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阎世章见兄长惨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尸身只是流泪。钱正伦和戴永明一再相劝,阎世章才收泪上马。镖行伙计将死者尸首放上大车。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爷手脚快,他死了也是白饶。”双方酣斗之际,陆菲青一直袖手旁观。李沅芷虽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镖行,终于不让回人得手,心下颇为自得。可是阎世章正在伤心,其余镖师忙于救死扶伤,竟无一人过来招呼道谢,大小姐心中便甚是不快。童兆和见曾图南武官打扮,过来跟他套了几句交情,对李沅芷却不理会,她更加有气。哪知陆菲青又狠狠的教训了她一顿,责她不该擅自出手,坏人大事,没来由的多结冤家,说道:“镖行中好人少,坏人多,何苦帮人作恶?”把她骂得抬不起头来。


    过了岭,黄昏时分已抵三道沟。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骡夫道:“三道沟就只一家安通客栈。”进了镇,镖行和曾图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栈。塞外处处荒凉,那客店土墙泥地,也就简陋得很。童兆和不见店里伙计出来迎接,大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操你十八代祖宗!”李沅芷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听人敢当着她面骂这些粗话。


    一行人正要闯门,忽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兵刃相接之声。李沅芷大喜:“又有热闹瞧!”抢先奔了进去。


    内堂里阒无一人,到得院子,只见一个少妇披散了头发正和四个汉子恶斗。那少妇面容惨淡,左手刀长,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见他们斗了几个回合,那几名汉子似想攻进房去,给那少妇舍命挡住。四条汉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软鞭,一使怀杖,一使剑,一使鬼头刀。


    这时陆菲青也已走进院子,心道:“怎么一路上尽遇见会家子?”见那使怀杖的举双杖当头砸下,少妇不敢硬接,向左闪让。软鞭拦腰缠来,少妇左手刀刀势如风,直截敌人右腕。软鞭鞭梢倒卷,少妇长刀已收,没被卷着,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一柄剑刺她后心。少妇右手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头刀这一招竟避让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这一刀,兀自恶战不退,双刀挥动时点点鲜血四溅。那使软鞭的叫道:“捉活的,别伤她性命。”


    陆菲青见四男围攻一女,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身上负有重案,说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少妇避开怀杖,百忙中右手短刀还他一刀,左方一剑刺来,少妇长刀斜格,对方膂力甚强,那少妇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相交,一震之下,长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长剑乘势直进,少妇向右急闪,使鬼头刀的大汉在空挡中闯向店房。


    那少妇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入怀,一扬手,两柄飞刀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只道少妇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并无后顾之忧,待得听见脑后风声,避让已经不及,急忙低头,一柄飞刀插上了门框,另一柄却刺进了他背心。幸亏那少妇左肩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来,把飞刀拔出。少妇此时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人退出,又即挡住房门。


    陆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她解围,打不赢,师父帮你。”李沅芷正自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一跃向前,挺剑一隔,喝道:“四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人家,要脸么?”四条汉子见有人出头干预,己方又有人受伤,齐声呼啸,转身出店而去。


    那少妇已是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李沅芷过去问道:“他们干么欺侮你?”少妇一时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走过来向李沅芷道:“太太请大小姐过去。”放低了声音道:“太太听说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吓坏啦,快过去吧。”少妇见曾图南一身武将官服,脸色一变,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门框上飞刀,呯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李沅芷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曾图南道:“好,就去。”走到陆菲青身边,问道:“师父,他们干吗这样狠打恶杀?”陆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事情还没了呢,那四人还会找来。”


    李沅芷正想再问,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听声音正是镖师童兆和。店里一人赔话:“达官爷你老别生气,我们开店的怎敢得罪达官爷们,实在是几间上房都给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么人住上房,我来瞧瞧!”边说边走进院子来。正好这时上房的门一开,少妇探身出来,向店伙道:“劳你驾给拿点热水来。”店伙答应了。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左腕上戴着一串珠子,颗颗精圆,更衬得她皓腕似玉,不禁心中打个突,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口水,双眼骨碌碌乱转,听那少妇是江南口音,学说北方话,语音不纯,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韵味,不由得疯了,大叫大嚷:“童大爷走镖,这条道上来来去去几十趟也走了,可从来不住次等房子。没上房,给大爷挪挪不成么?”口中叫嚷,乘少妇房门未关,直闯了进去。趟子手孙老三一拉,可没拉住。


