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弟好,师妹好。师父正牵记着师叔呢。这几天老是说:‘戚师弟怎么还不到?’请罢!”


    戚长发等三人走进大门,鼓乐手吹起迎宾的乐曲。唢呐突响,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发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的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可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听得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喝道:“万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钱,今日该还了罢?”戚长发一转头,只见厅口一人提起一只木桶,双手一扬,满桶粪水,疾向他和万震山二人泼将过来。


    戚长发眼见女儿和徒弟站在身后,自己若是侧身闪避,这一桶粪水势须兜头泼在女儿身上,他应变奇速,双手抓住长袍,运动一崩,拍拍拍拍一阵迅速轻响,扣子崩断,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长袍已然离身,内劲贯处,一件长袍便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行兜在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粪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那人掷出粪桶,便即跃在一旁。砰蓬,拍啦,粪桶和长袍先后着地,满厅臭气弥漫。


    只见那人满腮虬髯,身形魁梧,威风凛凛的站在当地,哈哈大笑,说道:“万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来给你拜寿,少了礼物,送上黄金万两,恭喜你金玉满堂啊!”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见此人如此前来捣乱,将一座灯烛辉煌的寿堂弄得污秽不堪,无不大怒。八个人一拥而上,要揪住他打个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给我站住了。”八名弟子当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汉破口大骂:“操你奶奶的雄,你是甚么东西?今天是万老爷的好日子,却来搅局,不揍你个好的,你这王八羔子,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厉害。”


    万震山已认出这虬髯汉子的来历,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太行山吕大寨主到了。吕大寨主这几年发了大财哪,家里堆满了黄金万两使不完,随身还带着这许多。”


    众宾客听到“太行山吕大寨主”这七个字,许多人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原来是太行山的吕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爷子结下了梁子。”“这吕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厉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黄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热闹瞧的了。”


    吕通冷笑一声,说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风报信,坏了我们的买卖。那也不打紧,却累得我兄弟吕威坏在鹰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查到原来是你万震山这狗贼干的好事。这件事你说怎么了结?”


    万震山道:“不错,那是我姓万的通风报讯,在江湖上吃饭,做没本钱买卖,那也没甚么,可是你兄弟吕威强奸人家黄花闺女,连坏四条人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姓万的遇上了可不能不管。”


    众人一听,都大声叫嚷起来:“这种恶事也干,不知羞耻!”“贼强盗,绑了他起来送官。”“采花大盗,竟敢到江陵府来撒野!”


    吕通突然一个箭步,从庭院中窜到厅前,横过手臂,便向楹柱上击了过去。连击数下,只听得喀喇喇一响,一条碗口粗细的楹柱登时断为两截,屋瓦纷纷堕下,院中厅前,一片烟尘弥漫。许多人逃出了厅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铁臂功,无不凛然,均想:“若是身上给他手臂这么横扫一记,哪里还有命在?”


    吕通反身跃回庭院,大声叫道:“万震山,你当真是侠义道,就该明刀明枪的出来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条好汉。为什么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风?又为什么吞没了我兄弟已经到手了的六千两银子?他妈的,你卑鄙无耻!有种的就来拚个死活!”


    万震山冷笑道:“吕大寨主,十年不见,你功夫果然大大长进了。只可惜似你这等人物,武功越强,害人越多。姓万的年纪虽老,只得来领教领教。”说着缓步而出。


    忽然间人丛中窜出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没声的欺近身去,双臂一翻,已勾住吕通的两条手臂,大声叫道:“你弄脏了我师父的新衣服,快快赔来!”正是戚长发的弟子狄云。


    吕通双臂一震,要将这少年震开,不料手臂给狄云死命勾住了,无法挣脱。吕通这铁臂功须得横扫直击,方能发挥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劲力使不出来。他大怒之下,右膝一举,撞在狄云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云吃痛,臂力一松。吕通一招“风云乍起”,挣脱了他双臂,呼的一拳击出,正是“六合拳”中的一招,“乌龙探海”。


