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黄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饿,原来当真饿得厉害,现下可没甚么吃的啦,好罢,走啦!”拍拍两响,在两名官军头上各击一棒,押着两人抬起柯镇恶继续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千百只乌鸦在空中飞鸣来去。


    柯镇恶听得鸦声,已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祀奉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座高塔,塔顶群鸦世代为巢,当地乡民传说铁枪庙的乌鸦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犯,以致生养繁殖,越来越多。


    黄蓉问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柯镇恶寻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风声,引动官兵捉拿。”说道:“过去不远有座古庙。”黄蓉骂道:“乌鸦有甚么好看?没见过么?快走!”这次不听棒声,两名官军却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还是足踢。


    不多时来到铁枪庙前,柯镇恶听黄蓉踢开庙门,扑鼻闻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只怕她埋怨嫌脏,哪知她竟没加理会。耳听她命两名官军将地下打扫干净,又命两人到厨下去烧热水;耳听她轻轻唱着小曲,甚么“鸳鸯双飞”,又是甚么“未老头白”的。过了一会,官军烧来了热水。黄蓉先替柯镇恶换了金创药,这才自行洗脸洗脚。


    柯镇恶躺在地下,拿个蒲团当作枕头,忽听她啐道:“你瞧我的脚干么?我的脚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对眼珠子!”那官军吓得魂不附体,咚咚咚的直磕响头。黄蓉道:“你说,你干么眼睁睁的瞧着我洗脚?”那官军不敢说谎,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见姑娘一双脚生得……生得好看……”


    柯镇恶一惊,心想:“这贼厮鸟死到临头,还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皮。”哪知黄蓉笑道:“凭你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难看。”砰的一声,伸棒绊了他一个筋斗,居然没再追究。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


    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黄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为人所擒,身首异处,又逞甚么英雄?说甚么好汉?嗯,这杆铁枪只怕还当真是铁铸的。”


    柯镇恶幼时常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等到这庙里来玩耍,几人虽是孩子,俱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是铁打的,还能是假的么?”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倒有三十来斤。我弄丢了你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暂且就拿这杆枪当铁杖使罢。”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砰嘭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递在他手中。


    柯镇恶自兄长死后,与六个结义弟妹形影不离,此时却已无一个亲人,与黄蓉相处虽只一日,不知不觉之间已颇舍不得与她分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觉得比用惯了的铁杖是沉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意了。”


    只听她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鲨胆散,对你伤口很有好处。你恨极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缓放入怀中,想说甚么话,口中却说不出来,只盼她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罢!”


    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渐竭,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不听她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着,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她又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她翻复低吟,似是咀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么,但听她语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听她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身旁铁枪,儿时种种情状,突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着铁枪一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拖着两条小辫子,鼓掌嘻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动。


    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团。六个结义弟妹,还有亲兄长,自己的一双眼珠,都是先后毁在黄药师和他门人的手下。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


    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睡得正沉,寻思:“我这么一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深仇?他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又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决,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此刻于人睡梦之中暗施偷袭,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径,但我一死以报,也对得住她了。”举起铁枪,正要向黄蓉当头猛击下去,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刺耳,静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


    黄蓉给笑声惊醒,跃起身来,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渐行近,只是隔得远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这庙中前殿后院他无一处不熟,当下低声道:“老毒物他们定是见到了鸦塔,向这边走来,咱们且躲一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一列蒲团踢散。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通向后殿的门却给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贼官军!”料想两名官军乘黑逃走,怕黄蓉发觉,先行闩上了门。这时已不及举枪撞门,耳听得大门被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着嗤的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挫敌人的锐气。”完颜洪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欧阳锋嘿嘿的笑了数声,说道:“小王爷安排下妙计,调集嘉兴府官兵,万箭齐发,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打尽,不料迟不迟,早不早,刚好有这场大雾,却给群奸溜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有欧阳先生与裘帮主两位出马,群奸今日虽然逃走,日后终能一一歼灭。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没能见到欧阳先生大展神威,实是可惜之极。”柯镇恶认得是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纷纷奉承欧阳锋,说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杀得众道士狼狈不堪。裘千仞却并未同来。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怎的,此时却又惟恐给敌人发现,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打开铺盖,请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


