?”


    “顽强!坚定!永不放弃!”他一本正经道。


    我心说难道何汝平捡起这块石头是想告诉我们要顽强坚定永不放弃吗?那他的精神境界该有多高,在那种环境和痛苦下不可能有人会想到这些。


    王四川骂道:“放屁!这里不是政治课,少给我扯这些,给我好好说。这边,这边,这边。”他比画了一下,意思是周围的洞壁,“你看到这些石头会想到什么?”


    庞铁松想了想,有点不太敢回答,王四川看自己吓到他了,立即换了一副和蔼的上级视察嘴脸,把帐篷的帘子放下来,对他和颜悦色地道:“说吧,这是内部会议,谁也不会说出去的。别人不会知道你说了什么。”


    庞铁松这才挺了挺腰板,支支吾吾道:“报告首长,我一看到这里的石头,想到在昆仑山挖山洞的时候,我想,要是那里也有这么大的洞,我们该多省事。”


    我和王四川面面相觑,确定如裴青说的,工程兵的思维和我们是不同的,这和工作经历有关系。王四川于是试探地问道:“那如果你看到一块从山石上敲下来的石头,你会想到什么?”


    “石头?”他奇怪地反问道,王四川就比画了一下黑色的碎石头。


    庞铁松道:“我会想到开山工程,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和这种碎石头打交道,这种山洞很稳定,有碎石头应该都是小日本鬼子做这个水坝的时候掉下去的。”


    “唔……”我陷入了沉思,第一直觉是,这不好推测。何汝平是不是这样想的,谁也不知道。


    王四川问他,是不是所有工程兵都会这么想,庞铁松也说不上来,只道反正他是这么想的,要不他帮我问问其他人。


    王四川刚想答应,被裴青制止了,他对庞铁松说:“你先出去,这里的事情对谁也不准说。”


    庞铁松如释重负地出去,裴青道:“我相信这小子说的有一定的参考性,何汝平下去以后在那样的能见度下,他不太可能注意到一块那么细小的石头,很可能他看到的是一大片碎石头,作为工程兵,他很容易想到那些石头是大坝工程产生的,在那个生死关头他想到了什么,所以捡起了一块。”


    “这种想法应该很直接。”我道,“我们再怎么想也没有用,得工程兵去想。”


    裴青点头:“所以不能让这小兵去问,会传达不必要的信息。我们要知道真实的情况,得做得小心一点,我准备让部委准备一个测验,让何汝平那个连的工程兵来回答几个问题。”


    比起盲目的推测,这办法显然好了很多。我们都同意,裴青去操办,王四川等他走了以后说:“这小子不发神经的时候确实是个人才。”


    我苦笑,裴青的聪明和刻苦有时候让我觉得惭愧,事实上很难说是我这种懒散耍小聪明的生活态度正确,还是他那种主义正确。我只知道只要自己过得舒服就行,但不去尝试,也很难比较是他舒服还是我舒服。


    这些都是题外话,我问王四川:“你小子有什么想法,很少看你不发表意见。”


    他道:“这不是我们的范畴,乱说话有时候会干扰到别人的思路。不过我觉得庞铁松的说法有道理,因为,说到大坝工程,我也觉得有点疑惑。日本人在这里的举动很怪。”


    “怎么说?”我问道。


    “为什么盖这座大坝,在地下河上修这种东西要下多大的决心啊,一定有非修不可的理由才会这样搞。”他道,“不会光为了发电,从上面拉条电缆下去不是方便多了。”


    哎呀,我心里咯噔一下,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王四川却说得很平常一样,这让我有点郁闷。我能承认比裴青笨,但是我没法承认比王四川还笨。


    他继续道:“大坝的作用是控制地下河的水位,我觉得日本人修大坝的目的,是为了能控制流入深渊的水量。水和石头,这两个东西加起来,也许我们能分析出下面的情况。可惜咱们没资格做研究,让老田那书呆子去折腾,估计几个礼拜都不会有头绪。所以让裴青去做点事捅捅上头也是好的,至少这家伙比老田能办事。”


    我点头,想说老田也不是不好,这种话还是少说,但估计王四川一定听不进去。裴青和老田相比的话我自然是喜欢老田,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那张“小心裴青”的纸条和他之前的一些古怪举动,让我觉得他和我们不一样。


    晚饭后,时间还早,医疗区还没关闭,我想出发去看袁喜乐,这次正正当当地去看看能不能探望,如果不行晚上再潜水过去。上次看她精神有了一些恢复,我觉得快点送出山洞会对她有好处。虽然这么做我有些舍不得,但是一切到了现在,也只能慢慢淡下去。我以后要干的事情太危险,而她一旦离开这里,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想到这里,我心中涌现出一股愁意。


