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欧阳锋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跃到小红马身后,伸手来抓马尾。郭靖没料想他来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拍出,与欧阳锋手掌相交,两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欧阳锋掌力一推,身子竟离鞍飞起,幸好红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马臀,借力又上了马背。
欧阳锋却向后倒退了两步,由于郭靖这一推之力,落脚重了,左脚竟深陷入泥,直没至膝。欧阳锋大惊,知道在这流沙沼泽之地,左脚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脚,必致将右脚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难以脱身。情急之下横身倒卧,着地滚转,同时右脚用力向空踢出,一招“连环鸳鸯腿”,凭着右脚这一踢之势,左足跟着上踢,泥沙飞溅,已从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听得郭靖大叫“蓉儿,蓉儿!”一人一骑,已在里许之外,遥见小红马跑得甚是稳实,看来已走出沼泽,当下跟着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松软,似乎起初尚是沼泽边缘,现下已踏入了中心。他连着了郭靖三次道儿,最后一次在数十万人之前赤身露体,狼狈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艺高强,他自己却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与郭靖单身相逢,好歹也要报了此仇,纵冒奇险,也是不肯放过这个良机,何况黄蓉生死未知,也决不能就此罢休,当下施展轻功,提气直追。
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当真是疾逾奔马。郭靖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回头,只见欧阳锋离马尾已不过数丈,一惊之下,急忙催马。
一人一骑,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儿!”但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机缘愈来愈是渺茫,他呼喊声自粗嗄而嘶哑,自哽咽而变成哭叫。小红马早知危险,足底愈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是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风一般。汗血宝马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而行,欧阳锋轻功再好,时刻一长,终于呼吸迫促,腿劲消减,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红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上,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开了朵朵樱花。
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的坐骑无此神骏,跑不到半里,就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她。”他明知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已返魂无术,这么想也只是自行宽慰而已。他下马让红马稍息片刻,抚着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苦,须得拚着命儿再走一遭。”
他跃上马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软泥,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终于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回沼泽。它知前途尚远,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马过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已然齐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毙命。
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曾击掌为誓,你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
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纵马走开。奔出数十丈,听得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下终是不忍,叹了口气,回马过来,见泥沙已陷到他颈边。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马上骑了两人,马身吃重,势必陷入泥沼。”欧阳锋道:“你用绳子拖我。”郭靖未携带绳索,转念间解下长衣,执住一端,纵马驰过他身旁。欧阳锋伸手拉住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一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声响,将欧阳锋从软沙之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骎骎騑騑,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已驰过沼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来,望着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里伤痛,竟忘了大敌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挽了貂裘,极目远眺,心摇神驰,突觉背上微微一触,待得惊觉急欲回身,只觉欧阳锋的手掌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上。欧阳锋那日从沙坑中钻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时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乐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伤之余,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杀便杀,咱们可不曾立约要你饶我。”欧阳锋一怔,他本想将郭靖尽情折辱一番,然后杀死,哪知他竟无求生之想,当即了然:“这傻小子和那丫头情义深重,我若杀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愿。”转念又想:“那丫头既已陷死沙中,倒要着落在他身上译解经文。”当下提着郭靖手膀,跃上马背,两人并骑,向着南边山谷中驰去。
