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但见他报复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废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毁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剑,打他一拳,实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说道:“谢逊,我父亲雁翎飞天刀邱老英雄伤在你手下,我给先父报仇来啦!”说着走到他身前。谢逊黯然道:“不错,令尊确是在下所害,便请邱兄动手。”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走上两步。
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若不出手阻止,义父便命丧这汉子刀下,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更增烦恼,何况他双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之乐,实在也难说得很。他身子发颤,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两步。
谢逊喝道:“无忌,如你阻人报仇,对我是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后,你到地牢中细细察看,便知一切。”
那姓邱汉子举刀当胸,突然眼中垂下泪来,一口唾沫,吐到了谢逊脸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恼我不肖……”呛啷一声,单刀落地,掩面奔入人丛。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说道:“谢逊,我为我丈夫阴阳判官秦大鹏报仇来啦。”走到谢逊面门,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脸上,大哭走开。
张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始终直立不动,心中痛如刀割。
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实是最大的侮辱,谢逊却安然忍受,可知他于过去所作罪业,当真痛悔到了极点。人丛中一个又一个的出来,有的打谢逊两记耳光,有的踢他一脚,更有人破口痛骂,谢逊始终低头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恶言相报。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一一将谢逊侮辱了一番。最后一名长须道人出来,稽首说道:“贫道太虚子,我两位师兄命丧谢大侠拳底,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风范,深自惭愧,贫道剑下也曾杀过无数黑白两道的豪杰。我若找你报仇,旁人也可找我报仇。”说着拔出长剑,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投在地下,向谢逊行礼而去。
群雄窃窃私议,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著,武功却如此了得,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能够自责,看来再没人出来向谢逊为难了。
不料群议未毕,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谢逊身前,说道:“杀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结了罢!”说着口一张,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去。哪知这口唾沫势夹劲风,中间竟挟着一枚枣核钢钉。
谢逊听得风声有异,微微苦笑,并不闪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迟了。”
蓦地里黄影一闪,那黄衫女子陡地抢前,衣袖拂动,将枣核钉卷在袖中,喝道:“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那女尼见突击不中,微现惊惶之色,说道:“我叫静照。”黄衫女子道:“嗯,静照,静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甚么名字?怎生为谢大侠所害?”静照怒道:“这跟你有甚么相干?要你多管甚么闲事?”黄衫女子道:“谢大侠忏悔前罪,若有人为报父兄师友大仇,纵然将他千刀万剐,谢大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预。但若有人心怀叵测,意图混水摸鱼,杀人灭口,那可人人管得。”
静照道:“我和谢逊无怨无仇,何必要杀人灭……”底下这“口”字尚未说出,斗然间知道说错了话,急忙停住,脸色惨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黄衫女子道:“不错,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何故要杀人灭口?哼,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静玄、静虚、静空、静慧、静迦、静照,均是闺女出家,何来丈夫?”
静照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黄衫女子喝道:“这么容易便走了?”抢上两步,伸掌往她肩头抓去。静照斜身卸肩,避开了她这一抓。黄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间,跟着飞脚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静照哼了一声,摔倒在地。黄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这杀人灭口之计好毒啊。”
周芷若冷冷的道:“静照师姊向谢逊报仇,说甚么杀人灭口?”左手一挥,说道:“这儿无数名门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别,甘愿跟旁门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着赶这淌混水,咱们走罢。”峨嵋派人众一声答应,都站了起来。两名女弟子去扶过静照,那黄衫女子却也不加阻拦。周芷若率领同门,下峰去了。
张无忌走到那黄衫女子跟前,长揖说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谢。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张无忌日夕心中感怀。”
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说着裣衽为礼,手一招,带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飘然而去。
张无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请留步。”那黄衫女子竟不理会,自行下峰去了。
丐帮的小帮主史红石叫道:“杨姊姊,杨姊姊!”
只听得峰腰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丐帮大事,请张教主尽力周旋相助。”张无忌朗声道:“无忌遵命。”那女子道:“多谢了!”
这“多谢了”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仍是清晰异常。张无忌心下不由得一阵惆怅。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圆真,快吩咐放开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长两短,你的罪业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归于尽。此刻我便要放空闻和尚,也已来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这时还瞧不见火焰吗?”