    那少妇见童兆和闯进,“啊哟”一声,正想阻挡,只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坐了下去,适才腿上受了怀杖,伤势竟自不轻。


    童兆和一进房,见炕上躺着个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面目,但见他头上缠满了白布,右手用布挂在颈里,一条腿露在被外,也缠了绷带,看来这人全身是伤。


    那人见童兆和进房,沉声喝问:“是谁?”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镇远镖局镖师,保镖路过三道沟,没上房住啦。劳你驾给挪一下吧。这女的是谁?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声音低沉,喝道:“滚出去!”他显然受伤很重,说话也不能大声。


    童兆和刚才没见到那少妇与人性命相扑的恶斗,心想一个是娘们,一个伤得不能动弹,不乘机占占便宜,更待何时?嘻皮笑脸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那人气得全身发抖。少妇低声劝道:“人哥,别跟这泼皮一般见识,咱们眼下不能再多结冤家。”向童兆和道:“别在这儿罗唆啦,快出去。”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在这里陪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哑声道:“你过来。”童兆和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长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点,这变成大舅子挑妹夫来啦……”


    一句便宜话没说完,炕上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电光石火,左手对准他“气俞穴”一点,跟着左手一掌击在他背上。童兆和登时如腾云驾雾般平飞出去,穿出房门,蓬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院子里。他给点中了穴道,哇哇乱叫,声音倒是不低,身子却是不能动弹了。趟子手孙老三忙过来扶起,低声道:“童爷,别惹他们,看样子点子是红花会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脚动不了,红花会的,你怎知道?”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孙老三道:“客店掌柜的说,刚才衙门里的四个公差来拿这两个点子,打了好一阵才走呢!”客店里的人听说又有人打架,都围拢来看。


    阎世章安顿了兄长尸身,也过来问:“甚么事?”童兆和叫道:“阎六哥,我给红花会的小子点中穴道啦。咱们认栽了吧。”阎世章眉头一皱,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来,道:“老童,回房去说。”他是顾全镖局的威名,堂堂镇远镖局的镖师,给人打得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那成甚么话。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软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劲啊,孙老三,他妈的,你扶住我不成么?”


    阎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给人点了穴,问道:“你跟谁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脸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来指一指都不成,道:“那屋里一个孙子王八蛋!”他又挑拨阎世章给他报仇:“红花会他妈的土匪,杀了焦文期焦三爷,人家还没空来找你们报仇,可又来惹上你童大爷啦,啊!”孙老三低声道:“童大爷别骂啦,咱们犯不上跟红花会结梁子,一得罪他们,以后走镖就麻烦多啦。”


    阎世章听童兆和这么骂,本想过去瞧瞧是甚么脚色,但转念心想,对方能点穴,武功定然甚强,自己过去多半讨不了好,兄长又死了,没了帮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来。这时镖师钱正伦过来了,问孙老三:“你拿得准是红花会的?”孙老三在他耳边轻声道:“刚才四个公差走时,关照客店掌柜的,说这对夫妇是钦犯,是皇上特旨来抓的红花会大头子,叫柜上留点儿神,倘若点子要走,马上去报信。我在一旁听得他们说的。”


    钱正伦有五十多岁年纪,一向在镖行混,武艺虽不高强,但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当下向阎世章使个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来。阎世章悄问:“甚么路道?”钱正伦道:“红花会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治好了老童再说。”又问孙老三:“刚才来抓人你看到了吗?”


    孙老三指手划脚的说道:“打得才叫狠呢。一个娘们使两把刀,左手长刀,右手短刀,四个大男人都打她不赢。”那四个男人其实是打赢的,不过他故意张大其辞。钱正伦愕然道:“那是神刀骆家的人了。她会放飞刀,是不是?”孙老三忙道:“是,是,手法真准。嘿,可了不起!”钱正伦向阎世章道:“红花会文四当家的在这里。”当下不再说话,三个人架着童兆和回房去了。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镖师们低声商量没听见,钱正伦后两句话可听到了。这时李沅芷走过来,乘机道:“师父,你几时教我点穴啊?你瞧人家露这一手多帅!”陆菲青没理她,自言自语:“是神刀骆家的后人,我可不能不管——”


    李沅芷问道:“神刀骆家是谁?”陆菲青道:“神刀骆元通是我好朋友,听说已经过世了。刚才和人相打的那个少妇,所使招数全是他这一派,若不是骆元通的女儿,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来?”说着很有点自怨自艾,心想:“在边塞这么久,隐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无往来,当年江湖上的事儿都淡忘了。还是因为老了,不中用了?”