行到巳牌时分,见大道旁有个村落。欧阳锋纵马进村,但见遍地都是尸骸,因天时寒冷,尸身尽皆完好,死时惨状未变,自是被蒙古大军经过时所害的了。欧阳锋大叫数声,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只有几十头牛羊高鸣相和。欧阳锋大喜,押着郭靖走进一间石屋,说道:“你现下为我所擒,我也不来杀你。只要打得过我,你就可出去。”说着去牵了一条羊来宰了,在厨下煮熟。
郭靖望着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愤恨。欧阳锋抛一只熟羊腿给他,说道:“等你吃饱了,咱们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甚么饱不饱的?”飞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欧阳锋举手挡开,回了一拳。顷刻之间,两人在石屋之间打得桌翻凳倒。
拆了三十余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欧阳锋抢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胁下。郭靖难以闪避,只得停手待毙,哪知欧阳锋竟不发劲,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你练几招真经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过。”
郭靖“呸”了一声,坐在一张翻转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学真经功夫的诀窍,盼我演将出来,便可从旁观摩,我偏不上当。他要杀我,就让他杀好了……嗯,他刚才这一抹,我该当如何拆解?”遍思所学的诸般拳术掌法,并无一招可以破解,却想起真经上载得有一门“飞絮劲”的巧劲,似可将他这一抹化于无形。
他心想:“我自行练功,他要学也学不去。”当下将一只羊腿吃得干干净净,盘膝坐在地下,想着经中所述口诀,依法修习。他自练成《易筋锻骨篇》后,基础扎稳,又得一灯大师传授,经中要旨早已了然于胸,如“飞絮劲”这等功夫只是末节,用不到两个时辰,已然练就,斜眼看欧阳锋时,见他也坐着用功,当下叫道:“看招!”身未站直,已挥掌劈将过去。
欧阳锋回掌相迎,斗到分际,他依样葫芦又是伸掌抹到了郭靖胁下。突觉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倾,郭靖左掌已顺势向他颈中斩落。欧阳锋又惊又喜,索性加力前冲,避过了这一招斩势,回身叫道:“好功夫,这是经中的么?叫甚么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爱末琴儿。”欧阳锋一怔,随即想到这是经中的古怪文字,心想:“这傻小子一股牛劲,只可巧计诈取,硬逼无用。”掌势一变,又和他斗在一起。
两人缠斗不休,郭靖一到输了,便即住手,另练新招。当晚郭靖坦然而卧,欧阳锋却是提心吊胆,既害怕半夜偷袭,又恐他乘黑逃走。
两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将村中的牛羊几乎吃了一半。这一个多月之中,倒似欧阳锋硬逼郭靖练功。欧阳锋武学深邃,瞧着郭靖练功前后的差别,也悟到了不少经中要旨,但以之与所得的经文参究印证,却又全然难以贯通。他越想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紧,这么一来,郭靖的功夫在这月余之中竟然突飞猛进。欧阳锋不由得暗暗发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参透真经要义,打起来却要不是这傻小子的对手了。”
郭靖初几日满腔愤恨,打到后来,更激起了克敌制胜之念,决意和他拚斗到底,终究要凭真功夫杀了他才罢,明知此事极难,却是毫不气馁,怒火稍抑,坚毅愈增。这一日他在村中死尸身畔拾到一柄铁剑,便即苦练兵刃,使剑与欧阳锋的木杖过招。欧阳锋本使蛇杖,当日与洪七公舟中搏斗,蛇杖沉入大海,后来另铸钢杖,缠上怪蛇,被困冰柱后又被鲁有脚收了毁去。现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寻常木棍,更无怪蛇助威,然而招术奇幻、变化无穷,累次将郭靖的铁剑震飞,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难抵挡了。
耳听得成吉思汗的大军东归,人喧马嘶,数日不绝,两人激斗正酣,于此毫不理会。这一晚大军过完,耳边一片清静。郭靖挺剑而立,心想:“今晚虽然不能胜你,但你的木杖却无论如何震不掉我的剑了。”他急欲一试练成的新招,静候敌手先攻,忽听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贼,往哪里逃?”清清楚楚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口音。
欧阳锋与郭靖相顾愕然,均想:“怎么他万里迢迢的也到西域来啦?”两人正欲说话,只听得脚步声响,两个人一先一后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仅这石屋中点着灯火。欧阳锋左手挥处,一股劲气飞出,将灯灭了。就在此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人奔了进来,后面那人跟着追进,自是周伯通了。
听这两人的脚步声都是轻捷异常,前面这人的武功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欧阳锋大是惊疑:“此人居然能逃得过老顽童之手,当世之间,有此本领的屈指可数。若是黄药师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当即筹思脱身之计。
只听得前面那人纵身跃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顽童最是开心不过,可别再让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听他掩上大门,搬起门边的大石撑在门后,叫道:“喂,臭贼,你在哪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声指点他敌人是在梁上,周伯通突然高跃,哈哈大笑,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来他早听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里东西摸索,教敌人不加提防,然后突施袭击。