空智一呆,回头向峰下瞧去,果见寺中黑烟和火舌冒起,惊道:“达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阵大乱,纷纷便要奔下山去。
忽见达摩堂四周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齐向火焰中灌落,霎时间便将火头压了下去。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少林古刹免了一场浩劫。”不久两名僧人抢上峰来,禀报道:“启禀师叔祖,圆真手下的叛逆纵火焚烧达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众英雄仗义,已将烈火扑灭。”
空智走到张无忌身前,合十礼拜,说道:“少林千年古刹免遭火劫,全出张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侣粉身难报。”张无忌还礼逊谢,道:“此事份所当为,大师不必多礼。”
空智道:“空闻师兄被这叛徒囚于达摩院中,火势虽灭,不知师兄安危如何。张教主与众位英雄少待,老衲须得前去察看。”
成昆哈哈大笑,道:“空闻身上浇满了牛油猪油,火头一起,早已了帐。洪水旗救得了达摩院,须救不得老方丈。”
忽然峰腰传来一人声音,说道:“洪水旗救不得,还有厚土旗呢。”却是范遥的声音。他话声甫毕,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奔上峰来,两人携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闻。但见三人均是衣衫焦烂,须眉烧得稀稀落落,狼狈不堪。
空智抢上去抱住空闻,叫道:“师兄,你身子安好?师弟无能,罪该万死。”空闻微笑道:“全仗这位范施主和颜施主从地道中穿出来相救,否则你我焉有再见之日。”
空智骇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遥、颜垣深礼致谢,又道:“范施主,老僧先前无礼冒犯,尚请原宥。大都万安寺之约,老僧是不敢去的了。”武林人士订下比武的约会,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较技服输可要丢脸万倍。空智对范遥冒险相救师兄的大德感激无已,这才自甘毁约。两人本来互相佩服,经此一事,更加倾心接纳,从此成为至交好友。
原来成昆事先计划周详,于英雄大会前夕出其不意的点中了空闻穴道,将他囚在达摩院中,院中放满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胁迫空智事事须听自己吩咐,否则立时纵火,焚死空闻。其后事与愿违,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败涂地之余,便传出号令,命心腹纵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后一着棋子。只盼群雄与僧众忙于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乱将他救下山去。不料杨逍于大队到达少室山之前数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设法相救谢逊,可是谢逊却并非囚于寺内,厚土旗人众遍寻不得,却乘机磨去了十六尊罗汉像背上的字迹。
后来张无忌与周芷若联手攻打金刚伏魔圈,待得成昆现身,当众与空智破脸,赵敏与杨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计议之下,请范遥率领洪水、厚土两旗,潜入寺中相救空闻。只是成昆的布置极是周密毒辣,达摩院内外硝磺油柴堆积甚众,一经点燃,立时满院烈火,登时烧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范遥与颜垣冒烟突火,救出空闻,但三人也被烈火烧得须眉俱焦,若不是从地道中脱险,势必葬身火窟。达摩院及邻近几间僧舍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宝殿、藏经阁、罗汉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闻与空智商议了几句,传下法旨,将成昆手下党羽尽数拘禁于后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结纳的徒党着实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险,众党羽眼看大势已去,当下谁也不敢抗拒,在罗汉堂首座率领僧众押送之下,垂头丧气的下峰。
张无忌走到谢逊身边,只叫了声:“义父!”泪如雨下。谢逊笑道:“痴孩子!你义父承三位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毕生罪业一一化解,你该当代我欢喜才是,有甚么可难过的?我废去武功有何可惜,难道将来再用以为非作歹么?”
张无忌无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声:“义父!”