    说话之间,钱正伦和戴永明两名镖师又扶着童兆和过来。孙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声,大声说道:“镇远镖局钱镖头、戴镖头、童镖头前来拜会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上房门呀的一声打开,那少妇站在门口,瞪着镖局中这四个人。孙老三把三张红帖子递上去,少妇不接,问道:“有甚么事?”


    钱正伦领头出言:“我们这兄弟有眼无珠,不知道文四当家大驾在这儿,得罪了您老,我们来替他赔礼,请您大人大量,可别见怪。”说罢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孙老三也都作了一揖。


    钱正伦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虽没会过,但久仰四当家和您的英名,我们总镖头王老爷子跟贵会于老当家、令尊神刀骆老爷子全有交情。我们这位兄弟生就这个坏脾气,就爱胡说八道的……”少妇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们当家的受了伤,刚睡着,待会醒了,把各位的意思转告就是。不是我们不懂礼貌,实在是他受伤不轻,有两天没好好睡啦。”说时忧急之状见于颜色。钱正伦道:“文四当家受的是甚么伤?我这里可带有金创药。”他想买一个好,那么对方就不能不给童兆和救治。少妇明白他意思,道:“多谢你啦,我们自己有药。这位被点中的不是重穴,待会我们爷醒了,让店伴来请吧。”钱正伦见对方答应救治,就退了出去。


    少妇道:“喂,尊驾怎知道我们的名字?”钱正伦道:“凭您这对鸳鸯刀跟这手飞刀,江湖上谁不知道?再说,不是文四当家的,谁还有这手点穴功夫?你们两位又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爷和文四奶奶鸳鸯刀骆冰啦!”少妇微微一笑。钱正伦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乐意。


    第二回


    金风野店书生笛


    铁胆荒庄侠士心


    李沅芷见钱正伦等扶着童兆和出来,回归店房,心想点穴功夫真好,这讨厌的镖师给人点中穴道后一点法子都没有,师父明明会,可是偏不肯教,看来他还留着甚么好功夫,怎生变个法儿求他教呢?回到房里,托着腮帮子出了半天神。吃了饭,陪着母亲说闲话,李夫人唠唠叨叨的怪她路上尽闹事,说不许她再穿男装了。李沅芷笑道:“妈,你常说没儿子,现在变了个儿子出来还不高兴吗?”李夫人拿她没法,上炕睡了。


    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寝,忽听得院子中一响,窗格子上有人手指轻弹了几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小子,你出来,有话问你。”李沅芷一楞,提剑开门,纵进院子,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说道:“浑小子,有胆的跟我来。”说着便翻出了墙。李沅芷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跟着跳出墙外,双脚刚下地,迎面就是一剑刺来。


    李沅芷举剑挡开,喝道:“甚么人?”那人退了两步,说道:“我是回部霍青桐。喂,我问你,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你硬给镖局子撑腰,坏我们的事?”李沅芷见那人俏生生的站着,剑尖拄地,左手戟指而问,正是白天跟她恶斗过的那个黄衫女郎,给她这么一问,哑口无言,自己凭空插手,确没甚么道理,只好强词夺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少爷就爱管闹事。不服气么?我再来领教领教你的剑术……”话未说完,刷的就是一剑,霍青桐更加恼怒,举剑相迎。


    李沅芷明知剑法上斗不过她,心中已有了主意,边打边退,看准了地位,一直退到陆菲青所住店房之后,突然叫道:“师父,师父,人家要杀我呀!”霍青桐“嗤”的一笑,道:“哼,没用的东西,才犯不着杀你呢!我是来教训教训你,没本事就少管闲事。”说完掉头就走。哪知李沅芷可不让她走了,“春云乍展”,挺剑刺她背心,霍青桐回头施展“三分剑术”,李沅芷又被逼得手忙脚乱。她听得身后有人,知道师父已经出来,见霍青桐长剑当胸刺来,一纵就躲到了陆菲青背后。