梁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个筋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里胡说八道,心中对他却也甚是忌惮,留神倾听那人所在,不敢贸然逼近。静夜之中,他依稀听到有三个人呼吸之声,心想这屋中灯火戛然而灭,果然有人,只是干么不作声,想是吓得怕了,于是叫道:“主人别慌,我是来拿一个小贼,捉着了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气粗重,内功精湛之人呼吸缓而长,轻而沉,稍加留心,极易分辨。哪知侧耳听去,东西北三面三人个个呼吸低缓。周伯通一惊非小,叫道:“好贼子,原来在这里伏下了帮手。”
郭靖本待开言招呼,转念一想:“欧阳锋窥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也是个劲敌,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机助他的为是。”
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门边,低声道:“看来老顽童捉人不到,反要让人捉了去。”心下计议已定,只要局势不妙,立时夺门而出。
就在此时,远处喊声大作,蹄声轰轰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军万马,杀奔前来。
周伯通叫道:“你们帮手越来越多,老顽童可要失陪了。”说着伸手去搬门后的大石,似要出门逃走,突然双手举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处掷去。这块大石份量着实不轻,欧阳锋每晚搬来撑在门后,郭靖若是移石开门,他在睡梦中必可醒觉。
欧阳锋耳听得风声猛劲,心想老顽童掷石之际,右侧必然防御不到,我先将他毙了,眼前少了祸患,日后华山二次论剑更去了一个劲敌。心念甫动,身子已然蹲下,双手齐推,运“蛤蟆功”直击过去。他蹲在西端,这一推自西而东,势道凌厉之极。郭靖与他连斗数十日,于他一举一动都已了然于胸,虽在黑夜之中,一听得这股劲风,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袭,当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龙有悔”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听到大石掷来,也是弯腿站定马步,双掌外翻,要以掌力将大石反推出去伤敌。
四人分站四方,劲力发出虽有先后,力道却几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从东南西北一逼,飞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声大响,将一张桌子压得粉碎。
这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周伯通觉得有趣,不禁纵声大笑。但他的笑声到后来竟连自己也听不见了,原来成千成万的军马已奔进村子。但听得战马嘶叫声、兵器撞击声、士兵呼喊声乱成一团。郭靖听了军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军队败入村中,意图负隅固守。但布阵未定,蒙古军已随后赶到,只听马蹄击地声、大旗展风声、呐喊冲杀声、羽箭破空声自远而近。跟着短兵相接,肉搏厮杀,四下里不知有多少军马在大呼酣斗。
突然有人推门,冲了进来。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挡在门后。
欧阳锋一击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发现踪迹,叫道:“老顽童,你知我是谁?”周伯通隐约听到人声,但分辨不出说话,左手护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欧阳锋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惊叫:“老毒物,你在这里?”身形微晃,抢向左首,身子已侧了过来,就在那时,北首那人乘隙而上,发掌向他背后猛击。周伯通右手向欧阳锋攻去,左拳回挡身后来掌,心想自在桃花岛上练得左右互搏之术,迄今未有机缘分斗两位高手,虽然今日情势急迫,却也是个试招良机,拳头正与敌掌相接,突然郭靖从东扑至,右手架开了周伯通的拳头,左手代接了这一掌。
三人同声惊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却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烟雨楼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见无路可走,于是横卧楼顶,将屋面的瓦爿一片片盖在身上,遮得密密层层,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着,欧阳锋的青蛇也没游上屋顶来咬他。待得日出雾散,蛇阵已收,众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
他百无聊赖,四下闲逛,过了数月,丐帮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信来,却是黄蓉写的。信中说道:他曾亲口答应,不论她有何所求,必当遵命,现下要他去杀了铁掌帮帮主裘千仞;此人与段皇爷的刘贵妃有深仇大怨,杀了他后,刘贵妃就不会再来找他,否则的话,刘贵妃就是寻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给他不可。信中还书明铁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论何事,必当遵命”这句话,确是对黄蓉说过的。裘千仞那老儿与金国勾结,原本不是好人,杀了他也是应该。至于自己和刘贵妃这番孽缘,更是一生耿耿于怀,自觉亏负她实多,她既与裘千仞有仇,自当代她出力,而她能不来跟自己罗唆,更是上上大吉,当下便找到铁掌峰上。
裘千仞与他一动手,初时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术,登时不敌,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认输,胜负已决,本应了结,哪知周伯通竟然穷追不舍。裘千仞数次问他为了何事,周伯通却又瞠目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知“刘贵妃”三字,那是杀他头也不肯出口的。