    杨康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欧阳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是潇洒俊雅,晚辈与他投缘得很,只盼从此结成好友,不料他竟为全真教众杂毛所害。晚辈每一想起,总是难过之极。全真教那群恶道,晚辈立誓要一个个亲手杀了,以慰欧阳世兄在天之灵。只可惜晚辈武功低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欧阳锋默然良久,缓缓的道:“我侄儿不幸惨死,先前我还道是郭靖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听你转述丘处机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恶道所为。现今我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你做徒儿罢。”杨康高声叫道:“师父,徒儿磕头。”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跟着咚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


    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忠良之后,岂知不但认贼作父,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是再难回头的了,心中愈益愤怒。


    只听完颜洪烈道:“客地无敬师之礼,日后再当重谢。”欧阳锋喟然道:“珍珠宝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是瞧着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有个传人罢了。”完颜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


    正乱间,忽然一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不给我吃的?”


    柯镇恶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诧,心想此人怎会与完颜洪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点心给大姑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弟,你说带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听你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吃得饱饱的睡觉罢。”


    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窸窸窣窣的,是甚么声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甚么!”傻姑道:“我怕鬼。”杨康笑道:“这里这许多人,鬼怪哪里敢来?”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胡说八道啦,甚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坟里,婆婆的鬼会把矮胖子的鬼赶出来,不让他住在坟里。他要来找你讨命。”杨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不敢再说。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动!”想是傻姑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说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讨命?傻姑虽然痴呆,但这番话中必有原因,苦于强敌当前,无法出去问个明白。忽又想到:“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个弟妹?但若不是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害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柯镇恶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


    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过她手掌来再写字询问,突觉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欧阳伯伯,您好啊。”


    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铮铮一阵响处,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呼喝:“是谁?”“有刺客!”“甚么人?”


    黄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小怪的干甚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来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起个文王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问,她也不会说真话,便笑笑不语。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另有旁人,当下环卫在完颜洪烈身旁。


    黄蓉坐在一个蒲团上,笑吟吟的道:“欧阳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


    欧阳锋微笑不答,他知黄蓉虽然年幼,却是机变百出,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在众人之前可是难以下台,当下只静待她说明来意,再定对策。只听她说道:“欧阳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镇小蓬莱给全真教的众老道围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难以脱身。”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哪有此事?”


    黄蓉急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明明是你杀了全真教的谭处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终纠缠着我爹爹。再加上个老顽童周伯通从中胡搅,我爹爹又不肯分辩是非,那怎么得了?”


    欧阳锋暗暗心喜,说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个杂毛,怎奈何得了他?”黄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个老顽童,我爹爹便抵挡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来对你说,他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欧阳锋道:“甚么文字?”黄蓉道:“斯里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


    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柯镇恶与完颜洪烈等都听得不明所以,欧阳锋却是大吃一惊,这是《九阴真经》上卷最后一篇中的古怪言语,难道黄药师当真参详透了?他心中虽怦然而动,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说道:“小丫头就爱骗人,这些胡言乱语,谁又懂得了?”黄蓉道:“爹爹已把这篇古怪文字逐句译出,从头至尾,明明白白。我亲眼所见,怎会骗你?”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终无人能解,那便罢了,若有一人解识得出,则普天下舍黄药师之外更无旁人,仍是淡淡说道:“那可要恭贺你爹爹了。”


    黄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将信将疑,又道:“我看了之后,现下还记得几句,不妨背给你听听。”当下念道:“或身搔动,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奇寒壮热,或时欢喜躁动,或时如有恶物相触,身毛惊竖,或时大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痒难搔。原来黄蓉所念的,正是一灯大师所译《九阴真经》总纲中的一段。这诸般怪异境界,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只是修士每当遭逢此境,总是战战兢兢的镇慑心神,以防走火入魔,岂知竟有妙法将心魔导化而为神通,那真是无上宝诀了。只因黄蓉所念确是真经经文,并非胡乱杜撰,欧阳锋内功精湛,入耳即知真伪,至此更无疑念,问道:“下面怎样说?”