    陆菲青举起白龙剑挡住霍青桐剑招。霍青桐见李沅芷来了帮手,也不打话,剑招如风,连续十余记进手招数。交手数合,便发觉对手剑招手法和李沅芷全然相同,可是自己却丝毫讨不到便宜。她剑招越快,对方越慢,再斗数合,她攻势已尽被抑制,完全处在下风。


    李沅芷全神贯注,在旁看两人斗剑,她存心把师父引出来,想偷学一两招师父不肯教的精妙招数,然见师父所使“柔云剑术”与传给自己的全无二致,但一招一式之中,显是蕴藏着极大内劲。


    霍青桐“三分剑术”要旨在以快打慢,以变扰敌,但陆菲青并不跟着她迅速的剑法应招变式,数合之后,主客之势即已倒置。霍青桐迭遇险招,知道对方是前辈高手,心下怯了,连使“大漠孤烟”、“平沙落雁”两招,凌厉进攻,待对方举剑挡格,转身欲退。哪知对方剑招连绵不断,粘上了就休想离开,霍青桐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厮拚。


    这时李沅芷看出了便宜,还剑入鞘,施展无极玄功拳加入战团。霍青桐连陆菲青一人都已敌不过,哪禁得李沅芷又来助战?李沅芷狡猾异常,东摸一把,西勾一腿,并不攻击对方要害,却是存心开玩笑,以报前日马鬣被拉之仇。回教男女界限极严,妇女出门多戴面纱,霍青桐此次要事在身,料知争斗必多,因此不戴面纱,以免与人动战时不便。她向来端严,哪容得李沅芷如此轻薄胡闹,心头气急,门户封得不紧,被陆菲青剑进中宫,点到面门。霍青桐举剑挡开。李沅芷乘机窜到她背后,喝声:“看拳!”一记“猛鸡夺粟”,向她左肩打去。霍青桐左腕翻转,以擒拿法化开。李沅芷乘她右手挡剑、左手架拳之际,一掌向她胸部按去,这一掌如打实了,非受重伤不可。霍青桐一惊,双手抽不出来招架,只得向后一仰,以消减对方掌力。


    哪知李沅芷并不用劲,一掌触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向后跃开。霍青桐急怒攻心,转身挺剑疾刺。李沅芷一避,她又是一剑。她竟是存心拚命,对陆菲青的剑不架不闪,尽向李沅芷进攻。


    陆菲青日间见到霍青桐剑法精奇,早留了神,他原只想考较考较,决无伤她之意,见她对自己剑招竟不理会,待刺到她身边时便凝招不发。这时霍青桐攻势凌厉,李沅芷缓不开手拔剑。被迫得连连倒退,口中还在气她:“我摸过了,你杀死我也没用啦。”霍青桐一招“神驼骏足”挺剑直刺,剑尖将到之际,突然圈转,使出“天山派”剑法的独得之秘“海市蜃楼”,虚虚实实,剑光霍霍,李沅芷眼花缭乱,手足无措,眼见就要命丧剑下。


    陆菲青这时不能不管,挺剑又把霍青桐的攻势接了过来。李沅芷缓了一口气,笑道:“算了,别生气啦,你嫁给我就成啦。”霍青桐眼见打陆菲青不过,受了大辱又无法报仇,见陆菲青一剑刺来,竟不招架,将手中长剑向李沅芷使劲掷去,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


    陆菲青大吃一惊,长剑跟着掷出,双剑在半空一碰,铮的一声,同时落地,左手一掌“拨云见日”,在霍青桐左肩上轻轻一按,把她直推出五六步去,纵身上前,说道:“姑娘休要见怪。”霍青桐又急又怒,迸出两行清泪,呜咽着发足便奔。陆菲青追上挡住,道:“姑娘慢走,我有话说。”霍青桐怒道:“你待怎样?”陆菲青转头向李沅芷道:“还不向这位姐姐赔不是?”


