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说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那人道:“不敢当。”跟着便有人将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中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耳听得众人脚步声远去,却听得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先锋。”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被绑,手指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
过了良久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一声:“小桂子!”那小孩应道:“是!”韦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道:“将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问他们。”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脚上的绳子,过了一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开眼来,见置身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是半开半闭。此时天色已黑,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摇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的布块,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让他多塞一会。”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远胜十倍。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给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阁下擒拿手法不错,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海老公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说老兄在扬州一带,打家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顶撞。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想逼供,那可看错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供可不敢。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的名头。”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对他甚是倚重,阁下倘若是平西王亲信,咱们瞧着王爷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儿,姓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致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听人提起吴三桂来,总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口气,只要茅大哥冒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充。但骨头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好汉。咱们不妨胡说八道一番,说道吴三桂对咱哥儿俩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脸色,没见到韦小宝在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声色俱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心想:“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脱身是万万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见韦小宝眼睁睁的正瞧着自己,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拳毙疯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来,要跟他比划比划。”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居极品,北京城里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当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后来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已知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气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不由得豪气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
海老公问道:“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富贵极品,荣华无比。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相比?”他说的是二人身分地位,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鳌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的粗浅功夫,若和陈近南相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问道:“你……你……你说什么?”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凝血神抓’,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也没福气见过陈总舵主。听说陈总舵主武功极高,到底怎样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你这等好身手,却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将军,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唉……”摇了摇头,又道:“那总是没有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临崖勒马,退出了天地会罢。”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突然放大喉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只是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海老公,这话想来你也听见过。姓茅的是堂堂汉人,虽然没入天地会,然而决意反清复明,哪有反投满清去做汉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罢!姓茅的杀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闭眼。”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死得眼闭。盼你越早见到他越好,见到之时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总舵主再不到北京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待,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这刀子一用,我断了左手给你。”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见一见陈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掌斜按,摆了个“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么?不如跟你一拚,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本来蜡黄的脸忽然胀得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海老公不住摇头,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扠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
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纵身,拉住了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窜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边上捏下一小块木块,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时右脚酸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剂,多半不打紧。”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危险得很。”小桂子应道:“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一杯酒出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爬在地下,不住扭动。
小桂子大惊,抢过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来。两人踉踉跄跄的抢入内室,接着便听到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边,伸出小指,连挑了三指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折拢,重新打开,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热……好……热得火烧一般。”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边,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全身湿淋淋地,由小桂子扶着,从内房中出来,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宝一颗心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不吃这药……”小桂子道:“是!”将酒杯放在桌上,将药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怀中。可是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着出去……”突然间喀喇一声响,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上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喀喇两声,桌子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
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哪里还敢戳下去?海老公转以身来,一伸手,抓住了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
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缩转了尺许。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什么也瞧不见。”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吗?”他和小桂子虽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一时怎学得会,只好说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发觉。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腕。韦小宝道:“是,是!”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台的铜圈,发出叮当之声,说道:“点着了!”
海老公道:“什么?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阵扭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宝转身走向门口,却听海老公呻吟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双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力使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双腿无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灵,一个小孩儿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脱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敌人,反而牵累了他。”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他发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他手下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心想:“这次祸事,都是我惹出来的。茅大哥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龟病得神志不清,等他昏过去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小桂子的尸首蜷曲成一团,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里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将下去,知道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肤,他立时知觉,一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了一会,另外一枝蜡烛也熄了。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哪里去?”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应道:“是,是。”
他走到内室,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外面问道:“小……桂子,你……你干什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上放着十几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上烛台。
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子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你干么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疑心?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用棉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丝冷风也不让进来。倘若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还没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脱身的所在,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若从外房逃走,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间,见到小桂子床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心念一动,忙脱下身上衣服,将新衣披在身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你在干什么?”韦小宝道:“来啦!来啦!”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回到内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得实在……实在……太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可是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于……终于眼睛出了毛病。”韦小宝心中一宽:“老家伙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日,积了下来,这才发作。”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韦小宝道:“我……当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真不真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半点不假。”回答得毫不犹疑,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就会好的,那也不用担心。”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么办?”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啰唆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找寻。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谁叫你乱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原来这几只抽斗是开不得的。”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哪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里害怕得紧。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涂了。”说到后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了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打什么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韦小宝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原来并未锁上,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见箱中大都是衣服,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应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哪一瓶是化尸粉,问道:“是哪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胡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着实热切无比。
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珍贵,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
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而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
韦小宝只看得挢舌不下,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上,又见自己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
约莫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宝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
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冲冲干净,这气味不太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到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韦小宝大是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了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么?”
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是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哪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老是没长进。”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跟人掷骰子赌钱,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
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中吗?”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欢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服侍,成吗?”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啰唆,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则须掷成四粒相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把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老子了。”但用灌水银骰了作弊,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轻轻一拨,将这粒四点的拨成三点,拍手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
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时,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定会引起老乌龟的疑心。”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