两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远。周伯通的武功虽比裘千仞略胜一筹,但要伤他性命,却也大非易易。裘千仞千方百计难以摆脱,万般无奈之余,心想:“我若逃到绝西苦寒之地,难道你仍穷追不舍?”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到哪里才走回头路子。”
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踪极易,裘千仞更是无所遁形。好在周伯通很顾信义,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觉,坐下吃饭,或是大便小解,他决不上前侵犯,自己也就跟着照做。可是不论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诈,老顽童始终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周伯通一路与裘千仞斗智斗力,越来越是兴味盎然,几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舍得下手杀却。这一日也真凑巧,两人竟误打误撞的闯到了石屋之中。
此时周、郭两人已知其余三人是谁,但三人的呼声为门外厮杀激斗之声淹没,欧阳锋与裘千仞却还认不出对方。欧阳锋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对头,裘千仞却认定屋中两人自是一路。周、裘、欧三人武功卓绝,而郭靖与欧阳锋斗了这数十日后,刻苦磨练,骎骎然已可与三人并驾齐驱。这四大高手密闭在这漆黑一团、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见物,耳不闻听,言语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又瞎。
郭靖心想:“我挡住欧阳锋,让周大哥先结果了裘千仞。那时咱两人合力,杀欧阳锋不难。”心中算计已定,双掌虚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却与一个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岛上与周伯通拆解有素,双手一交,已知是他,当即纵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哪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缩,右手斗然出拳,一下击在郭靖肩头,这一拳并没使上内劲,但郭靖绝无提防,倒给他打得隐隐作痛。周伯通道:“好兄弟,你要试试大哥的功夫来着?小心了!”左手跟着一掌。郭靖虽未听到他的话声,却已有备,当下挥臂格开。
这时欧阳锋与裘千仞也已拆了数招,均已从武功中认出对方。他两人倒无仇怨,但想到日后华山论剑,势须拚个你死我活,此时相逢,若能伤了对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松。斗了片刻,只觉面上背后疾风掠来掠去,一愕之下,立时悟到周伯通在与郭靖过招。两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颠三倒四,人所难测,有此良机,如何不喜?当下不约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与郭靖拆了十余招,觉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惊又喜,连问:“兄弟,你从哪里学来的功夫?”但门外厮杀正酣,郭靖怎能听见?周伯通怒道:“好,你不肯说,却卖甚么关子?”只觉劲风扑面,欧、裘两人同时攻到,当即足下一点,跃到了梁上,叫道:“让你一人斗斗他们两个。”
欧阳锋与裘千仞从他袍袖拂风之势中,察觉周伯通上梁暂息,心想正好合力毙了这傻小子,当下一左一右,分进合击。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缠住了,连变四五般拳法始终无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开,两个强敌却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术分挡二人。斗得片刻,欧阳锋与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称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单是欧、裘一人都能胜他,哪知两人联手,他竟左掌挡欧、右拳击裘,两人一时之间竟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阵,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伤,当下悄悄从墙壁溜下,双手乱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欧阳锋后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觉背后有人,急忙回掌抵挡。郭靖乘机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跃入屋角,不住喘气,若是周伯通来迟了一步,欧阳锋适才这一推定是挡架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时周伯通与裘千仞斗,一时郭靖与裘千仞斗,一时欧阳锋与裘千仞斗,一时周伯通与欧阳锋斗,一时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数招。四人这一场混战,就中周伯通最是兴高采烈,觉得生平大小各场战斗,好玩莫逾于此。斗到分际,他忽然缠住郭靖不放,说道:“我两只手算是两个敌人,欧、裘两个臭贼自然也是两个敌人。你以一敌四,试试成不成?这新鲜玩意儿你可从来没玩过罢?”
郭靖听不到他说话,忽觉三人同时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闪躲。周伯通不住鼓励:“别怕,别怕。危险时我会帮你。”但在这漆黑一团之中,只要着了任谁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忧,周伯通纵然事后相救,哪里还来得及?
再拆数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尽,但觉欧、裘两人的拳招越来越沉,只得边架边退,要待跃到梁上暂避,却始终给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无法脱身,惊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骂道:“周大哥你这傻老头,尽缠住我干甚么?”