    黄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记得下面又说甚么‘遍身毛孔皆悉虚疏,即以心眼见身内三十六物,犹如开仓见诸麻豆等,心大惊喜,寂静安快。’”她所背经文,头一段是怪异境界,次一段是修习后的妙处,偏偏将中间修习之法漏了。


    欧阳锋默然,心想凭你这等聪明,岂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说,但不知你来说这番话是何用意。


    黄蓉又道:“我爹爹命我来问欧阳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还是得三千字?”欧阳锋道:“请道其详。”黄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灭了全真教,那么这篇九阴神功的五千字经文,我尽数背给你听。”欧阳锋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黄蓉道:“爹爹请你去给他报仇,待杀了周伯通与全真六子后,我说三千字与你。”欧阳锋笑道:“你爹爹跟我交情向来平平,怎地这般瞧得起老毒物?”黄蓉道:“我爹爹说道:第一,害死你侄儿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门人,想来你该报仇……”


    杨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个寒噤,他是丘处机之徒,黄蓉这话明明说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问道:“好兄弟,你冷么?”杨康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黄蓉接着道:“第二,他译出经文后就与全真道士动手,不及细细给我讲解,想这部奇书旷世难逢,岂能随他湮没?当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承欧阳伯伯瞧得起,当日曾驾临桃花岛求亲,你侄儿虽不幸为全真派门人所害,但我爹爹说,谅来你也还会顾念你侄儿,因此要你修习神功之后再转而授我。”欧阳锋胸口一酸,心下琢磨:“这番话倒也可信,若无高人指点,谅这小丫头纵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用。”转念一想,说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黄蓉道:“郭靖这浑小子已将经文写与你了,我说了译文的关键诀窍,你一加核对,自知真假。”欧阳锋道:“话倒不错,让我养养神,明儿赶去救你爹爹。”黄蓉急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欧阳锋笑道:“那么我给你爹爹报仇,也是一样。”他算计已定,经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将来逼着黄蓉说出经文关键,自能参详得透全篇文义,此时让黄药师与全真教斗个两败俱伤,岂不妙哉?


    柯镇恶在神像背后,听两人说来说去,话题不离《九阴真经》,寻思黄蓉在他掌中写了“告我父何人杀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黄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欧阳锋笑道:“这个自然,你也歇歇罢!”


    只听黄蓉拖动蒲团,坐在傻姑身旁,说道:“傻姑,爷爷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么你在这里?”傻姑道:“我不爱跟着爷爷,我要回自己家去。”黄蓉道:“是这个姓杨的好兄弟到岛上来,带你坐船,一起来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


    柯镇恶心念一动:“杨康几时到过桃花岛上?”只听黄蓉问道:“爷爷哪里去啦?”傻姑惊道:“你别说我逃走啊,爷爷要打我的。”黄蓉笑道:“我不说,不过我问你甚么话,你须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爷爷说,他要来捉我回去,教我认字。”黄蓉笑道:“我一定不说。你说爷爷要你认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爷爷在书房里教我认字,说我爹爹姓曲曲儿,我也姓曲曲儿,他写了个曲曲儿的字,叫我记住。又说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儿甚么风。我老是记不得,爷爷就生气了,骂我傻得厉害。我本来就叫傻姑嘛!”


    黄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爷爷骂你,爷爷不好,傻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兴。黄蓉道:“后来怎样?”傻姑道:“我说我要回家,爷爷更加生气。忽然一个哑巴仆人进来东指西指、咿咿啊啊的,爷爷说:‘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罢!’过了一会,那哑巴送了一张纸来,爷爷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哑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难看,我向他干瞪眼,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镇恶回想当日赴桃花岛求见之时,情景果真如此,初时黄药师拒见六人,待朱聪将事先写就的书信送入,傻姑才出来接待,可是三弟现时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见了他们么?”傻姑道:“爷爷叫我陪客人吃饭,他自己走了。我不爱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来,见爷爷坐在石头后面向海里张望,我也向海里张望,看见一艘船远远开了过来,船里坐的都是道士。”


