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休想

3个月前 作者: 袖侧
    叶碎金平安返回了京城。


    自五年前的皇夫事件之后,这是京城第二次的腥风血雨。


    上一次,是端王、宁王、康王三位亲王执刀。


    这一次,只有端王和康王了。


    五王府、宁王府、平郡王府全部被围,围而不动。


    风雨欲来。


    谁也不知道叶碎金会怎么对待叶五这一脉。


    刀终于要落到叶氏本家身上了吗?


    三郎单独来见叶碎金。


    他叩首,额头触地:“陛下曾经答应过我的事,请勿忘记。”


    【我要你答应我,未来,不论怎样,叶氏本家哪怕真有人要赔出性命,你也能让他死得体面。只死他一个,放过家人。】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叶碎金仔细回想。


    十年了。


    那是她十年前答应三郎的。


    那时候在唐州,她动刀清理了邓州叶氏的腐肉。一些姓叶的人死去了,但都是旁支。


    叶氏嫡长男叶三郎,那时候便想到以后,来向她要了这个承诺。


    他是叶碎金的兄长,更是所有人的长兄。


    “好。”叶碎金道,“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四郎叶长铭被带到了叶碎金的面前。


    她给他选择:匕首、鸩酒、白绫。


    “你知道你输在了哪里吗?”


    “四叔和三兄的心里,永远都有叶家,永远以叶家为重。”叶碎金道,“你没有。”


    以叶家为重,叶长钧可以接受自己只是王。


    叶长铭想自己当皇帝。


    天下至高诱惑,当然是大位。


    有能力觊觎大位的男人,若没有内心里坚定的信念,谁能抵抗这份诱惑。


    崔涪一辈子以魏臣自居,到死前都要丢了这气节,穿上龙袍才能瞑目。


    四郎问:“我爹、十三怎么处置?我妻儿又如何?”


    叶碎金道:“你要感谢三兄,他在许多年前,就从我这里要走了‘不杀’的承诺。”


    四郎流下了眼泪。


    他选了鸩酒。


    毒发而亡。


    五皇叔、平郡王及宁王三府,全部夺爵,贬为庶人。


    王屋山手足阋墙,是为不吉之地,以后不再做皇家猎场。王屋山离宫,用作圈禁之地。


    庶人们被送到了那里,非诏,一辈子不能下山。


    上辈子叶氏本家成年男丁只有十三郎幸存。


    他断了腿。


    叶碎金送他回叶家堡继承祖业,生儿育女,繁衍血脉。


    今生十三郎身体健全,贬为庶人,一辈子圈禁在王屋山。


    七郎的身体却不健全了。


    老实孩子长大了,沉稳悍勇,不再盲从父母,有自己的信念。


    但三郎带兵来救驾的时候,他已经伤了手臂。


    洞穿了,那伤口三郎熟悉,一看就是枪伤。


    那一枪,四郎所为。


    太严重了,那条手臂没法保留,军医给七郎截了肢。


    七郎从此,只有一条手臂。


    但七郎的亲王爵获得了提升,成了世袭。


    便连三郎端王的亲王爵都不是世袭。


    但大家明白,叶三郎功大如此,以叶碎金奖罚分明的作风,一定是对他有别的奖赏。


    如果看起来什么奖赏都没有。


    那,一定是不在眼下。


    谋逆大罪,株连九族。


    京城血流成河。


    也不能怪谁,怨谁。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如此。


    富贵拿命博,博输了,自然命就没了。


    倒不像崔家那次,叶碎金要报仇要泄愤,更要震慑有心人。故而关上门杀,阖府上下连妇孺老弱、婢女仆人都没有放过一个。


    这次按着国法来,凡涉谋逆者,诛九族男丁,女眷罚为罪奴充军,家产奴仆罚没。


    长长的、戴着镣铐的队伍被用绳子连成一串,官兵牵着走,哭声响彻了京城。


    一直杀到八月,才杀完。


    但一直还有个人,悬而未决,没有处置。


    十二郡主叶宝瑜告病在家,一直没有出现。


    她死了丈夫,会病倒,大家觉得才对。


    实际上,她被叶三郎关起来了。


    “我知道你恨。”兄长对她说,“可你想要怎样?冲到陛下面前逼着陛下杀了他吗?”