但苦于屋外杀声震天,说出来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见。郭靖又退几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绊,险些跌倒。他弯着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铁掌已拍了过来。郭靖百忙之中不及变招,顺手抱起大石挡在胸前。裘千仞一掌击在石上,郭靖双臂运劲,往外推出,接了他这一掌。只觉左侧风响,欧阳锋掌力又到,郭靖力透双臂,大喝一声,将大石往头顶掷了上去,跟着侧身避过来掌。
大石穿破屋顶飞出,砖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登时从屋顶射了进来。周伯通怒道:“瞧得见了,还有甚么好玩?”
郭靖疲累已极,双足力登,从屋顶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欧阳锋急忙飞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别走,别走,陪我玩儿。”长臂抓他左足。欧阳锋一惊,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复落下。裘千仞不待他着地,飞足往他胸间踢去。欧阳锋胸口微缩,伸指点他足踝。三人连环邀击,又恶斗起来。只是此时人影已隐约可辨,门外杀声也渐渐消减,远不如适才胡斗时的惊险。周伯通大为扫兴,一口恶气都出在两人身上,拳法陡变,向两敌连下杀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里只见人马来去奔驰,耳中但听金铁铿锵撞击,不时夹着一声双方士卒中刀中箭时的惨呼号叫。他冲过人丛,飞奔出村,在一处小树林里躺下休息。恶斗了这半夜,这一躺下来,只觉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栗栗危惧,虽然记挂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济时也可脱身逃走,躺了一阵,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觉脸上冰凉,有物蠕蠕而动。他不及睁开眼睛,立即跃起,只听一声欢嘶,原来适才是小红马在舐他的脸。郭靖大喜,抱住红马,一人一马劫后重逢,亲热了一阵。他被欧阳锋囚在石屋之时,这马自行在草地觅食,昨晚大军激战,它仗着捷足机敏,居然逃过了祸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
郭靖牵了红马走回村子,只见遍地折弓断箭,人马尸骸枕藉,偶尔有几个受伤未死的士兵发出几声惨呼。他久经战阵,见惯死伤,但这时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侧耳听去,寂无人声,再从门缝向内张望,屋中早已无人。推门入内前后察看,周伯通、欧阳锋、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马东行。小红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军。
此时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数十万雄师如土崩瓦裂。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素来傲慢暴虐,众叛亲离之余,带了一群残兵败将,狼狈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将速不台与哲别统带两个万人队穷追,自己率领大军班师。速不台与哲别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聂伯河畔基辅城附近,大破俄罗斯和钦察联军数十万人,将投降的基辅大公及十一个俄罗斯王公尽数以车辕压死。这一战史称“迦勒迦河之役”,俄罗斯大片草原自此长期呻吟于蒙古军铁蹄之下。摩诃末日暮途穷,后来病死于里海中的一个荒岛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尔罕城忽然不见了郭靖,甚是忧急,担心他孤身落单,死于乱军之中,见他归来,不禁大喜。华筝公主自是更加欢喜。
丘处机随大军东归,一路上力劝大汗爱民少杀。成吉思汗虽然和他话不投机,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过拂其意,因是战乱之中,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全活的不计其数。
花剌子模与蒙古相距数万里,成吉思汗大军东还,历时甚久,回到斡难河畔后大宴祝捷,休养士卒。丘处机与鲁有脚等丐帮帮众分别辞别南归。又过数月,眼见金风肃杀,士饱马腾,成吉思汗又兴南征之念,这一日大集诸将,计议伐金。
郭靖自黄蓉死后,忽忽神伤,长自一个儿骑着小红马,携了双雕,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游,痴痴呆呆,每常接连数日不说一句话。华筝公主温言劝慰,他就似没有听见。众人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无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于筹划伐金,自也无暇理会。这日在大汗金帐之中计议南征,诸将各献策略,郭靖却始终不发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独自在山冈上沉思了半天,次日传下将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时他长子朮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统辖新征服的诸国,是以伐金的中路军由三子窝阔台统率,左军由四子拖雷统率,右军由郭靖统率。
成吉思汗宣召三军统帅进帐,命亲卫暂避,对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国精兵都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诸将所献方策虽各有见地,但正面强攻,不免旷日持久。现下我蒙古和大宋联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邓州进兵,直捣金国都城大梁。”
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听到此处,同时跳了起来,互相拥抱,大叫:“妙计!”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问你,攻下大梁之后怎样?”郭靖沉思良久,摇头道:“不攻大梁。”
窝阔台与拖雷明明听父王说直捣大梁,怎地郭靖却又说不攻,心下疑惑,一齐怔怔的望着他。成吉思汗仍是脸露微笑,问道:“不攻大梁便怎样?”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几句话把窝阔台与拖雷听得更加胡涂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八个字说得很好,你跟两位兄长说说明白。”
