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这一拨之下,鹤笔翁右掌拍出,波的一响,正中鹿杖客肩头。鹿杖客吃了一惊,怒道:“师弟,你干甚么?”鹤笔翁武功极精,心思却颇迟钝,一件事须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这一下事出仓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难答,但知定是张无忌捣鬼,心想只有加紧攻击敌人,方能向师兄致歉,于是运劲右腿,飞脚踢出。张无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这一脚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鹿杖客惊怒之下,喝道:“你疯了么?”


    赵敏叫道:“不错,鹤先生,快将你这犯上作乱、好色贪淫的师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赏。”张无忌心下暗笑:“这挑拨离间之计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鹤笔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鹤笔翁,这时听了赵敏之言,当下只是牵引拨动鹤笔翁的拳脚,对付鹿杖客时却是太极拳的招数,叫道:“鹤先生,不用担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这头淫鹿。汝阳王已封你为……封你为……”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官职。


    赵敏叫道:“鹤先生,你封官的官诰,便在这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束纸片一扬,读道:“嗯,是大元护国扬威大将军,快加把劲啊。”


    张无忌右掌拍出,将鹿杖客逼向左侧,正好鹤笔翁的左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击到,成为左右夹攻之局。鹿杖客和鹤笔翁数十年来亲厚胜于同胞,原不信他会出卖自己,但此刻眼见鹤笔翁接连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脚之中又是积蕴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哪里还有半分情谊?他愤慨异常,喝道:“你贪图富贵,全不顾念义气么?”


    鹤笔翁急道:“我……我是……”赵敏接口道:“不错,你这是迫不得已,为了要做护国扬威大将军,得罪师兄,那也是无话可说了。”张无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牵带,鹤笔翁一掌拍将过去,砰的一声响,重重击在鹿杖客肩头。鹿杖客大怒,反手一掌,将鹤笔翁左边牙齿打落数枚。鹤笔翁年纪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边这几枚牙齿,向来十分珍惜,这一来不禁也激发了怒气,喝道:“师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


    鹿杖客怒道:“是谁先动手了?”他见闻虽博,却不知世间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层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鹤笔翁如此武功修为,即令张无忌能胜他杀他,却决计不能用借力打力的法门来倒转他掌力,是以丝毫没疑心到是张无忌从中作怪。


    鹤笔翁急欲表明心迹,骂道:“贼小子,你捣鬼!”赵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师哥,骂他‘贼小子’便了。”张无忌左掌压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鹤笔翁一掌击上了鹿杖客右颊,登时高高肿起。张无忌见鹿杖客愤怒欲狂,红了双眼,掌力源源催动,知道离间之计已成,喝道:“鹤先生,这淫鹿交与你了。”左足一点,纵身跃开,携了赵敏的手便走。只见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脚,斗得激烈异常。赵敏道:“鹤先生,你擒住你师哥后,屠龙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观看一月。快立大功,良机莫失。”


    鹿杖客更是怒气勃发,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艺出同门,武功半斤八两,这一场恶战,也不知斗到何时方休。


    两人回到少林寺中,张无忌察看赵敏头顶伤痕无碍,忽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凑巧带着纸张,这一来不由得鹿杖客不信。”


    赵敏笑吟吟的从怀中取出两束薄薄的纸片,在他面前一扬,笑道:“你猜这是甚么?”


    张无忌笑道:“你叫我猜的东西,反正我定是一辈子也猜不出的,也懒得费神了。”


    赵敏将两束纸片放在他手里。张无忌就烛光一看,只见这些纸片其实非纸,乃是薄如蝉翼的绢片,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细如蝇头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开头写着“武穆遗书”四字,内文均是行军打仗、布阵用兵的精义要诀。再看第二束时,见开头四字是:“九阴真经”,内文尽是诸般神奇怪异的武功,翻到最后,“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内。他心中一凛,说道:“你……你是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


    赵敏笑道:“当她不能动弹之时,我焉有不顺手牵羊之理?这些阴毒功夫我可不想学,但取来毁了,胜于留在她手中害人。”


    张无忌随手翻阅九阴真经,读了几页,只觉文义深奥,一时难解,然决非阴毒下流的武学,说道:“这经上所载武功,其实极是精深,依法修练,一二十年之后,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是只求速成,学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位身穿黄衫的姊姊,武功与周姑娘明明是一条路子,然而招数正大光明,醇正之极,似乎便也是从这九阴真经中而来。”


    赵敏道:“她说甚么‘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这四句话是甚么意思?”张无忌摇头道:“日后咱们见到太师父,请教他老人家,或许能明白其中缘由。”