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收你为徒。”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他拜空闻为师,乃“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空闻、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谢逊一怔,登即领悟,甚么师父弟子、辈份法名,于佛家尽属虚幻,便说偈道:“师父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归我门下,仍是叫作谢逊,你懂了么?”谢逊道:“弟子懂得。牛屎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
谢逊文武全才,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渡厄点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于佛门,终成一代大德高僧。
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携了谢逊之手,与渡劫、渡难缓步下峰。空闻、空智、张无忌等一齐躬身相送。金毛狮王三十年前名动江湖,做下了无数惊世骇俗的事来,今日身入空门,群雄无不感叹。张无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空闻说道:“众英雄光临敝寺,说来惭愧,敝寺忽生内变,多有得罪,招待极是不周。众英雄散处四方,今日一会,未知何时重得相聚,且请寺中坐地。”
当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开出素餐接待。众僧侣做起法事,替会中不幸丧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
大事已了,张无忌心中却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谢逊去得匆匆,不少疑团未及相询,但料想关键所在,必与周芷若有关。念及旧情,心想这些疑团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损她的名声。用过斋饭后,与史红石及丐帮诸长老在西厢房中叙话,商议丐帮大事,忽有教众来报:“教主,武当张四侠到来,有要事相商。”
张无忌吃了一惊:“莫非太师父有甚不测?”忙抢步出去,来到大殿,向张松溪拜倒,见他神色无异,这才放心,问道:“太师父安好?”张松溪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当山下得到讯息,元兵铁骑二万,开向少林寺来,窥测其意,显是要不利于英雄大会,是以星夜前来报信。”张无忌道:“咱们快去说与方丈知晓。”
当下二人同至后院,告知空闻。空闻沉吟道:“此事牵涉甚大,当与群雄共议。”于是命寺僧撞钟,邀集众英雄同到大雄宝殿之中。
群雄闻讯,登时纷纷议论。血气壮盛的便道:“乘着天下英雄在此,咱们迎下山去,杀他个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则道:“元兵来往调动,原是常事,未必是来跟咱们为难。”张松溪道:“在下会听蒙古话,亲耳听到鞑子的军官号令,确是杀向少林寺来。”其时蒙古占据中原已逾百年,汉人中懂得蒙古话的不在少数。张松溪聪明多智,颇擅各处乡谈土语,蒙古话也说得甚为流利。
空闻道:“众位英雄,看来朝廷得知咱们在此聚会,只道定是不利于朝廷,因此派兵前来镇压。咱们人人身有武功,原是不惧鞑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足道哉……”他话未说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来。空闻续道:“只是咱们江湖豪士,惯于单打独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脚,便是内功暗器,这等马上马下、长枪大戟交战,咱们颇不擅长。依老衲之见,不如众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张无忌道:“咱们若是就此散去,一来鞑子只道咱们怕了他们,不免长他人志气;二来少林寺中诸位师父如何?”
空闻微笑道:“元兵来到寺中,眼见寺中皆是僧人,并无江湖豪士,那也无可如何。这叫作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群雄知道空闻所以如此说,实是出于一番好意,这次英雄大会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愿由此生祸,致令群雄血溅少室山头。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临敌退缩,那是决计不肯的。何况朝廷既已出动大军,决不能扑了个空便即整队而归,定要骚扰少林寺,多半要将众僧侣尽数杀害擒拿,一把火将寺烧了。蒙古兵向来暴虐,杀人放火,原是惯事。杨逍道:“鞑子施虐,凡我汉人,皆有抗敌之责。以在下之见,咱们没法将鞑子引开,在别的地方好好跟他们斗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刹受战火之厄。”群雄纷纷叫好,说道:“正该如此。”
