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次晨费要多罗吃过丰盛早餐,随着亲兵来到中军帐。韦小宝笑问:“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吗?”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你的卫兵保卫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韦小宝道:“今日你不再生气了罢?咱们来谈谈划界的条款如何?”费要多罗不答,从身边摸出手帕,又绑上了嘴巴。韦小宝大怒,喝道:“你这样倔强,我立刻将你杀了。”费要多罗毫不畏惧,心想:“你预定今日要放我的,这样装腔作势,谁来怕你?”


    韦小宝大发一阵脾气,见他始终不屈服,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你这样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回去罢。你回去请好好休息。十天之后,咱们再另商地点,谈判划界。”


    费要多罗心想:“你拚命拖延,这时候只怕偷袭莫斯科的军队已出发了。我决计不会上你这当。”说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谢。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建议今天下午就可开始谈判,不必等到十天之后。”韦小宝笑道:“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谈判好啦。”费要多罗道:“两国君主都盼谈判早日成功,还是先签了划界条约,再休息不迟。”韦小宝道:“我们皇上倒也不急,那么咱们五天之后再谈罢。”费要多罗摇头道:“不必耽搁了,就是今天谈。”韦小宝道:“再隔三天?”费要多罗道:“不,今天!”韦小宝道:“明天?”费要多罗道:“今天!”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坚决,我只好让步。不过我警告你,待会谈到划分国界之时,我是决计不会随便让步的。咱们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来讨价还价。”


    费要多罗心道:“划分国界要一尺一寸的细谈,等到谈妥,你们早打进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吗?”当即站起,说道:“那么敝人告辞了,多谢公爵大人的酒饭。”韦小宝送到帐口,派遣一队藤牌兵护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却不释放。


    费要多罗出得帐来,只见昨天竖立军营的地方都已空荡荡地,大队清军已拔营离去。他暗暗心惊:“中国蛮子说干便干,委实厉害。”


    一行人来到昨日会谈的帐前,只见那三名哥萨克队长呆呆站在当地,所摆的姿势仍和昨天一模一样,丝毫动弹不得。清军中跃出一名瘦小的军官,来到三名队长身前,口中大声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过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几下。三名队长便慢慢能动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实是疲累已极,双足麻木,一齐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数十丈后,三名队长方能自己行走。


    费要多罗更是骇异:“成吉思汗传下的魔术,果然厉害无比,难怪当年他纵横天下,无人能敌。幸好现下已发明了火器,可以不让敌人近身。否则的话,中国异教徒又要统治全世界,我们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变成奴隶了。”


    清军藤牌手直护送费要多罗到尼布楚城东门之前,这才回去。


    费要多罗询问三名哥萨克队长中了魔术的情形。三名队长都道:当时只觉后心和腰间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动弹。费要多罗道:“你们身上带着十字架没有?”三名队长解开衣襟,露出挂在颈中的十字架来,其中一人还多挂了一个耶稣圣像。


    费要多罗皱起眉头,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当真厉害,连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当即写下了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骑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国军队已出发前来偷袭,行将化装为鞑靼牧人,混入京城,务须严加防备。


    中午时分,三路信差先后回城,说道西去的道路均已被中国兵截断,一见罗刹骑兵,远远便射箭过来,实是难以通过。费要多罗心中愁急,寻思:“只有尽快和中国蛮子议定划界条约,那么他们便会撤回兵马。”


    未牌时分,费要多罗带了十余名随员,前去两国会议的帐篷。这次他全然不带哥萨克骑兵,以表决无他意,何况就算带了卫队,招架不了中国兵的“成吉思汗魔术”,也是无用。费要多罗学识渊博,办事干练,本来绝非易于受欺之人,但罗刹人心中对成吉思汗的畏惧根深蒂固,双儿的点穴之术又十分精妙,他亲见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帐。不久韦小宝、索额图、佟国纲等清方大官也即到达。韦小宝见对方不带卫队,于是命护卫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