    快步来到帐篷前时,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一边的几个护士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帐篷和我,感觉非常不正常。我心中奇怪,难道真像王四川说的那样,传了什么闲话?再进去一看,只见里面全是人,几个医生都在。


    最让我惊讶的是,其中还有之前在大坝边见到的苏联人。


    三十、伊万


    他们都用俄语在交谈,看到我进来了,都愣了一下,有个医生看了看我,朝我做了手势,让我等下再进来,显然里面的场面不适合我。


    苏联人抬头看了我一下,老毛子的表情我分辨不出喜怒哀乐,还是立即退了出去,心中有点不爽。


    苏联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向中国派出专家,确实对中国的基础建设有很大的帮助,但是一方面苏联对中国的援助带有非常明确的政治企图,另一方面,援华的专家本身素质参差不齐,很多专家思想古板,作风跋扈,加上生活习惯和文化差异还有后来的中苏关系恶化,导致我们普遍对苏联专家有一种抵制情绪。


    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一开始看不惯这帮老爷,主要是早先亲身经历过一件事情。在地方上,我认识一个苏联专家,因为对中国的地理环境不熟悉,他在一块盐碱化很严重的地上强制使用碱肥,导致两千多亩田三年绝收。最后受处分的是那个生产队长,甚至坐了牢,那专家却只是被调回了苏联。


    不一会儿几个医生出来了,我站起来想进去,却被为首的医生拦住了:“让他们单独待会儿,你回去吧。”


    “单独待会儿?”我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为什么?我进去看一下。”说着抓住机会往里钻,被医务长一下拉住了。


    “你识相一点,知道里面是谁吗?”


    我冷笑道:“管他是谁,那个苏联家伙就不是人了?我和袁喜乐也是战友,没有理由不让一个无产阶级对他的战友表达关心。”


    “谁管你是无产阶级战友还是什么。”医务长抓住我不放,“里面的事情和无产阶级没关系,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人家小夫妻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我挣扎了一下,忽然愣了:“你说什么?小夫妻?”


    “伊万同志是袁喜乐的未婚夫,从苏联千辛万苦过来的,人家三年没见面了,你不能识相一点?”


    说话间,我已经被拉离了帐篷,还是没反应过来:“未婚夫?”


    医生们看到了我的表情,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个摇头道:“原来是你表错情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无产阶级战友,以后想追人先打听清楚。”


    医务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都什么时候了,别胡思乱想,年轻人不要真以为什么错都能犯,快回去吧。”


    说着一行人散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很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我才有一股无明火从心底升上来,立即离开了那里。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火什么,也许是在火自己的可笑。早前和袁喜乐的一切镜头在我脑海里一幕一幕地闪过,我之前认为那些都是因为我而变得特别,但忽然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也许只是偶然,只是平常的在恐惧时候的依恋。


    她是有未婚夫的,天哪,那她之前心中早不可能有我什么事情。果然只是我多想了吗?


    那黑暗里的四天四夜,到底算什么?


    然而在愤怒中我又感到一丝轻松,如果是这样,那一切倒回归正常了,我就当做了一场梦,没有什么好思念的,也没有什么可发愁。


    可以说这个梦醒得正是时候。


    我心里百味杂陈,以前看小说,写到里面的男女主人公产生各种情愫,总觉得言过其实,然而这一刻我脑子里空空如也,又明确地感觉到这种空白的背后,是那么多无法形容的心情。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想看到那个帐篷,就算远远地只是瞟到一眼我都觉得心跳加速,然而那帐篷的位置最高,我怎么躲也躲不掉。


    我在整个营地里乱走,终于走到了大坝上。


    整个大坝空无一人,冷风浓烈,看着那虚无的黑暗,我逐渐平静了下来。我尝试着一点一点坐到大坝的边缘,把脚垂了下去,抬眼看向前方。


    巨大的黑暗让我头晕目眩,我脑子里的杂念好像被黑暗吸了出去,人世间的一切,和这大自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我打定了主意,我要制伏那下面的存在,现在没有什么能让我恐惧了。


    现在想来,那几个小时的冥想所作出的决定是因为什么?有哲人说过:爱情让人充满勇气,我觉得反过来说也可以。失去爱情更让人充满勇气。很难说我的决定是因为得到还是失去爱情,也许两种都有一点。


    不过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在那一刻我改变态度成为了事实,虽然这并没有太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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