    李沅芷笑嘻嘻的过来一揖,霍青桐迎面就是一拳。李沅芷笑道:“啊哟,没打中!”闪身一避,随手把帽子拉下,露出一头秀发,笑道:“你瞧我是男人还是女人?”霍青桐在月下见李沅芷露出真面目,不由得惊呆了,愤羞立消,但余怒未息,一时沉吟不语。


    陆菲青道:“这是我女弟子,一向淘气顽皮,我也管她不了。适才之事,我也很有不是,请别见怪。”说罢也是一揖。霍青桐侧过身子,不接受他这礼,一声不响,胸口不断起伏。陆菲青道:“天山双鹰是你甚么人?”霍青桐秀眉一扬,嘴唇动了动,但忍住不说。陆菲青又道:“我跟天山双鹰秃鹫陈兄、雪雕陈夫人全有交情。咱们可不是外人。”霍青桐道:“雪雕是我师父。我去告诉师父师公,说你长辈欺侮小辈,指使徒弟来打人家,连自己也动了手。”她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回身就走。


    陆菲青待她走了数步,大声叫道:“喂,你去告诉师父,说谁欺侮了你呀?”霍青桐一想,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将来如何算帐,停了步,问道:“那么你是谁!”


    陆菲青捋了一下胡须,笑道:“两个都是小孩脾气。算了,算了,这是我徒弟李沅芷,你去告诉你师父师公,我‘绵里针’……”他骤然住口,心想李沅芷一直没知道他真姓名,“……就说武当派‘绵里针’姓陆的,恭喜他们二位收了个好徒弟。”霍青桐道:“还说好徒弟哩,给人家这样欺侮,丢师父师公的脸。”


    陆菲青正色道:“姑娘你别以为败在我手下是丢脸,能似你这般跟我拆上几十招的人,武林中可并不多。我知天山双鹰向来不收徒弟,可是日间见你剑法全是双鹰嫡传,心中犯了疑,因此上再试你一试。适才见你使出‘海市蜃楼’绝招来,才知你确是得了双鹰的真传。你师公还在跟你师父为喝醋而争吵吗?”说着哈哈一笑。


    原来秃鹰陈正德醋心极重,夫妻俩都已年逾花甲,却还是疑心夫人雪雕关明梅移情别向,数十年来口角纷争,没一日安宁。霍青桐见他连师父师公的私事都知道,信他确是前辈,可是仍不服气,道:“你既是我师父朋友,怎地叫你徒弟跟我们作对?害得我们圣经抢不回来?我才不信你是好人呢。”说着背转了身子,她不肯输这口气,不愿以晚辈之礼拜见。


    陆菲青道:“你剑法早胜过了我徒儿。再说,比剑比不过不算丢脸,圣经抢不回来才教丢脸呢。一个人的胜负荣辱打甚么紧?全族给人家欺侮,那才须得拚命。”


    霍青桐一惊,觉得这确是至理名言,骄气全消,回过身来向陆菲青盈盈施礼,道:“小侄女不懂事,请老前辈指教如何夺回圣经。老前辈若肯援手,侄女全族永感大德。”说罢就要下跪,陆菲青忙扶住了。


    李沅芷道:“我胡里胡涂的坏了你们大事,早给师父骂了半天啦。姊姊你别急,我去帮你抢回来,那红布包袱里包的,便是你们的圣经?”霍青桐点点头。李沅芷道:“咱们现在就去。”陆菲青道:“先探一探。”三个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陆菲青在外把风,霍青桐与李沅芷两人翻墙进店,探查镖师动静。


    李沅芷适才见童兆和走过之时,还背着那个红布包袱,她向霍青桐招了招手,矮身走到一干镖师所住房外,见房里灯光还亮着,不敢长身探看,两人蹲在墙边。只听得房内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会儿声息停了。一名镖师道:“张大人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们童兄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宁可一辈子动弹不得,也不能让红花会那小子给我治。”一名镖师道:“早知张大人会来,刚才也犯不着去给那小子赔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气。”一个中气充沛的声音说道:“你们看着这对男女,明儿等老吴他们一来,咱们就动手。这几个也真脓包,四个人斗一个女娘们还得不了手。只是这案子他们在办,我不便抢在头里。”童兆和道:“你张大人一到,那还不手到擒来?你抓到后,我在这小子头上狠狠的踢他几脚。”