    叶宝瑜恨得眼睛发红:“为什么不杀他!他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偏爱他至此!”


    说到“偏爱”,叶长钧的眼前闪过一个纤细的身影。


    “只要是人,总得有自己的感情。是人,就会有厌,有爱,有偏爱。”


    他平静地说:“你质疑她的偏爱,可若无她的偏爱,你也只不过是一个相夫教子的郡主而已。”


    叶宝瑜颓然,恨意不能纾解,悲愤大哭。


    兄长轻轻地拍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哄她。


    那个人悬了好久,但终究不能一直悬下去。


    侍从来报:“他要见您。”


    御案后,叶碎金放下笔,擡起眼。


    叶碎金来到了诏狱。


    最深处的牢室,光线昏暗,打扫得倒还干净。


    一床,一几,二蒲团。


    别无他物。


    段锦叩首行礼,擡起头,神情平静:“陛下。”


    叶碎金问:“叶长铭许给你了什么?”


    段锦看了她一眼:“陛下一定能猜到的。”


    “我与他约定,”他道,“他得大位,我得你。”


    他道:“我非是为了权势与富贵,这些我都不在意,我想要的,一直就只有你。”


    他直直地看着她,直言心中所欲,并不觉得羞耻和愧疚。


    爱她,想得到她,有何可耻。


    叶碎金觉得可笑至极。


    “不是为了权势富贵是为了我,”她问,“是觉得这样,我就该高兴欢喜吗?”


    段锦垂眸:“我知道陛下不欢喜,因陛下不爱我,只爱权力。”


    “杀了我吧。”他说,“给明杰偿命。”


    提到唐明杰,叶碎金大恨。


    她问:“为什么杀了明杰?”


    段锦擡眸:“他对陛下太忠诚了,宁死也要向陛下示警。”


    “时间紧迫,不能让他坏了大事。”


    “所以,我杀了他。


    “为了陛下,我可以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井下的孩子长大了,永远忠诚于那个把他从暗无天日的井底拯救出来的女人。


    她是他敬爱的义母。


    她是他效忠的陛下。


    殿前司指挥使唐明杰以命相拼,要杀出去为陛下示警。


    段锦的刀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兵器掉落,扑倒在他的肩头。


    段锦听到他死前唤了一声“姐姐”。


    他抽了刀,唐明杰的身体倒下。


    不能回头,当他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回头。


    “他是任何人吗?他是你教大的人。”叶碎金问,“你怎么下得去手?”


    段锦笑了。


    “我其实……”他说,“从未在乎过任何人。”


    “除了你。”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只要你心里也有我。”


    “我知道你爱权力胜于一切,我可以为你南征北战,可以。我可以为你马革裹尸,可以。”


    “为着你想要的‘好’,我这一辈子都可以献给你,你旌旗所指,我效之以命。我心甘情愿!”


    “可,你的‘好’里,不能没有我。”


    “你不能,把我远远驱逐。”


    “若这样,当年又何必捡我回来,还不如就让我冻毙于路边,此生不曾遇到过你。”


    段锦眼睛发红。


    他甘愿为叶碎金献出一切,只要在她心里,他是特殊的。


    可现实多么无情,无论叶碎金如何偏爱他,让他抢先别人一步,成了大穆勋贵的第一位国公,他对她其实都没有那么特殊。


    北有赫连。


    西有严笑。


    京中有叶三郎。


    无论公、私,军、政还是感情,他们都可以从方方面取代他。


    段锦从来不是唯一且特殊的那一个。


    若一直遥望,或许就一辈子默默遥望了。


    偏有那一夜。


    如魔。


    魔在心里,日夜呼啸,噬心蚀骨。


    他终于与叶长铭走到了一起。


    叶长铭需要他。


    他们约定好了,使她假死。她只要死了,之后的事便是叶家内部的事了。


    文臣武将,总得认一个姓叶的皇帝。


    叶长铭需要军中大将支持他。段锦眼下军功暂压过了赫连,是军中第一人。有他支持,才能对抗赫连和严笑,才能坐稳龙座。


    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真实的欲望。


    拿命博一回。


    博输了。


    也可能一开始,就没觉得会赢。


    见到叶三郎挟大军而来,他反而发自内心地觉得放心了。


    扔了兵刃,毫不反抗,束手就擒。


    叶碎金活了两世才知道,段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碎金这些年端坐金座之上,遥不可及,冷酷无情,面目模糊。