    狄云急窜让开,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师父这件新袍子,花了三两银子缝的,咱们卖了大牯牛大黄,才缝了三套衣服,今儿第一次上身……”吕通怒道:“楞小子,胡说八道甚么?”狄云冲上三步,叫道:“你快赔来!”他是农家子弟,最是爱惜物力,眼见师父卖去心爱的大牯牛缝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来便让人给槽蹋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吕通跟万震山之间有什么江湖过节,师父这件袍子总之是非赔不可。


    万震山道:“狄贤侄退下,你师父的袍子由我来赔便是。”狄云道:“要他赔,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认帐,那便糟了。”说着又去扭吕通的衣襟。吕通一闪,砰的一拳,击在狄云胸口,只打得他身子连晃,险些摔倒。万震山喝道:“狄贤侄退下!”语气已颇严峻。


    狄云红了双眼,喝道:“你不赔衣服还打人,不讲理么?”吕通笑道:“我打你这浑小子便怎样?”狄云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从左掌底穿出。吕通使招“打虎式”,左腿虚坐,右拳飞出去。


    两人这一搭上手,霎时之间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跟着戚长发练武,与师妹过招比剑,从没一天间断。吕通虽是晋中大盗,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时之间却也打他不倒,几次要使铁臂功,都被他乖巧避开,在他肩头打中了两拳,狄云肉厚骨壮,也没受伤。


    再拆数招,吕通焦躁起来,突然间拳法一变,自“六合拳”变为“赤尻连拳”。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杂以猴拳,讲究搂、打、腾、封、踢、潭、扫、挂,又加上“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跺子脚”八式,式中套式,变幻多端。狄云没见过这路拳法,心中一慌,左腿上连接给他踹了两脚。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敌手,喝道:“狄贤侄退下,你打他不过。”


    狄云叫道:“打不过也要打。”砰的一响,胸口又被吕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着,一直为师哥担心,这时忍不住也叫:“师哥,不用打了,让万师伯打发他。”但狄云双臂直上直下,不顾性命的前冲,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登时鲜血淋漓。


    万震山皱起了眉头,向戚长发道:“师弟,他不听我话,你叫他下来罢!”戚长发哼了一声,道:“让他吃点儿苦头,待会让我去斗斗这采花大盗。”


    便在此时,大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着只破碗,右手拄着一根竹棒,嘶哑着嗓子叫道:“老爷子今日做喜事,施舍老化子一碗冷饭。”


    众人都正全神贯注的瞧着吕通与狄云打斗,谁也没去理会,那乞丐呻吟叫唤:“啊唷,饿死了,饿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下的粪便之中,脚下一滑,俯身摔将下来,大叫一声:“啊哟,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时摔出。说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掷在吕通后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却在吕通膝弯的“曲泉穴”中一碰。


    吕通膝间一软,左足跪倒,同时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虚脱。狄云双拳齐出,砰砰两声,将吕通庞大的身子打得飞了起来,拍的一响,臭水四溅,正摔在他携来的粪便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见吕通狼狈万状的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出。众贺客哈哈大笑,齐声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别让这贼子跑了。”


    狄云兀自大叫:“赔我师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觉左臂被人握住,动弹不得,侧头一看,正是师父。戚长发道:“你侥幸得胜,还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给狄云擦去脸上鲜血。狄云一低头,只见自己新衫的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都是鲜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我这件新衣也弄脏了。”


    只见那老乞丐蹒跚着走出大门,喃喃自语:“饭没讨着,反赔了一只饭碗。”狄云知道适才取胜,全靠这乞丐碰巧一跌,从怀里掏出二十枚大钱,那是师父给他来城里零花的,追出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乞丐连声道:“多谢,多谢。”


    当晚万震山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寿的贺客。他是荆州的大绅士,寿堂中悬了荆州府凌知府、江陵县尚知县送的寿幛,金光闪闪,好不风光。