正议论间,忽听得寺门外马蹄声急,两骑马疾驰而来。蹄声到门外戛然而止。跟着两名汉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进殿来。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众。二人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行礼,一人报道:“启禀教主:鞑子兵先锋五千,攻向少林寺来,说道寺中诸位师父聚众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空闻微笑道:“你要说光头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讳,但说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给鞑子兵杀了。鞑子说道:‘光头的都不是好人,有头发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边带兵刃的便一概杀了。’”
许多人哇哇叫了起来,都道:“不跟鞑子兵拚个你死我活,耻为黄帝子孙。”其时宋室沦亡虽已将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终将蒙古官兵视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这时听说蒙古兵杀到,各人热血沸腾,尽皆奋身欲起。
张无忌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敌报国之时。少林寺英雄大会,自此名扬千秋!”大殿上欢呼叫嚷,响成一片。
张无忌道:“咱们就欲退让善罢,亦已不能,便请空闻方丈发号施令,我们明教上下,尽听指挥。”空闻道:“张教主说哪里话来?敝派僧众虽曾学过一些拳脚,于行军打仗却是一窍不通。近年来明教创下偌大事业,江湖上谁不知闻?唯有明教人众,方足与鞑子大军相抗。咱们公推张教主发令,相率天下豪杰,与鞑子周旋。”
张无忌还待逊辞,群雄已大声喝采。张无忌虽年轻不足服众,但武功之强,适才力斗少林三僧时已是人所共见,而明教韩山童、徐寿辉、朱元璋等各路人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攻城略地,声势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广场上大显身手,这等群斗的本事,更非其余门派可及。各派各帮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确是无人能当此大任。
张无忌道:“在下于用兵一道,实非所长,还请各位另推贤能的为是。”正谦让间,忽听得山下喊声大振,两名少林僧奔驰入殿,报道:“启禀方丈,蒙古兵杀上山来了。”
张无忌道:“锐金、洪水两旗,先挡头阵。周颠先生、铁冠道长,你两位各助一旗。”周颠和铁冠道人应声而出。此时局势紧急,不容张无忌再行推辞,只得分派道:“说不得师父,请你持我圣火令去就近调本教援兵,上山应援。”说不得接令而去。
大殿中众英雄听得元兵杀到,各抽兵刃,纷纷涌出。
杨逍低声道:“教主,你若不发号施令,众人乱斗一阵,那是非败不可。”张无忌点了点头,抢步出殿,来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见蒙古兵先锋千余已攻到山腰,被锐金旗一轮硬弩标枪,驱了回去。放眼远望,一队队蒙古兵蜿蜒而来,军容甚盛。其时距成吉思汗与拔都威震异域之时已远,但蒙古铁骑毕竟习练有素,仍是举世无匹的精兵。
忽听得左首喊声大震,许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来,却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时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来。十多名汉子抬着担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围在内,周芷若率领静玄、静照数度冲杀,虽杀了数十名蒙古官兵,始终无法救出陷入重围的同门。
张无忌暗叫:“不好!这担架上的是宋师哥!”叫道:“洪水、烈火旗两旗掩护!范杨二使、韦兄,随我救人。”纵身冲将下去。两名蒙古兵挺长矛刺来。张无忌一手抓住一枝长矛,运劲一抖,两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转矛头,双矛犹似双龙入海,卷入人丛。杨逍、范遥、韦一笑、彭莹玉等跟随其后,蒙古兵当者披靡,登时将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后。范遥一拳击出,将一名元兵十夫长的脸打得稀烂,抢过担架中的伤者,转身便走。
张无忌见周芷若满身是血,又已冲入了元兵阵中,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来啦!”周芷若并不理会,挥鞭向前攻打,只是山道狭窄,挤满了人,一时冲不过去。
张无忌见尚有两名峨嵋弟子抬着一个担架,陷入包围,正挺刀与元兵死战,心道:“看来宋师哥是在那个担架之上。”斜身跃起,两柄长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代足,如踏高跷般抢了过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见两名峨嵋弟子先后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滚下山去。
张无忌飞身跃起,左手长矛阻住担架下落,见担架中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正是宋青书。张无忌抛去长矛,将他横抱在手,只觉他身子沉重异常,白布中硬绷绷的似乎尚有别物。一时也不及细想,只怕扭动他震碎了的头骨,左闪右避,躲开元兵攒刺来的马刀长矛,脚下却走得平稳异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维侠双双攻到,仗剑护在他身侧。双剑倏刺倏收,元兵纷纷中剑。张无忌抱着宋青书稳稳走上山来。
数百名元兵列队上冲。彭莹玉叫道:“烈火旗动手!”烈火旗教众从喷筒中喷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腾,当先二百余名元兵身上着火,一团团火珠般滚下山去。那边厢洪水旗水龙中喷出毒水,也有数百名元兵被浇中了,死伤狼藉。元兵万夫长下令鸣金收兵,众兵将前队变后队,强弓射住阵脚,缓缓退下。彭莹玉叹道:“鞑子兵虽败不乱,确是天下精兵。”只见元兵直退到山脚下,如扇面般散开,看来一时不致再攻。