    双方说了几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谈判划界。费要多罗但求谈判速成,事事让步,与昨日态度迥不相同。韦小宝心中暗笑,知道昨晚“周瑜群英会戏蒋干”的计策已然成功,他于划界之事一窍不通,当下便由索额图经由教士传译,和对方商议条款。


    只见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两人将一张大地图铺在桌下,索额图的手指不断向北指去,费要多罗皱起眉头,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让。这手指每在地图上向北让一寸,那便是百余里的土地归属了中国。韦小宝听了一会,心感不耐,便坐到另一张桌旁,命侍从取出食盒,架起二郎腿,慢慢咀嚼糕饼点心,鼻中低哼“十八摸”小调。


    费要多罗决心退让,索额图怕事中有变,也不为已甚。但条约文字谨严,双方教士一一译成拉丁文,反复商议,也费时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条约》条文六条全部商妥。


    韦小宝得索额图和佟国纲解说,知道条约内容于中国甚为有利,割归中国的土地极为广大,远比康熙谕示者为多。条约共为四份,中国文一份,罗刹文一份,拉丁文两份,订明双方文字中如有意义不符者,以拉丁文为准。


    当下随从磨得墨浓、醮得笔饱,恭请中国首席钦差大人签字。


    韦小宝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是识得的,只不过有时把“章”字看成了“韦”字,“卖”字当作是“宝”字,三个字联在一起就不大弄错了,但说到书写,“小”字勉强还可对付,余下一头一尾两字,那无论如何是写不来的。他生平难得脸红,这时竟然脸上微有朱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却是有了三分羞惭。


    索额图是他知己,便道:“这等合同文字,只须签个花押便可。韦大人胡乱写个‘小’字,就算是签字了。”


    韦小宝大喜,心想写这个“小”字,我是拿手好戏,当下拿起笔来,左边一个圆团,右边一个圆团,然后中间一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


    索额图微笑道:“行了,写得好极。”韦小宝侧头欣赏这个“小”字,突然仰头大笑。索额图奇道:“韦大帅甚么好笑?”韦小宝笑道:“你瞧这个字,一只雀儿两个蛋,可不是那话儿吗?”清方众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连众随从和亲兵也都笑出声来。


    费要多罗瞪目而视,不知众人为何发笑。


    当下韦小宝在四份条约上都画了字,在罗刹文那份条约上,中间那一直画得加倍巨大,然后费要多罗、索额图、俄方副使等都签署了。中俄之间的第一份条约就此签署完成。


    这是中国和外国所订的第一份条约。由于康熙筹划周详,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员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条约划界,中国大占便宜。约中规定北方以外兴安岭为界,现今苏联之阿穆尔省及滨海省全部土地尽属中国,东方及东南方至海而止。双方议界之时,该地区原无归属,中国所占之地亦非属于罗刹,但罗刹已在当地筑城殖民,签约后被迫撤退,实为中国军事及外交上之胜利。约中划归中国之土地总面积达二百万方公里,较之今日中国东北各省大一倍有余。此约之立,使中国东北边境获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宁,而罗刹东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诸朝而后,满清与外国订约,无不丧权失地,康熙和韦小宝当年大振国威之雄风,不可复得见于后世。(按:条约上韦小宝之签字怪不可辨,后世史家只识得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之签名,而考古学家如郭沫若之流仅识甲骨文字,不识尼布楚条约上所签之“小”字,致令韦小宝大名湮没。后世史籍皆称签尼布楚条约者为索额图及费要多罗。古往今来,知世上曾有韦小宝其人者,惟《鹿鼎记》之读者而已。本书记叙尼布楚条约之签订及内容,除涉及韦小宝者系补充史书之遗漏之外,其余皆根据历史记载。)


    依据当时习惯,双方同时鸣炮,向天立誓,信守不渝。清方大炮四百余门,在尼布楚城东南西北四方同时响起,大地震动。俄方大炮只二十余门,炮声廖廖,强弱之势,相差实不可以道里计。费要多罗暗叫侥幸,倘若议和不成,开起仗来,俄国非一败涂地不可。