    席上自是人人谈论日间这一件趣事,大家都说狄云福气好,眼见不敌,刚好这老乞丐进来摔了一交,扰乱了吕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称赞狄云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胆识,和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缠斗到数十招,那也已极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说这是寿星公洪福齐天,否则那有这么巧,老乞丐摔个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强敌,若是万震山自己出手,当然两三下便打发了这恶客,不过要劳动寿星公的大驾,便不这么有趣了。


    众宾客这么一称赞狄云,万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脸上黯然无光。这吕通本是冲着万震山而来,万门弟子不出手,却教师叔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弟子强行出头,打退了敌人。八名弟子个个心中气愤,可又不便发作。


    万震山亲自敬过酒后,大弟子鲁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万圭、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吴坎、七弟子冯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过来敬酒。万门八弟子都以“土”字傍为名,其中第三弟子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长身玉立,脸形微见瘦削,俊美潇洒,倒像是个富家公子,不似大师兄鲁坤、二师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


    八人向来宾中有功名的举人、秀才、武林尊长敬过了酒,敬了师叔戚长发一杯,便向狄云敬酒。万圭说道:“今日狄师兄给家父挣了好大的面子,我们师兄弟八人,每个都非敬狄师兄一大杯不可。”狄云素来不会喝酒,双手乱摇,说道:“我不会喝,我不会喝。”


    万圭道:“日间家父连叫三次,要狄师兄退下,狄师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般。我们此刻敬酒,狄师兄又是不喝,那把我们万家门可忒也小看了。”狄云愕然道:“我……我没有啊。”


    戚长发听得万圭的语气不对,说道:“云儿,你喝了酒。”狄云道:“我……我……我不会喝酒的啊。”戚长发沉声道:“喝了!”狄云无奈,只得一人一杯,接连喝了八杯,登时满脸通红,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胡里胡涂的一团。


    这一晚狄云睡上了床,心头兀自迷糊,只感胸间、肩头、腿上,被吕通拳打脚踢过之处都是热辣辣的疼痛。睡到半夜,睡梦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弹击,有人不住叫唤:“狄师兄、狄云,狄云!”狄云一惊而醒,问道:“是谁?”


    窗外那人说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请狄师兄出来。”狄云一呆,下得床来,披衣穿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八个人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长剑,便是那万门八弟子。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万圭道:“咱们要领教领教狄师兄的剑招。”狄云摇头道:“师父吩咐过的,不可跟万师伯门下的师兄们比试武艺。”万圭冷笑道:“原来戚师叔倒有自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突然间嗤嗤三声,万圭隔窗向他连刺三剑,剑刃都在他脸颊边掠过,相差不过寸许。狄云只感脸颊边凉飕飕地,大吃一惊,急忙倒退,左脚在凳上一绊,一个踉跄,十分狼狈。万门八弟子都大声笑了起来。


    狄云大怒,返身抽出枕头底下的长剑,跃出窗去,见万门八大弟子人人脸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虽是有气,但念及师父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和师伯门人失和,说道:“你们要怎样?”


    万圭长剑虚击,在空中嗡嗡作响,说道:“狄师兄,你今日逞强出头,只道我荆州万家门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还是说我万门家中,没一个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云摇头道:“那人弄脏了我师父的衣服,我自然要他赔,这关你甚么事?”


    万圭摇头道:“你在众位宾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脸,却教我师兄弟八人全闹得灰头土脸。别说再到江湖上混,便是这荆州城中,我们师兄弟也无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不也太过分了么?”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万门大弟子鲁坤道:“三师弟,这小子装蒜,跟他多说什么?抻量抻量他。”


    万圭长剑递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识得这一剑乃是虚招,身形不动,亦不伸剑挡架。万圭斜剑收回,被他识破剑招,更是着恼,说道:“好啊,你是不屑跟我动手!”狄云道:“师父吩咐过的,千万不可跟师伯的门人比试。”


    突然间嗤的一声,万圭长剑刺出,在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条长缝。


    狄云对这件新衣甚是宝爱,平白无端的给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赔。”万圭冷冷一笑,挺剑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剑斜削,当的一声,格开来剑,乘势还击。两人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两人所学剑法一脉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兴发,一剑剑竟往万圭要害刺去。