张无忌下令:“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构筑壁垒,以防敌军冲击。”五行旗各掌旗使齐声接令,分别指挥下属布防。
群雄先前均想纵然杀不尽鞑子官兵,若求自保,总非难事。但适才一阵交锋,见识到了元军的威力,才知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确是大不相同,千千万万一拥而上,势如潮水,如周芷若这等武功高强之极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乱砍乱杀,平时所学的甚么见招拆招,内劲外功,全都用不着。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阵法抵挡阵法,这时少室山头定然已惨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砾了。倒是少林僧众颇有规律,一队队少年僧众手持禅杖戒刀,在年长僧侣率领下分守各处要地,但寡不敌众,势难挡住二万蒙古精兵的冲击。待见元军退去,群雄纷纷议论,才明白为甚么前朝尽多武功高强的英雄豪杰之士,却将大好江山沦亡在鞑子手中。
张无忌将宋青书轻轻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头想招呼周芷若过来,却不见人,问道:“宋夫人呢?”众人适才忙于抵御元军,谁都没留心周芷若到了何处。峨嵋群弟子这时对明教也消了几分敌意,均说没见到掌门人。张无忌怕宋青书在混乱中又受损伤,解开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
他身上裹了三层白布,待得第二层解开,呛啷啷几声响,跌出四件断折了的兵刃。
张无忌吃了一惊,叫道:“屠龙刀,倚天剑!”群雄纷纷围了上来,但见屠龙刀和倚天剑两柄神兵利刃都已断成了两截。
张无忌提起半截屠龙刀来,入手仍是颇为沉重,霎时间百感交集,自己父母为此刀而丧命,近二十余年来江湖上纷扰不休,皆是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为了这柄宝刀。怎想到宝刀出现,竟已断折无用。他举起断刀,只见断截之处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剑也是如此。刀剑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过甚么物事,却也早给人取去了。
杨逍叹道:“周姑娘一身惊人武功,原来是从此刀剑中而来。”
张无忌看到断刀断剑的模样,心下恍然:原来小岛上当晚刀剑齐失,却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甚么手脚,放逐赵敏、害死殷离,再以刀剑互斫,两柄天下最锋锐的利器就此两败俱伤。她取出藏在刀剑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练。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当时在小岛之上,我以九阳神功替她驱毒,她体内竟有怪异内力,隐隐与我相抗,越到后来,这股怪异内力越强,显是她修习的内功日有进境。唉!她为了急于求成,不及好好扎下内功根基,以致所习均是可以速成的阴毒功夫,终究达不到上乘武学的巅蜂境界。她虽然打败了俞二伯与殷六叔,但其实只是凭了怪异之极的招数,占了出其不意之利,便如当日我败在总教风云三使手下一般。芷若的真正武功,毕竟与俞殷二位相差甚远,日后倘再交手,她非死在武当诸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锐金旗掌旗吴劲草上前说道:“启禀教主,属下是铁匠出身,学过铸造刀剑之法,待属下试试,不知是否能将这宝刀、宝剑接续完好。”杨逍喜道:“吴旗使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教主不妨命他一试。”张无忌点头道:“这两柄利器如此断了,确也可惜。吴旗使试试也好。”
吴劲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铸刀铸剑,关键在于火候,须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看这模样,鞑子一时不会攻山,咱哥儿俩便即动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烧火,却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于是二人指挥属下,搭起一座高炉,炉口火孔口径不到一尺。吴劲草将屠龙刀的半截刀头牢牢砌在炉中,断截处对准火孔。烈火旗诸般燃料均是现成,顷刻间便生起一炉熊熊大火。吴劲草右臂已断,只剩下一条左臂。他身旁放着十余件兵刃,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每见炉火变色,便将兵刃放入炉中试探火力,待见炉火自青变白,当下左手提起钢钳,钳起半截屠龙刀,和刀头的半截并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烧。他上身脱得赤条条地,火星溅在身上,恍如不觉,直是全神贯注,心不旁鹜。张无忌心想:“铸造刀剑虽是小道,其中却也有大学问、大本领在。若是寻常铁匠,单是这等炎热已便抵受不住。”
忽听得啪啪两声,拉扯风箱的两名烈火旗教众晕倒在地。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抢上前去,拖开晕倒的两人,亲自拉扯风箱鼓风。这两人内功修为均颇不弱,这一使劲鼓风,炉火直窜上来,火焰高达丈许,蔚为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