    当下两国使臣互赠礼物。费要多罗赠给韦小宝等人的是时表、千里镜、银器、貂皮、刀剑等物。韦小宝赠给对方使节的是马匹、鞍辔、金杯、丝绸衣衫、绢帛等物,此外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各赠纹银二十两,以赔偿被清兵割断的裤带。


    当晚大张筵席,庆贺约成。费要多罗兀自担忧,不知前去偷袭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断以言语试探,韦小宝只是装作不懂。


    过得两日,费要多罗得报,有大队清兵自西方开来。他登上城头,以千里镜眺望,果见一队队清兵向西而来,渡过尼布楚河以东扎营。费要多罗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哪知大队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驻扎候命,一听得炮声,便即拔队缓缓而归。


    又过数日,石匠已将界碑雕凿完竣。碑上共有满、汉、蒙、拉丁及罗刹五体文字。


    界碑分立于格尔必齐河东岸,额尔古纳河南岸、以及极东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处。碑文中书明两国以格尔必齐河为界,“循此河上流不毛之地,有名大兴安以至于海,凡山南一带流入黑龙江之溪河,尽属中国;山北一带之溪河,尽属俄罗斯”;又书明:“将流入黑龙江之额尔古纳河为界,河之南岸,属于中国;河之北岸,属于俄罗斯。其南岸之眉勒尔客河口,所有俄罗斯房舍,迁徒北岸”;又书明:“雅克萨所居俄罗斯人民及诸物,尽行撤往察罕汗之地”;又书明:“凡猎户人等,断不许越界,如有相聚持械捕猎,杀人抢掠者,即行捕拿正法,不以小故阻坏大事,中俄两国和好,毋起争端。”


    两国钦差派遣部属,勘察地形无误后。树立界碑。此界碑所处之地,本应为中俄两国万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数十年后,俄国乘中国国势衰弱,竟逐步蚕食侵占,置当年分界于不顾,吞并中国大片膏腴之地。后人读史至此,喟然叹曰:“安得复起康熙、韦小宝于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罗刹人而复我故土哉?”


    树立界碑已毕,两国钦差行礼作别,分别首途回京复命。


    韦小宝召来华伯斯基与齐洛诺夫,命二人呈奉礼物给苏菲亚公主,其中既有锦被,又有绣枕。北国荒鄙之地,这些物事无处购置,均是双儿之物。韦小宝笑道:“公主如当真想念我,就抱抱丝棉被和枕头罢。”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对大人阁下的情意天长地久,棉被枕头容易残破,还是请大人派几名筑桥技师,去莫斯科造座石桥,那就永远不会坏了。”


    韦小宝笑道:“我早已想到此节,你们不必罗苏。”命亲兵抬出一只大木箱,长八尺,宽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亲兵用大杠抬之而行,显得甚是沉重。箱外铁条重重缠绕,贴了封条,以火漆固封。韦小宝道:“这件礼物非同小可,你们好生将护,不可损坏。公主见到之后,必定欢喜,这天长地久的情意,和中国石桥完全一般牢固。”


    两名罗刹队长不敢多问,领了木箱而去。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万里迢迢的运到莫斯科,一路之上,着实劳顿。


    苏菲亚公主收到后打开箱子,竟是一座韦小宝的裸体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来韦小宝召来雕凿界碑的石匠,凿成此像,又请荷兰教士写了“我永远爱你”几个罗刹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苏菲亚公主一见之下,啼笑皆非,想起这中国小孩古怪精灵,却也非罗刹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绵绵,神驰万里。


    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宫中,后来彼得大帝发动政变,将苏菲亚公主驱逐出宫,连带将此石像击碎。唯有部份残躯为兵士携带出外,罗刹民间无知妇女向之膜拜求子,抚摸石像下体,据称大有灵验云。


    『注:“都护”是汉朝统治西域诸国的军政总督,“玉门关”是汉时通西域的要道,“玉门关不设”意谓疆域扩大,原来的关门已不成为边防要地。“铜柱界重标”指东汉马援征服交趾(安南)后,开拓疆土,立铜柱重行标界,意谓另定有利于中国的国界。』