    李沅芷慢慢长身,在窗纸上找到个破孔向里张望,见房里坐着五六个人,一个四十多岁、气派威武的面生人居中而坐,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张大人,见那人双目如电,太阳穴高高凸起,心想:“听师父说,这样的人内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么官场中也有如此人物?”只听阎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给我,那些回回不死心,路上怕还有麻烦。”童兆和迟迟疑疑的把包袱解下来,兀自不肯便交过去。阎世章道:“你放心,我可不是跟你争功,咱们玩艺儿谁强谁弱,谁也瞒不了谁。把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里,大家都有好处。”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给阎世章拿到,他武功强,抢回来就不容易,灵机一动,在霍青桐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即除下帽子,把长发披在面前,取出块手帕蒙住下半截脸,在地下拾起两块砖头,使劲向窗上掷去,砸破窗格,直打进房里。


    房里灯火骤灭,房门一开,窜出五六个人来。当先一人喝道:“甚么东西?胆子倒不小。”霍青桐胡哨一声,翻身出墙,众镖师纷纷追出。


    李沅芷待众镖师和那张大人追出墙去,直闯进房。童兆和被人点了大半天的穴,刚救治过来,手脚还不灵便,躺在炕上,见门外闯进一个披头散发、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东西来,双脚迸跳,口中吱吱直叫,登时吓得全身软瘫。那鬼跳将过来,在他手中将红包袱一把抢过去,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


    众镖师追出数步,那张大人忽地住脚,道:“糟了,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回去!”阎世章等也即醒悟,回到店房,只见童兆和倒在炕上,呆了半晌,才把鬼抢包袱之事说了。张大人恨道:“甚么鬼?咱们阴沟里翻船,几十年的老江湖着了道儿。”


    李沅芷抢了包袱,躲在墙边,待众镖师都进了房,才翻墙出去。她轻轻吹了记口哨,对面树荫下有人应了一声,两个人影迎将上来,正是陆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凡,笑道:“包袱抢回来了,可不怪我了吧……”一句话没说完,陆菲青叫道:“小心后面。”


    李沅芷正待回头,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反手急扣,却没扣住敌人手腕,心中一惊,知是来了强敌,此人悄没声的跟在后面,自己竟丝毫不觉,急忙转身,月光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站在面前。她万想不到敌人站得如此之近,惊得倒退两步,扬手将包袱向霍青桐掷去,叫道:“接着。”双手一错,护身迎敌。


    哪知敌人身法奇快,她包袱刚掷出,敌人已跟着纵起,一伸手,半路上截下了包袱。李沅芷又惊又怒,迎面一拳,同时霍青桐也从后攻到。那人左手拿住包袱,双手一分,使出的势子竟是武当长拳中的“高四平”,气劲力足,把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时震得倒退数步。李沅芷这时看清了敌人,正是那个张大人。武当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她跟陆菲青学艺,学了练气的十段锦后,最先学的就是这套拳术,哪知平平常常一招“高四平”,在敌人手下使出来竟有如斯威力,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回头一望,师父却已不知去向。


    霍青桐见包袱又被抢去,明知非敌,却不甘心就此退去,拔剑又上。李沅芷右足踏进一步,“七星拳”变“倒骑龙”,也以武当长拳击敌。


    张大人见她出手拳招,“噫”了一声,待她“倒骑龙”变势反击,不闪不避,侧身也是一招“倒骑龙”一拳挥去。同样的拳法,却有功力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敌人拳对拳一碰,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疼痛难当,脚下一个踉跄,向左跳开,险些跌倒。霍青桐见她遇险,不顾伤敌,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手将她挽住,右手挺剑指着张大人,防他来攻。


    张大人高声说道:“喂,你这孩子,我问你,你师父姓马还是姓陆?”李沅芷心想:“师父姓陆,偏要骗骗他。”说道:“我师父姓马,你怎知道?”张大人道:“见了师叔不磕头么?”说罢哈哈一笑。霍青桐见他们叙起师门之谊,自己与李沅芷毫无交情,眼见圣经是拿不回来了,当即快步离去。


    李沅芷忙去追赶,奔出几十步,正巧浮云掩月,眼前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几个闷雷,心下一吓,不敢再追,回来已不见了张大人。待得跳墙进去,身上已落着几滴雨点,刚进房,大雨已倾盆而下。