    柯镇恶心道:“当日我们得悉全真派大举赴桃花岛寻仇,抢在头里向黄药师报讯,请他暂行避让,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说明原委。可是在岛上始终没见全真诸子到来,怎么这傻姑又说有道士坐船而来?”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就怎样?”傻姑道:“爷爷向我招手,叫我过去。我吓了一跳,原来我溜了出来玩,他早就瞧见啦。我不敢过去,怕他打。他说我不打你,你过来。我就过去。他说他要坐船出海钓鱼,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后,领他们进去,和矮胖子他们六个人一起吃饭。我说我也要去钓鱼。爷爷说不许我去钓,叫我领道士进屋去,他们认不得岛上的路。”黄蓉道:“后来呢?”


    傻姑道:“后来爷爷就到大石头后面去开船,我知道的,那些道士生得难看,爷爷不爱见他们。”黄蓉赞道:“是啊,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爷爷甚么时候再回来?”傻姑道:“甚么回来?他没回来。”


    柯镇恶身子一震,只听黄蓉问道:“你记得清楚么?后来怎么?”只听她问话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显是问到了重大的关节所在。


    傻姑道:“爷爷正要开船,忽然飞来了一对大鸟,就是你那对鸟儿啊。爷爷向鸟儿招手呼哨,这对鸟儿就飞了下来,鸟脚上还缚着甚么东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爷爷,给我,给我!’……”说到这里,当真大叫起来。杨康叱道:“别吵啦,大家要睡觉。”


    黄蓉道:“傻姑,你说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轻轻的说。”果真放低了声音说道:“爷爷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来,缚在大鸟足上,把大鸟又放走了。”黄蓉嗯了一声,自言自语:“爹爹要避开全真诸子,怪不得无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谁射的?”问道:“谁射了鸟儿一箭?”傻姑道:“射箭?没有啊。”说着呆呆出神。黄蓉道:“好,再说下去。”傻姑道:“爷爷见袍子撕坏了,就脱了下来,叫我回去给他拿过一件。等我拿来,爷爷却不见啦,道士的船也不见啦,只有那件撕坏的袍子抛在地下。”


    她说到这里,黄蓉不再询问,似在静静思索,过了半晌,才道:“他们去了哪里呢?”傻姑道:“我瞧见的。我大叫爷爷,听不到他答应,就跳到大树顶上去张望,我见爷爷的小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后面,慢慢的就都开得不见了。我不爱去见那矮胖子,就在沙滩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领这爷爷和好兄弟回去。”黄蓉问道:“这爷爷,不是教你认字的那个爷爷罢?”傻姑嘻嘻笑了几声,说道:“这个爷爷好,不要我认字,还给我吃糕儿。”黄蓉道:“欧阳伯伯,你糕儿还有么?再给她几块。”欧阳锋干笑道:“有啊!”柯镇恶一颗心似乎要从腔子中跳跃而出:“原来欧阳锋那日也在桃花岛上。”


    猛听得傻姑“啊哟”一声叫,接着拍拍两响,有人交手,又是跃起纵落之声,只听黄蓉叫道:“你想杀她灭口吗?”


    欧阳锋笑道:“这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爹爹。我又何必杀这傻姑娘?你要问,痛痛快快的问个清楚罢。”但听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被欧阳锋打中了甚么所在。


    黄蓉道:“我就是不问,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亲口说出来罢了。”欧阳锋笑道:“你这小丫头也真鬼机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说给我听听。”


    黄蓉道:“我初时见了岛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杀了江南五怪。后来想到一事,才知决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让这些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妈妈墓中陪她?又怎能从墓中出来之后不掩上墓门?”


    欧阳锋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哟,这当真是我们疏忽了。康儿,是不是?”