    周圻叫道:“嘿!这小子当真要人性命么?三师弟,手下别容情了。”


    狄云一惊,暗想:“我若是一个失手,真的刺伤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势登缓。万圭还道他剑法不及自己,剑招绵绵不绝,来势甚是凌厉。狄云连连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这是干什么了?”万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个透明窟窿!”嗤的一剑。踏中宫直刺,狄云斜身闪在左侧,眼见他右肩处露出破绽,长剑倒翻上去,这一剑若是直削,万圭肩头非受重伤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剑刃平转,拍的一声,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这一来胜负已分,万圭该当知难而退,他平日和师妹比剑,一到这个地步便即罢手,不料万圭俊脸一红,反而挺剑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阵剧痛,已然中剑。


    鲁坤、周圻等拍手欢呼,说道:“小子,躺下罢!”“认输便饶了你!”“戚师叔调教出来的乡巴佬门徒,原不过是这几下三脚猫把式。”


    狄云腿上中剑后本已大怒,听这些人出言辱及师父,更是怒发如狂,一咬牙,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万圭见对方势如疯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得不错,这般拚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便见散乱。


    卜垣眼见三师兄堪堪要败,拾起一块砖头,用力投向狄云后心。


    狄云全神贯注的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被砖头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不要脸,两个打一个么?”卜垣道:“甚么,你说甚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人齐上,我也不能丢了师父的脸面。”不顾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剑剑向万圭刺去。这时他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但漏洞虽多,气势却盛,万圭狼狈闪架,已不敢进攻。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伤了他性命,戚师叔脸上须不好看,咱俩上前掠掠阵罢!”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留点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飕飕两剑,齐往狄云胁下刺去。


    狄云的剑法本来也没比万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气的猛攻,这才占得了上风。卜垣和吴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三,登时手忙足乱,刷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这一剑伤得不轻,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仍是不住挡格三人刺来的剑招。鲁坤冷哼一声,抢上来右足飞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入树丛之中。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吴坎哈哈一笑,跃后退开。


    万圭得意洋洋的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个屁!你们四个打我一个,算什么好汉子?”万圭剑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喝道:“你还敢嘴硬!我再使一点力,立时割断了你喉管。”狄云骂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不使力的是乌龟王八蛋。”万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臭贼,你嘴巴还硬不硬?”


    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些呻吟出声,但咬牙强自忍住,骂道:“臭杂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的面门。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欲待张口再骂,却骂不出声了。


    万圭冷笑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向师父师妹哭诉去,说我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料你这脓包货定要去哭哭啼啼。”狄云怒道:“哭诉甚么?大丈夫报仇,只自己一个儿动手。”万圭正要他说这一句话,更激他道:“给你脸上留些记认,好教你师父开口来问。”说着在他左眼右脸重重的各踢一脚。狄云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成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好好的招待于你,买酒杀鸡,哪一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损我。


    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诉,要我爹爹责罚我,代你出了这口鸟气。‘呜呜呜,万师伯,你的八个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下喊哭求饶。呜呜呜,万师伯,你不主持公道吗?’”狄云道:“你这种没骨头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诉!”


    万圭和鲁坤、卜垣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闷气已出,当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你有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的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个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得罪他们师父,为甚么平白无端的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这般蛮不讲理么?”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头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的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弓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的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便是日间所见的那个老丐。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那老丐叹道:“谁教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一个亲人照顾,哎唷,哎唷……”撑着竹棒,一步步的走远。


    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自己刚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罢!”


    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算甚么英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坐倒在地,伸拳给他捶背。


    捶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死样活气,连给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没有了。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有甚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气,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劲击出。老丐笑道:“太轻,太轻,不管用。”


    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


    狄云右臂运动,待要挥拳往他背上击去,月光下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放松了劲力,说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间,只觉腰间给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挣扎着站起,并不发怒,只是说不出的惊奇,怔怔的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用甚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你……你怎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也没教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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