    两人闲谈几句,见山下军情并无变化,当即分别安寝。


    四十


    不识张郎是张郎


    次晨张无忌一早起身,跃上高树瞭望,见山下敌军旌旗招展,人马奔腾,营中号角声此起彼落,显是调兵遣将,十分忙碌。张无忌道:“敏妹!”赵敏应道:“嗯,怎么?”张无忌微一迟疑,道:“没甚么,我随口叫你一声。”他本想与赵敏商议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谋,定有妙策,但转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随于我,再要她定计去杀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强人所难。”是以话到口边,又忍住了不说。赵敏鉴貌辨色,已知其意,叹了口气,说道:“无忌哥哥,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说了。”


    张无忌回入室中,徬徨无策,随手取出赵敏昨晚取来的那两束纸片,看了几页“九阴真经”,又再翻阅“武穆遗书”,披览了几章,无意中看到“兵困牛头山”五个小字,心中一动,仔细看下去,却是岳飞叙述当年如何为金兵大军包围、如何从间道脱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内外夹攻而大获全胜,种种方略,记叙详明。


    张无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书,静静思索,这少室山上的情势,虽与岳飞当年被困牛头山时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遗意,未始不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是钦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纵奇才,如此险着,常人哪里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点,高下巧拙,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绘画图形,虽觉行险,却未始不能侥幸得逞,心想以寡敌众,终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阵取胜。当下心意已决,来到大雄宝殿,请空闻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间各路英雄齐到殿中。张无忌居中一站,说道:“此刻鞑子兵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会大举攻山。咱们虽然昨日小胜,挫了鞑子的锐气,但鞑子若是不顾性命的蜂拥而上,究属难以抵挡。在下不才,蒙众位英雄推举,暂充主帅。今日敌忾同仇,请各位暂听在下号令。”群雄齐道:“但有所命,自当凛遵,不敢有违。”张无忌道:“好!吴旗使听令!”


    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属下听令。”心想:“教主发令,第一个便差遣到我,实是我莫大荣幸。不论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艰危,务须舍命以赴。”张无忌说道:“命你率领本旗兄弟,执掌军法,哪一位英雄好汉不遵号令,锐金旗长矛短斧齐往他身上招呼。纵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长辈,俱无例外。”吴劲草大声道:“得令!”抽出了怀中一面小小白旗,捧在手中。吴劲草本人的武功声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对他原不如何重视。但自那日广场上五行旗大显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这面白旗所到之处,跟着而来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标枪、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领通天,霎时之间也是成为一团肉酱,是以见他白旗展动,心中都是一凛。


    原来张无忌翻阅《武穆遗书》,见第一章便说:“治军之道,严令为先。”他知这些江湖豪士向来人人自负,各行其是,个别武功虽强,聚在一起却是乌合之众,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从指挥,决不能与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锐金旗监令执法。


    张无忌指着殿前的一堵照壁,说道:“众位英雄,凡是轻功高强,能一跃而上此堵照壁的,请一献身手。”群雄中登时有不少人脸现不满之色,心道:“这是甚么当口,却叫我们来干这无关紧要的纵高窜低?”有些前辈高手更觉他小觑了人,大是不愉。


    张松溪排众而出,说道:“我能跃上。”跃上照壁,轻轻从另一面翻下,武当派梯云纵轻功名闻天下,以张松溪的能耐,要跃过这堵照壁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毫不卖弄,只老老实实的遵令跃过。


    接着俞莲舟、殷梨亭、杨逍、范遥、韦一笑、殷野王等高手一一遵行,只见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连三的跃过墙去,有的炫耀轻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诸般花式,跃到四百余人,余下便再无人试。这堵照壁着实不低,若非轻功了得,却也不易一跃而上。群雄武功修为不同,往往擅于拳脚兵刃的,轻功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无不有自知之明,决不肯当众自暴其短。


    张无忌见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僧众占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门派,果然名不虚传。单以轻功一项而论,好手便远较别派为多。”于是传令道:“俞二伯、张四伯、殷六叔,请你们三位带同擅长轻功的众位英雄,虚张声势,假装寺中人众尽数逃走,引得敌军来追,一到后山,即便如此如此。”武当派俞张殷三侠齐声接令。张无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断后,何者攻坚,何者侧击,俱各详细安排。


    杨逍等见他设计巧妙,而布阵迎敌,又如此井井有条,若有预谋,无不惊讶,却不知他乃是袭用岳武穆遗法,只是因地形有异、部属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张无忌分派已毕,最后说道:“空闻方丈、空智神僧两位,请率同峨嵋派诸位,救护死伤。”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无人为首,张无忌自觉与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挥,因此请空闻、空智这两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领,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号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无异言。