    这场豪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罢,见窗外雨势越大。服侍李夫人的佣妇进来道:“曾参将说,雨太大,今儿走不成了。”李沅芷忙到师父房里,将昨晚的事说了,问是怎么回事。陆菲青眉头皱起,似是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说是我的徒弟,那很好。”她见师父脸色凝重,不敢多问,回到自己房中。


    秋风秋雨,时紧时缓,破窗中阵阵寒风吹进房来。李沅芷困处僻地野店,甚觉厌烦,踱到红花会四当家的店房外瞧瞧,只见房门紧闭,没半点声息。镇远镖局的镖车也都没走,几名镖师架起了腿,坐在厅里闲谈,昨晚那自称是她师叔的张大人却不在内。一阵西风刮来,发觉颇有寒意,她正想回房,忽听门外一阵鸾铃响,一匹马从雨中疾奔而来。


    那马到客店外停住,一个少年书生下马走进店来。店伙牵了马去上料,问那书生是否住店。那书生脱去所披雨衣,说道:“打过尖还得赶路。”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来。


    那书生长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边荒之地,很少见到这般风流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一眼。那书生也见到了她,微微一笑,李沅芷脸上一热,忙把头转了开去。


    店外马蹄声响,又有几个人闯进来,李沅芷认得是昨天围攻那少妇的四人,忙退入陆菲青房中问计。陆菲青道:“咱们先瞧着。”师徒两人从窗缝之中向外窥看。


    四人中那使剑的叫店伙来低声问了几句,道:“拿酒饭上来。”店伙答应着下去。那人道:“红花会的点子没走,吃饱了再干。”那书生神色微变,斜着眼不住打量四人。


    李沅芷道:“要不要再帮那女人?”陆菲青道:“别乱动,听我吩咐。”他对四名公差没再理会,只细看那书生。见他吃过了饭,把长凳搬到院子通道,从身后包裹里抽出一根笛子,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李沅芷粗解音律,听他吹的是“天净沙”牌子,吹笛不奇,奇在这笛子金光灿烂,竟如是纯金所铸。这一带路上很不太平,他孤身一个文弱书生,拿了一支金笛卖弄,岂不引起暴客觊觎?心里想,待会儿倒要提醒他一句。


    四名公差见了这书生的举动也有些纳罕。吃完了饭,那使剑的纵身跳上桌子,高声说道:“我们是京里和兰州府来的公差,到此捉拿红花会钦犯,安分良民不必惊扰。一会儿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大伙儿站得远远的吧。”说罢跳下桌来,领着三人就要往内闯去。


    那书生竟是没听见一般,坐在当路,仍然吹他的笛子。那使剑的走近说道:“喂,借光,别阻我们公事。”他见那书生文士打扮,说不定是甚么秀才举人,才对他还客气一点,如是寻常百姓,早就一把推开了。那书生慢条斯理的放下笛子,问道:“各位要捉拿钦犯,他犯了甚么罪啊?常言道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马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使怀杖的公差走上一步,喝道:“别在这里罗唆行不行?走开走开!”书生笑道:“尊驾稍安勿躁。兄弟做东,人家来喝一杯,交个朋友如何?”那公差怎容得他如此纠缠,伸手推去,骂道:“他妈的,酸得讨厌!”


    那书生身子摇摆,叫道:“啊唷,别动粗,君子动口不动手!”突然前扑,似是收势不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无巧不巧,刚好抵上那公差的左腿穴道。那公差腿一软,便跪了下去。书生叫道:“啊唷,不敢当,别行大礼!”连连作揖。


    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他身怀绝技,是有意跟这几个公人为难了。李沅芷本来在为书生担忧,怕他受公差欺侮,待见他竟会点穴,还在装腔作势,只看得眉飞色舞,好不有兴。


    使软鞭的公差惊叫:“师叔,这点子怕也是红花会的!”使剑和使鬼头刀的连连退出几步。那使怀杖的公差软倒在地,动弹不得,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公差向书生道:“你是红花会的?”言语中颇有忌惮之意。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做公差的耳目真灵,这碗饭倒也不是白吃的,知道红花会中有区区在下这号人物。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果然是有点道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之铜也。在下是红花会中一个小脚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扬了一扬,道:“你们不识得这家伙么?”使剑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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