    柯镇恶只听得心胆欲裂,这时才悟到黄蓉原来早瞧出杀人凶手是欧阳锋、杨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来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这一出去凶多吉少,是以要柯镇恶将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说明凶手是谁,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转念一想:“我飞天蝙蝠性儿何等暴躁,瞎了眼珠,却将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纵然明说,我又岂肯相信?柯镇恶啊柯镇恶,你这杀千刀的贼厮鸟,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举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欧阳锋又道:“你怎么又想到我身上?”黄蓉道:“想到你并不难,掌毙黄马、手折秤杆,当世有这功力的寥寥无几。不过初时我还当是别人。南希仁临死时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个字,是‘杀我者乃十’,第五个字没写完就断了气。我想你的姓名并非是‘十’字开头,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欧阳锋呵呵大笑,说道:“南希仁这汉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见你。”黄蓉道:“我见他临死时的情状,必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练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欧阳锋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却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无毒,用毒物熬练手掌,不过是练掌力的法门,将毒气逼将出来,掌力自然增强。那南希仁死时口中呼叫,说不出话,脸上却露笑容,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么毒?”欧阳锋不答,又问:“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滚,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如此剧毒之物,我想天下舍铁掌帮外,再也无人能有。”


    黄蓉这话明着相激,欧阳锋虽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难道是白叫的吗?”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喝道:“就是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是咬中了他的舌头,是以他身上无伤,说不出话。”柯镇恶听得热血直涌入脑,几欲晕倒。


    黄蓉听得神像后微有响动,急忙咳嗽数声,掩盖了下去,缓缓说道:“当时江南五怪给你尽数击毙,逃掉的柯镇恶又没眼珠,以致到底是谁杀人都辨不清楚。”


    柯镇恶听了此言,心中一凛:“她这话是点醒于我,叫我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两人一齐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却听欧阳锋干笑道:“这个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他走的。”黄蓉道:“啊,是啦。你杀了五人,却教他误信是我爹爹杀的,让他出去宣扬此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欧阳锋笑道:“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儿想出来的,是么?”杨康又含含糊糊的应了声。


    黄蓉道:“这当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欧阳锋道:“咱们可把话题岔开去啦。后来你怎么又想到是我?”黄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两湖南路和我交手,虽说他也可赶在头里,先到桃花岛,但要快过小红马,终究难能。我再想朱聪在信后写的那句话,他叫大家防备,后面那个字没写完,只写了三笔,一划、一直,再是一划连钩,说是‘东’字的起笔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尝不能?若非东邪,定是西毒了。这一点我在桃花岛上早就想到,但当时尚有许多枝节想不明白。”


    欧阳锋叹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原来仍是留下了这许多线索。那肮脏书生见机倒快,我就没瞧见他动笔写字。”


    黄蓉道:“他号称妙手书生,动手做甚么事自然不会让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十’字,到底他想写甚么字。只因我想这位小王爷武艺低微,决没本事一举杀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终想不到是他。”杨康哼了一声。


    黄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岛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终猜不透。我梦见了很多人,后来梦到穆家姊姊,梦见她在北京比武招亲。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跳了起来,才知凶手原来是这位小王爷!”


    杨康听了她这几句语音尖锐颤抖的话,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强笑道:“难道是穆念慈托梦给你?”黄蓉道:“是啊,若不是这个梦,我怎会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杨康一怔,厉声道:“你怎么知道?又是穆念慈在梦中说的?”黄蓉冷笑道:“那何用说?你们二人将朱聪打死后,把我妈妈墓里的珠宝放在他怀里,好教旁人见了,只道他盗宝被我爹爹见到,因而丧生。这栽赃之计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节,朱聪的外号叫作妙手书生。”


    欧阳锋好奇心起,问道:“是妙手书生便又怎地?”黄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宝,却不知从他身上取宝。”欧阳锋不解,问道:“甚么取宝?”黄蓉道:“朱聪武功虽不及你,但他在临死之前施展妙手,在这位小王爷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们居然始终不觉。若非此物,我万万料想不到小王爷竟曾光降过桃花岛。”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么翡翠小鞋了。”黄蓉道:“不错。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缘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个‘比’字,反面有个‘招’字,我苦苦思索,总是猜想不透,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头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盘想通了。”


    欧阳锋笑道:“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是忿怒,只是黄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欧阳锋听,实则向他解释:“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亲,小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凑巧也赶上瞧这场热闹。比到后来,小王爷抢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对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招亲,却是纠葛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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