    张无忌朗声说道:“今日中原志士,齐心合力,共与鞑子周旋。少林派执掌钟鼓的诸位师父,便请擂鼓鸣钟。”群雄轰然欢呼,抽刀拔剑,意气昂扬。


    烈火旗将寺中积储的柴草都搬了出来,堆在寺前,发火燃烧,片刻间烟焰冲天而起。厚土旗在各处佛殿顶上铺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浇油,点燃火头,如此纵火,不致延烧殿身,从山下远远望将上来,却见数百间寺院到处有熊熊大火冒上。


    山下元军先听得钟鼓响动,已自戒备,待见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蛮子放火烧寺,定要逃走。”


    俞莲舟率领一百五十余名轻功卓越的好汉,从少室山的左侧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军已大声鼓噪,列队追来。群雄四散乱走,好教元军羽箭无法丛集射发。第二批由张松溪率领,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领。每人背上各负一个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军看来,果是弃寺逃命的狼狈情状,羽箭射中包袱,却伤不到人。元军于烟雾之中看不清人数多寡,当下分兵一万追赶,余下一个万人队留在原地防变。


    张无忌向杨逍道:“杨左使,鞑子将军颇能用兵,并不全军追逐。这倒麻烦了。”杨逍道:“是,此事确实可忧。”


    只听得山下号角响起,元军两个千人队分从左右攻上山来,山坡崎岖,蒙古小马却驰骋如飞,长矛铁甲,军容甚盛。待元军先锋攻到半山亭边,张无忌一挥手,烈火旗人众从两侧抢开,伏在草中。待敌军二千人马又前进百余丈,辛然一声呼哨,喷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发,都往马匹身上烧去。群马悲嘶惊叫,一大半滚下山去,登时大乱。


    元军军纪严明,前队虽败,后队毫不为动,号令之下,三个千人队弃去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喷火焰,又烧死烧伤了数百人,余人仍是奋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挥动黑旗,毒水喷出,跟着厚土旗掷出毒砂,将元兵打得七零八落。虽有数百人攻上山峰,尽被锐金、巨木二旗歼灭。


    猛听得山下擂鼓声急,五个千人队人众竖起巨大盾牌,列成横队,如一道铁墙般缓缓推前。这么一来,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无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击,看来也只能撞开几个缺口,无济于事。


    空闻方丈眼见事急,说道:“张教主,请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气。今日虽败,日后更可卷土重来。”


    正惶急间,忽听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冲天而起,跟着杀声四起。杨逍大喜,说道:“教主,咱们的援兵来啦!”从山顶下望,瞧不见山下情景,但烟尘腾空,人喧马嘶,援军显是来得甚众。


    张无忌高声叫道:“援军已到,大伙儿冲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冲杀下去。张无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杀官,后杀兵。”群雄纷纷呐喊:“先杀官,后杀兵!”


    蒙古军每十名士兵为一十人队,由什长率领,其上为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张无忌传令专拣元军官长杀戮,若是两军对垒,列阵攻战,此法难行,但此刻元军在山坡上散战,元兵虽精,官长武功终究不及中原英侠,几名千夫长、百夫长登时被杀。一支蒙古精兵乱成了一团。


    张无忌等冲到山腰,只见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个“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知道是徐达与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时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说不得传讯,获悉教主被围少室山,尽起部属,星夜来援。其时豫南鄂北一带,明教义军与元军混战经年,双方所占地域犬牙交错,说来便来,甚是近便,不到两日,便已赶到。徐达与常遇春所率教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士,兼之人数众多,逼迫元军西退。


    另一路元军万人队追赶假装弃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率同数百名轻功卓越的好汉,边斗边退,逃入谷中。元军万夫长见山谷三边均是峭壁,地势凶险,但眼见敌人为数不多,谷中纵有埋伏,也尽能对付得了,于是挥军紧追入谷。俞莲舟等奔到悬崖之下,崖上早有数十条长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万夫长眼见中计,急令退军,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纷纷射来,巨木旗将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时,元军第二路败兵又到,见前无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张无忌和徐达先后赶到,均叫:“可惜!”若是事先联络妥善,将元军第二个万人队一齐驱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歼。张无忌既没料到元军只分兵一半追赶,又不知援军会来得如此神速。毕竟指挥战阵,非其所长,“武穆遗书”上所传战法虽佳,但即学即用,终究难以尽会,若不是徐达、常遇春及时赶到,少林寺固然劫数难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个元军万人队,也终于会给友军救出。