    第四十九回


    好官气色车裘壮


    独客心情故旧疑


    韦小宝凯旋回京。大军来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韦小宝率同佟国纲、索额图、马喇、阿尔尼、马齐、朋春、萨布素、郎坦、巴海、林兴珠等朝见康熙。皇帝温言奖勉,下诏韦小宝进爵为一等鹿鼎公,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卒各有升赏。


    此后数日,康熙接连召见韦小宝,询问攻克雅克萨、划界订约的经过详情。韦小宝据实奏告,居然并不如何夸张吹牛。康熙甚是欢喜,赞他大有长进,对他七名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加颁赏。


    这日康熙赐宴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暨此役有功诸臣。康熙在席上题了两首诗,陪宴的翰林学士尽皆恭和,庆功纪盛。宴罢,韦小宝捧了御赐珍物,得意洋洋的出得宫来,从官前呼后拥,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韦小宝,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韦小宝吃了一惊,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侧头瞧去,只见一条大汉从屋檐下窜到街心,指着他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好好的汉人,却去投降满清,做鞑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师父,杀害好兄弟,今日鞑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荣华富贵,神气活现。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你小贼身上戳你妈的十七廿八刀,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公、甲鱼公?”这大汉上身赤膊,胸口黑毵毵地生满了长毛,浓眉大眼,神情凶狠,正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


    韦小宝一呆之际,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上去。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众亲兵一齐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颈中,有的夺下他手中短刀,横拖倒曳的拉过,绑了起来。茅十八兀自骂不绝口:“韦小宝,你这婊子生的小贼,当年老子带你到北京,真是错尽错绝,我对不起陈近南陈总舵主,对不起天地会的众家英雄好汉。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让天下众人都知道,你韦小宝是卖友求荣、忘恩负义的狗贼,你只想升官发财,做鞑子皇帝的走狗……”众亲兵打他嘴巴,他始终骂不绝口。韦小宝急忙喝止亲兵,不得动粗。一名亲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里。茅十八犹自呜呜之声不绝,想必仍在痛骂。


    韦小宝吩咐亲兵:“将这人带到府里,好生看守,别难为了他,酒食款待,等一会我亲自审问。”


    韦小宝回府后,在书房中设了酒席,请茅十八相见,生怕他动粗,要苏荃和双儿二人假扮亲随,在旁侍候。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韦小宝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铐镣,令亲兵退出。


    韦小宝含笑迎上,说道:“茅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甚么好不好的?自从识得你这小贼之后,本来好端端地,也变得不好了。”韦小宝笑道:“茅大哥且请宽坐,让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气。兄弟甚么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后,再骂不迟。”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伸出碗大拳头,呼的一声,迎面向韦小宝击去。


    苏荃抢将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轻轻一扭,右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劲跳起,骂道:“小贼……”苏荃站在他背后,双手拿住他两肩的“肩贞穴”,又轻轻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但为她高深武功所制,缚手缚脚,只有乖乖的坐着,更是恼怒,大声道:“老子今日当街骂你这小汉奸,原是拚着没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卖师卖友的卑鄙无耻……”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跟皇上办事。是去打罗刹鬼子,又不是去杀汉人,这可说不上是汉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为甚么杀死你师父陈近南?”韦小宝急道:“我怎会害我师父?我师父明明是给郑克塽那小子杀死的。”茅十八怒斥:“你这时候还在抵赖?鞑子皇帝他妈的圣旨之中,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韦小宝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会说我害死师父?”心中一片迷惘,转头向苏荃瞧去。


    苏荃道:“皇上前几天升你为一等鹿鼎公,颁下的诰命中叙述你的功劳,也不知道诰命是谁写的,其中说你‘举荐良将,荡平吴逆,收台湾于版图;提师出征,攻克雄城,扬国威于域外’,那都是对的。可是又有两句话说:‘擒斩天地会逆首陈近南、风际中等,遂令海内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乱众,革面洗心’,那便不对了。”