郭靖道:“我猜测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歼敌城下。大梁乃金国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驻兵不多,一见我师迫近,金国自当从潼关急调精兵回师相救。中华的兵法上说:‘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趋,士卒尚且只能赶到十分之一。从潼关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锐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马疲敝,虽至而弗能战。我军以逸待劳,必可大破金兵。金国精锐尽此一役而溃,大梁不攻自下。若是强攻大梁,急切难拔,反易腹背受敌。”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取出一幅图来,摊在案上,三人看后,无不大为惊异。
原来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图,图上画着敌我两军的行军路线,如何拊敌之背,攻敌腹心,如何诱敌自潼关劳师远来,如何乘敌之疲,聚歼城下,竟与郭靖所说的全无二致。窝阔台与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惊又佩。郭靖心下钦服,寻思:“我从《武穆遗书》学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希奇。大汗不识字不读书,却是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这番南征,破金可必。这里有三个锦囊,各人收执一个,待攻破大梁之后,你们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銮殿上聚会,共同开拆,依计行事。”说着从怀里取出锦囊,每人交付一个。郭靖接过一看,见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盖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开。启囊之前,三人相互检验囊口有无破损。”三人一齐拜道:“大汗之命,岂敢有违?”
成吉思汗问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极为迟钝,何以用兵却又如此机敏?”郭靖当下将熟读《武穆遗书》之事说了。成吉思汗问起岳飞的故事,郭靖将岳飞如何在朱仙镇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称他为“岳爷爷”、如何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等语一一述说。成吉思汗不语,背着手在帐中走来走去,叹道:“恨不早生百年,与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间,能有谁是我敌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从金帐辞出,想起连日军务倥偬,未与母亲相见,明日誓师南征,以报大宋历朝世仇,今日这一日该当陪伴母亲了,当下走向母亲营帐。却见帐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老军看守,一问之下,原来他母亲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迁往另一座营帐。
郭靖问明所在,走向彼处,见那座营帐比平时所居的大了数倍,揭帐进内,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帐内金碧辉煌,花团锦簇,尽是蒙古军从各处掠夺来的珍贵宝物。华筝公主陪着李萍,正在闲谈郭靖幼年时的趣事。她见郭靖进来,微笑着站起迎接。
郭靖道:“妈,这许多东西哪里来的?”李萍道:“大汗说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赏你的。其实咱们清寒惯了,哪用得着这许多物事?”郭靖点点头,见帐内又多了八名服侍母亲的婢女,都是大军掳来的女奴。
三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华筝告辞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远行,今日跟她必当有许多话说,哪知她在帐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来。
李萍道:“靖儿,公主定是在外边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说一会话儿。”郭靖答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李萍叹道:“咱们在北国一住二十年,虽然多承大汗眷顾,我却是想家得紧。但愿你此去灭了金国,母子俩早日回归故乡。咱俩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旧居住下,你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这北边再也休来了。只是公主之事,却不知该当如何,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
郭靖道:“孩儿当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儿既死,孩儿是终生不娶的了。”李萍叹道:“公主或能见谅,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却是甚为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样?”李萍道:“这几日大汗忽然对咱娘儿优遇无比,金银珠宝,赏赐无数。虽说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颇有所知,看来此中另有别情。”郭靖道:“妈,你瞧是甚么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辈,有甚高见?只是细细想来,大汗是要逼咱们做甚么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亲。”李萍道:“成亲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愿,也不须相逼。我看啊,你统率大军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异心叛他。”郭靖摇头道:“我无意富贵,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