    当下徐达号令部队搬土运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队队弓箭手攀到崖顶,居高临下的向谷中发箭。元军身处绝地,无力还手,唯有找寻山石隐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队赶到,与张无忌会见,久别重逢,均是不胜之喜。常遇春大叫:“搬开土石,咱们冲进去将众鞑子杀个干净。”徐达笑道:“谷中无水无米,不出七八日,鞑子渴的渴死,饿的饿死,何劳你我兄弟动手?”常遇春笑道:“总是亲手杀的干脆。”他年纪虽较徐达为长,但平时素服徐达智谋,又见张无忌附和徐达之言,当下也不再说。


    徐常二人久经战阵,每一号令均妥善扼要。张无忌自知远为不及,即请徐常二人指挥,搜杀溃散的元兵。


    这一晚少室山下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捷。群雄连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斋,口中早已淡得难过,这时大酒大肉,开怀饱啖。


    席间张无忌问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开药方调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教主,你不必担心,老常体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饭。打起仗来,三日三夜不睡觉也不当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说不必服甚么药。张无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语,谆谆劝他须当服药保重。常遇春唯唯答应,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徐达满斟了一杯酒,奉给张无忌,说道:“恭贺教主,请尽此杯!”张无忌接过饮了。徐达说道:“属下平日钦佩教主肝胆照人,武功绝伦,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实是本教之福,苍生之幸。”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维我了。今日大胜,一来是徐常二位大哥来得神速,二来是靠了岳武穆的遗教。小弟实无半分功劳。”徐达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遗教?还盼教主明示。”


    张无忌从怀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黄纸,正是原来藏于屠龙刀中的《武穆遗书》,翻到“兵困牛头山”那一节,递了过去。徐达双手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不禁又惊又佩,叹道:“武穆用兵如神,实非后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间,率领中原豪杰,何愁不把鞑子逐回漠北。”说着恭恭敬敬将遗书交回。


    张无忌却不接过,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十六个字的真义,我今日方知。所谓‘武林至尊’,不在宝刀本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遗书。以此兵法临敌,定能战必胜,攻必克,最终自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否则单凭一柄宝刀,又岂真能号令天下?徐大哥,这部兵书转赠于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遗志,还我河山,直捣黄龙。”


    徐达大吃一惊,忙道:“属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厚赐?”张无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辞。我为天下苍生而授此兵书于你。”徐达捧着兵书,双手颤抖。张无忌道:“武林传言之中,尚有两句言道:‘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眼下断为两截,但日后终能接上。剑中所藏,乃是一部厉害之极的武功秘笈。我体会这几句话的真意,兵书是驱赶鞑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间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君首级。统领百万雄兵之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徐大哥,这番话请你记下了。”


    徐达汗流浃背,不敢再辞,说道:“属下谨遵教主令旨。”将《武穆遗书》供在桌上,对着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又拜谢张无忌赠书之德。


    此后徐达果然用兵如神,连败元军,最后统兵北伐,直将蒙古人赶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业。


    自此中原英雄倾心归附明教,张无忌号令到处,无不凛遵。明教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所不齿,被目为妖魔淫邪,经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变,竟成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汉子孙中兴的大业。其后朱元璋虽起异心,迭施奸谋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国号不得不称一个“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祯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从明教而来。


    群雄欢饮达旦,尽醉方休。到得午后,群雄纷纷向空闻、空智告辞。


    张无忌见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恻然,又见宋青书躺在担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静慧说道:“我瞧瞧宋大哥的伤势。”静慧冷冷的道:“猫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


    周颠便在左近,忍不住骂道:“我教主顾念你掌门人的旧日情分,才给这姓宋的治伤。其实这等欺师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杀之,你这恶尼姑罗唆甚么?”


    静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见周颠容貌丑陋,神色凶恶,只怕他蛮不讲理,当真动起手来,不免要吃眼前亏,只得强忍怒气,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门人世代相传,都是冰清玉洁的女子。周掌门若非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焉能做本派掌门?哼,宋青书这种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门的名头。李师侄、龙师侄,将这家伙送回给武当派去罢!”抬着宋青书的两名峨嵋弟子齐声答应,将担架抬到俞莲舟身前,放下便走。


    众人都吃了一惊。俞莲舟道:“甚……甚么?他不是你掌门人的丈夫么?”


