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钟灵道:“司空帮主,对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对不住个屁!”段誉道:“司空帮主,你对钟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司空玄怒道:“君子你个奶奶!”心想:“我身上给种下了‘生死符’,发作之时苦楚难熬,不如就此死了,一干二净。”向钟灵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你不去请你爹爹也成,咱们同归于尽便了。”言语中竟有凄恻自伤之意。
钟灵想了想,说道:“你放我出来,待我写封信给爹爹,求他前来救你。你派个不怕死的人送去。”司空玄道:“我叫这姓段的小子去,为甚么另行派人?”钟灵道:“你这人真没记心!不论是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说过了的,是不是?我不愿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阴沉沉的道:“他不能死,难道我手下的人便该死了?不去便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钟灵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叫道:“你老头儿好不要脸,只管欺侮我小姑娘!这会儿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说神农帮司空帮主声名扫地,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司空玄自管运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誉道:“由我去好了。钟姑娘,令尊见我是去报讯,请他前来救你,想来也不致于害我。”钟灵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个法儿,你别跟我爹爹说我在这里,他如杀了你,就不知我在甚么地方了。不过你一带他到这儿,马上便得逃走,否则你要糟糕。”段誉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
钟灵对司空玄道:“司空帮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这断肠散的解药如何给他?”司空玄指着远处西北角的一块大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药,候在那边。段君逃到那块岩石之后,便能得到解药。”他要段誉请人前来救命,称呼上便客气些了,于是传下号令,命帮众将钟灵掘了出来,先用铁铐铐住她双手,再掘开她下身的泥土。
钟灵道:“你不放开我双手,怎能写信?”司空玄道:“你这小妮子刁钻古怪,要是写甚么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边的信物,叫段君去见令尊便了。”
钟灵笑道:“我最不爱写字,你叫我不用写信,再好也没有。我有甚么信物呢?嗯,段大哥,你将我这双鞋子脱下来,我爹爹妈妈见了自然认得。”
段誉点点头,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觉入手纤细,不盈一握,心中微微一荡,抬起头来,和钟灵相对一笑。段誉在火光之下,见到她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几滴泪珠,目光中却蕴满笑意,不由得看得痴了。
司空玄看得老大不耐烦,喝道:“快去,快去,两个小娃娃尽是你瞧我、我瞧你的干甚么?段兄弟,你赶快请了人回来,我自然放这小姑娘给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脚,将来日子长着呢。”
段誉和钟灵都是满脸飞红。段誉忙除下钟灵脚上一对花鞋,揣入怀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钟灵瞧去。钟灵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归!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搁,谁都没了性命。钟姑娘,此间前往尊府,几日可以来回?”钟灵道:“走得快些,两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来了。”司空玄稍觉放心,催道:“快快去罢!”
钟灵道:“我说道路给段大哥听,你们大伙儿走开些,谁都不许偷听。”司空玄挥了挥手,诸帮众都走得远远地。钟灵道:“你也走开。”司空玄暗暗切齿,心想:“待我伤愈之后,若不狠狠摆布你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为人了。”当下站起身来,也走了开去。
钟灵叹了口气,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刚会面,便要分开了。”段誉笑道:“来回四天,那也没有甚么。”
钟灵一双大眼向他凝视半晌,道:“你先去见我妈妈,跟她说知情由,再让我妈去跟我爹说,事情就易办得多。”于是伸出脚尖,在地下划明道路。原来钟灵所居是在澜沧江西岸一处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远,但地势十分隐秘,入口处又有机关暗号,若非指明,外人万难进谷。段誉记心极佳,钟灵所说的道路东转西曲,南弯北绕,他听过之后便记住,待钟灵说完,道:“好,我去啦。”转身便走。
钟灵待他走出十余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来!”段誉道:“甚么?”又转身回来。钟灵道:“你别说姓段,更加不可说起你爹爹会使一阳指。因为……因为我爹爹说不定会起别样心思。”段誉一笑,道:“是了!”心想这姑娘小小年纪,心眼儿却多,当下哼着曲子,扬长而去。
二
玉壁月华明
折腾了这许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径向西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里,已绕到无量山主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他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见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段誉忙俯伏溪边,不敢稍动。
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罢。”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悉率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语音微微发颤,显得甚是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那女子道:“你又怎么知道这条小路?”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甚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甚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说甚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煞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见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发下了重誓,说甚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你的话。”从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的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见了踪迹才好。想起来我实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到师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给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甚么希奇古怪,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玉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甚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甚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甚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了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徘徊,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是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说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是说来骗人的?”
干光豪道:“若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鬼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甚么好处啊。再说,我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谷,那两位高人就算能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子也决计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甚么东宗西宗啦。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掉在这水里,变个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做忘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甚么人?”跟着脚步声响,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个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了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真是罪过,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忘八也好,不规矩也好,跟你又有甚么相干了?为甚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甚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甚么东西?”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毫不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段誉心想:“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脚下加紧,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直堕了下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甚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了百余丈,突然间蓬的一声,屁股撞上了甚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晃。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瀰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晃,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为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哪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彩,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余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余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成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如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白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只觉混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睹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在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无一个。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一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也没命了。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罢。”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甚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那里又有甚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片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一个“段”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晃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壁上人影跟着左晃,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一个“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拚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里笑声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现了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甚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揿着牛头喝水,那终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甚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哪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武功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会发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甚么了不起了?”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藏着甚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中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晃。他双手出力狠推,摇晃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后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余步,洞中已无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亮,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余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然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甚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手摸去,原来前边又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慢将门推开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只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斓的鲤鱼在窗外悠然而过。细看那窗时,原来是镶在石壁上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