    许多人觉得她已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叶碎金现在觉得,段锦比她更不像个人。


    如今跳出来回头去看,大将军可不就是这样的人。


    否则,一个男人怎么做到位高权重,却能不顾香火,甚至压抑欲望,自甘一生为奴。


    唯这样,他对她,才独一无二。


    可,她欠着大将军的。


    世间每个人,都有一个不是别人的别人。


    大将军不是“别人”,也不是“任何人”。


    大将军就是大将军。


    不管他骨子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为她马革裹尸。


    他死了。


    所以,段锦可以活。


    “陇右道已经清理干净。我给你两千人。”叶碎金告诉他,“你去关外修路。”


    “从大穆,一直修到碎叶城。”


    “西疆夜晚不落的太阳照耀的地方,都要成为我的领土。”


    “你去给我重建安西大都护府。”


    段锦眼睛泛红:“然后一辈子,留在那里是吗?”


    他愤怒咬牙:“我参与谋逆,你也不杀我是吗?”


    叶碎金盯着他。


    她起身,转身要离开。


    “我知道你为着什么。我知道的。”段锦落泪而笑,“但你休想!”


    叶碎金猛回头。


    段锦擡起了手,有寒光在昏暗闪过。


    叶碎金伸手。


    来不及。


    一个人若真心想死,无人能救。


    段锦将利器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倒在了叶碎金的怀中。


    擡眼看去,这个视角,宛如当年濒死时被她抱在怀里。


    “阿锦!”她唤他。


    他看到她唤人,叫人来救他。


    是有一点点在乎他吗?


    “阿锦!”叶碎金咬牙。


    怀中,段锦却笑了。


    笑过,又流泪。


    “你,透过我,到底……在看谁?”


    “他,到底是谁?”


    “我,究竟是……谁的替身?”


    “还有谁,也叫……阿锦?”


    叶碎金用力咬牙,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


    段锦伸出手,颤颤,想擦干她的泪:“你是……为我哭吗?”


    “不是。”叶碎金道,“我是在为我找不回来的人哭。”


    冷酷,一如既往。


    “你,不是他。”


    果然是有一个“他”。


    段锦抽气,断续道:“我……深恨……此人……”


    生机耗尽,他的手垂到地上,再无声息。


    从此世上,再无段锦。


    前世今生,皆无段锦。


    叶碎金抱着段锦的尸体,许久不动。


    侍从、狱吏皆不敢大气出声。


    许久,油灯爆了个焰,哔啵一声。


    叶碎金擡起头,手摸到了段锦的胸膛,拔出了那支利器。


    诏狱重犯,身上竟然有利器。


    虽是用来自尽,不是用来行刺,狱吏亦惊骇欲死,趴在地上抖成了筛子。


    叶碎金就着油灯和火把的光细看。


    那是一根簪子,样式简单,但簪棍被人为地打磨过了,便成了利器。


    首先,诏狱重犯,头上根本就不能有簪子,防刺杀,防自戕,这是诏狱的基本规则。


    然后,虽然样式非常简单,但这种短簪子,是女子固定发髻用的。


    叶碎金问:“什么人来见过他?”


    “是、是、是景王。”狱吏怕得牙齿格格作响,辩解,“景王、景王并没有见到卫国公。”


    “只是,景王说,女狱里有个婢女,叫小人领那婢女来,给、给卫国公,留个后。”


    景王花了重金。


    他自己身份敏感,并不能来见段锦。


    但那个婢女也在狱中。也就是说,没有外边的人。


    小吏贪图金银,接了这件事。把那个婢女从女狱里提出来,送过来给卫国公留后。


    谋反诛九族,家产罚没,奴仆官卖。


    奴仆婢女算不得重犯,在普通的牢房里,看管也没这么严格。


    因是从另一间牢房直接带过来的,大意了。


    谁知道婢女的头发里藏着簪子,还给了卫国公。


    叶碎金转着那根簪子,擡起眼。


    “带她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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