    静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门人怎能将这种人瞧在眼中?她气不过张无忌这小子变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骗得这小子来冒充甚么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门人又何必负此丑名?眼下她……她……”


    张无忌在一旁听得呆了,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说宋夫人……她……她其实不是宋夫人?”静慧转过了头,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说话。”


    便在此时,躺在担架上的宋青书身子动了一动,呻吟道:“杀了……杀了张无忌么?”静慧冷笑道:“别做梦啦!死到临头,还想得挺美。”


    殷梨亭见静慧气鼓鼓的,说话始终不得明白,低声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贝锦仪问道:“贝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锦仪当年与纪晓芙甚是交好,听他问起,沉吟半晌,道:“静慧师姊,殷六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说了,好不好?”静慧道:“甚么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说,是外人更加要说。咱们周掌门清清白白,跟这姓宋的奸徒没半丝瓜葛。你们亲眼得见掌门人臂上的守宫砂。此事须得让普天下武林同道众所周知,免得坏了我峨嵋派百年来的规矩……”


    殷梨亭心想:“这静慧师太脑筋不大清楚,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向贝锦仪道:“贝师妹,既是如此,便盼详示。我这宋师侄如何投身贵派,与贵派掌门人到底有何干系,小兄日后得须向家师禀告。此事关涉贵我两派,总要不伤了双方和气才好。”


    贝锦仪叹了口气,道:“以这位宋少侠人品武功,本来是武林中少见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痴,堕入了业障。我掌门人似乎答允过他,待得杀了张无忌,洗雪弃婚之辱,便即下嫁于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门人讨教奇妙武功。前日英雄大会之上,掌门人突然声称自己是‘宋夫人’,说是这宋少侠的妻子,当时本派弟子人人十分惊异。当日掌门人威震群雄,慑服各派……”


    周颠插嘴道:“是我们教主故意相让的,有甚么大气好吹!”


    贝锦仪不去理他,续道:“本派弟子虽都十分高兴,但到得晚间,众人还是问她‘宋夫人’这三字的由来。掌门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伙儿都来瞧瞧!’咱们人人亲眼见到,她臂上一粒守宫砂殷红如昔,果然是位知礼守身的处子。掌门人说道:‘我自称宋夫人,乃一时权宜之计。只是要气气张无忌那个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时便能乘机胜他。这小子武功卓越,我确是及不上他。为了本派的声名,我自己的声名何足道哉?’”


    她这番话朗然说来,有意要让旁边许多人都听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传授守身如玉的处女。每个女弟子拜师之时,师父均在咱们臂上点下守宫砂。每年逢到郭祖师诞辰,先师均要检视,当年纪师姊……就是这样……”她说到这里,含糊其词,不再说了。


    殷梨亭等却均已了然,知道贝锦仪本想说当年纪晓芙为杨逍所诱失身,守宫砂消失,这才给灭绝师太发觉。殷梨亭与杨不悔婚后夫妻情爱甚笃,可是此时想起纪晓芙来,心下不禁怃然,忍不住向杨逍瞥了一眼,只见他热泪盈眶,转过了头去。


    贝锦仪道:“殷六侠,我掌门人存心要气一气明教张教主,偏巧这位宋少侠又对我掌门人痴缠不休,以致中间生出许多事来。只盼宋少侠身子复原,殷六侠再向张真人和宋大侠美言几句,以免贵我两派之间生下嫌隙。”


    殷梨亭点头道:“自当如此。我这师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实是敝派门户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干净。”他心肠本软,但想到宋青书害死莫声谷的罪行,实是痛恨无比。


    正说话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声音,呼声突兀骇惧,显是遇上了甚么凶险无比的变故。


    众人突然之间,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后左右都站满了人,然而这一声惊呼,却如斗然有恶鬼出现一般。众人不约而同的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张无忌、静慧、贝锦仪等都快步迎上。


    张无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厉害敌人,发足急奔,几个起落,已穿过树林,只见一个青影狂奔而来,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将上去,问道:“芷若,怎么啦?”周芷若脸色恐怖之极,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纵身扑入张无忌怀中,兀自瑟瑟发抖。


    张无忌见她吓得失魂落魄,当下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别怕,别怕!不会有鬼的。你瞧见了甚么?”只见她上衣已被荆棘扯得稀烂,脸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只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条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点,如珊瑚,如红玉,正是处女的守宫砂。


    张无忌精通医药,知道处子臂上点了这守宫砂后,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终身不退。他先前听了静慧和贝锦仪的言语,尚自将信将疑,此刻亲眼得见,更无半分怀疑,霎时之间,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嫁宋青书为室云云,果然全无其事。她为甚么要骗我?为甚么存心气我?难道当真是为了那‘当世武功第一’的名号?还是想试试我心中对她是否尚有情意?”转念又想:“张无忌啊张无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处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但见周芷若实在怕得厉害,不忍便推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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