    韦小宝皱眉道:“什么洗面割心的,到底说些甚么?”苏荃道:“诰命里说你抓住陈近南、风际中等人杀了,吓得天地会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韦小宝跳起身来,大叫:“哪……哪有这事?这不是冤枉人吗?”苏荃缓缓摇头,道:“风际中做奸细,确是咱们杀的,圣旨里的话没错,就只多了‘陈近南’三字。”韦小宝急道:“陈近南是我恩师,我……我怎么会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这道圣旨……唉……你见了圣旨,怎不跟我说?”苏荃道:“咱们商量过的,圣旨里多了‘陈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兴。”韦小宝知道所谓“咱们商量过的”,便是七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转头向双儿瞧去,双儿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师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风际中是天地会的叛徒,他……他暗中向皇帝通风报信……”茅十八冷笑道:“那么你倒是好人了?”


    韦小宝颓然坐倒,说道:“我跟皇上分说去,请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说三个“改了”,却知道康熙决不致因圣旨中多了‘陈近南’三字,会特地另发上谕修改,心想:“不知那个狗贼多嘴,去跟皇上说我害死师父。在皇上看来,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韦小宝还算是人吗?”他心中焦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双儿,我没害死我师父!”


    三人见韦小宝忽然大哭,都吃了一惊。苏荃忙走过去搂住他肩头,柔声道:“那郑克塽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父,咱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


    茅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原来竟是女子,不禁大为惊诧。


    韦小宝想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谅他也不敢抵赖。对,对!咱们立刻就去……”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门外亲兵大声说道:“圣旨到。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告。”韦小宝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走来。韦小宝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


    多隆待他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骂人的反贼亲自审问。”


    韦小宝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起来,已详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这人满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甚么,狠狠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


    茅十八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声骂道:“他妈的韦小宝,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骂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剐也不怕,难道还怕见他妈的鞑子皇帝?”


    韦小宝暗暗叫苦,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随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颗脑袋,也保不住了。


    多隆叹了口气,对韦小宝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朋友挺有义气,我也是很钦佩的。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罢。”


    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疾向韦小宝脸上吐去,韦小宝正想着心事,不及闪避,拍的一声,正中他双目之间。几名亲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韦小宝摆摆手,黯然道:“算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取出手铐,将茅十八扣上了。


    韦小宝寻思:“皇上亲审茅大哥,问不到三句,定要将他推出去斩了。我须立刻去见皇上,无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鲁汉子冲撞了皇上。”


    一行人来到皇宫。韦小宝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康熙召了进去。韦小宝磕过了头,站起身来。


    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韦小宝道:“皇上明见万里,甚么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会的?”韦小宝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师父。皇上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他听到后气不过,因此痛骂我一场。至于对皇上,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


    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会已一刀两断,从今而后,不再来往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子,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康熙问道:“以后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韦小宝道:“奴才决计不见,免得大家不便。”


    康熙点了点头,道:“因此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际中两个的名字,好让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老是脚踏两头船。你如对我忠心,一心一意的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蹚了。你倘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韦小宝吓了一跳,跪下磕头,说道:“奴才是决计不会造反的。奴才小时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现在深明大义,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


    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杀了罢。”韦小宝磕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来到北京,能够见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这人。奴才对他还没报过恩,大胆求求皇上饶了这人,宁可……宁可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皇上尽数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脸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当是儿戏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大的胆子!”


    韦小宝连连磕头,说道:“奴才是漫天讨价,皇上可以着地还钱,退到鹿鼎候不行,那么退回去做通吃伯、通吃子也是可以的。”


    康熙本想吓他一吓,好让他知道些朝廷的规矩,那知这人生来是市井小人,虽然做到一等公、大将军,无赖脾气却丝毫不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他妈的,你站起来!”韦小宝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康熙仍是板起了脸,说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着地还钱。你求我饶了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脑袋,来换他的脑袋。”


    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请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让一步。你割了卵蛋,真的进宫来做太监罢。”韦小宝道:“请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杀了此人,就是对我不忠。一个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钱好讲的?”韦小宝道:“奴才对皇上是忠,对朋友是义,对母亲是孝,对妻子是爱……”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这时候,拿一个脑袋来见罢,不是那叛逆的脑袋,便是你自己的脑袋。”


    韦小宝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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