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3个月前 作者: 阮阮阮烟罗
    他忘不了,即使在醉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忘不了在栖迟居中,望岚亭外雪天一色,她靠近前来,轻吻上他唇时,温凉的触感,暖热的呼吸。


    他忘不了太多太多的事,从在淇江池畔初见她的第一眼,他的心就落在她身上,即使已被伤得伤痕累累,他也收不回自己的心,半分都收不回。


    沙沙的落雪打窗声,似是冰棱一道道刺在他的心上,他望着空荡荡的室内,想若是余生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朝夕相对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他的余生将是如何孤寂悲凉。


    他想起与她新婚时,她饶有兴致地布置她与他的“家”,几乎每日都会冒出新点子,将室内的陈设改了又改、窗纱帘幕换了又换。每有应季花卉,她都不假侍女之手,亲自修剪了插瓶,而他每次看到她插花时,看到室内焕然一新的陈设时,心都似暖洋洋地漾荡在春水里、飘扬在阳光中。


    那时的心境,与今相比,陌生久远如隔世,令他都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他望向室内凋零的花枝,他看向四周黯淡的陈设,想若是时光能够倒流,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与她能一直如新婚燕尔时,该有多好。


    可否就让时光倒流,就当后来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就当她做错了一回,人非圣贤,孰能无错,她改了就好,改了,他和她重新开始,他们将不好的事情都忘记,只记得他们两心相悦时。


    一边心中恨意难消时,一边心中又另有一道声音,在不停地劝解他自己,两边势如水火,几乎要将他的心撕裂开来。他无法痛择,最后也不知哪边占了上风,只知他要带她回来,不管是爱她更多还是恨她更多,他都不能没有她在身边。


    他去了那处小院,隔着纷扬的飞雪,见她与太子亲密地站在一处,见她在凝视他许久后,最终放开了太子的手,向他走来。


    她心中还是有他的,她愿意和他回家。他这般暗自努力劝解自己时,转念又想,她是为太子而随他离开,若太子与她的私情在光天化日下被揭开,于太子名声有损,她向来爱惜太子,事事为太子仔细考虑,再怎么舍不得离开太子,也不会在这处小院久待,也会随他回府继续做云夫人。


    心中越发撕裂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来,索性在与她回府的路上一字未言。也许他想为他昨日的话道歉,想试着与她重修旧好,却一张口,却是心中的怨恨上涌,却是比昨日更为难听的言辞,他控不住心中的爱恨交加。


    爱恨纠缠中,他沉默地与她回到他们的“家”。他以为他心坚冷如冰,却在她踏入室内的那一瞬间,心忽然就无声无息地软了下来。记忆里已蒙灰尘的旧时光,似都随她回来鲜活了起来,他和她曾经是那样美好,他想要回到从前。


    不管有多恨,他也想要回到从前。原谅她,原谅她这一次就是了,他拼命压抑心中的恨,向她走近,他想要对她说出这句话,却见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那件未绣完的婴儿肚兜,放在了火上。


    烈烈的火光燃在他眼前,也肆意地烧在他心底,将他心烧得一片空洞荒凉。他见她将婴儿肚兜烧为灰烬,他听她说要与他和离,却又仿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只听得到笑声,回荡在他心底的悲凉的冷笑声,笑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笑他云峥的可悲可怜。


    她不想与他有孩子,不想与他有任何羁绊和将来,不想与他回到从前。她回来,不是选择回头、与他相守,而是要与他断得干干净净。她确实顾惜太子的名声,所以她要舍弃云夫人的身份,她要干干净净地离开他,再干干净净地去到太子身边。


    他宁死也不和离,他绝不成全她和太子。即使剩下的婚姻,已是在茍延残喘,他也绝不肯放开她,既然这一生已不可能真心相爱,那彼此怨恨折磨、相看相厌到老,也算是白头,也算不负他们成亲时,许下的白首不离的誓言。


    然而这也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念,最终太子竟不顾名声,宁失储君之位,也要娶她为妻。最终皇权压迫下,他不得不与她和离,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晋王妃。


    和离那日,她对他说,往后一别两宽,就当他二人从未认识过。怎可能如此,他的恨岂会随一纸和离书而消散,他只会越恨越深,他的恨渐同于杀心,他想借秦党之势,置萧绎于死地。


    他原以为他同样恨她,恨到希望她从不存在于这人世间,但当秦皇后中毒事件中,她随萧绎亦有性命之忧时,他却不想她死,他想她若死了,他对她的恨要如何安放,她当活着,被他恨上一世。


    他主动向秦皇后请缨审理中毒案,他想伪造她畏罪自尽的假象,而后将她偷偷藏起来,从此这世间没有晋王妃,就只有虞嬿婉,只属于他的虞嬿婉,她再也不能离开他,再也不能。


    然而谢沉却一再出手阻挠,然而秦皇后中毒一事,最终调查结果竟与晋王府毫不相关。


    他因与秦党一心,知此中毒案原本只是长乐公主的报复心,只是一桩恶作剧,是秦皇后在知晓后有意引导成一桩大案,中毒本该为假,实际却成了真事,那名神秘消失的宫人,到底是谁的人?


    他那时还未想到萧绎,只以为是谢沉暗中出手,因向来不偏不倚的谢右相,那时却与晋王府有所往来,却主动向皇帝请求来审理此案,却一而再地插手护她。


    他此前从未疑过谢沉与她的关系,因谢沉为人清正,因谢沉与她曾是那样的身份关系,可若谢沉有私心呢?世人一直以为谢沉厌她,因她曾败坏谢家门风,可若事实并非如此,若谢沉一直以来都有私心呢?


    一壁心有疑虑,一壁他仍欲先置萧绎于死地。江南巡查一行,发生于清平郡夷波山中的刺杀,原是秦党针对萧绎的刺杀,他从旁协助。可那一日被刺杀的对象却成了他,那一日他受伤时,她竟不顾生死地扑了过来,随他一起坠入了江中。


    她竟是失忆了,忘记了许多事,与他之间的所有不堪,她都不记得了。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可在他有性命之忧时,她却下意识地护在他身前、她却与他共生死。


    她是爱他的,她心中有他,可他与她的婚姻,为何却会走到那样不堪的地步。因夷波山刺杀事的逆转,他开始深深怀疑萧绎其人,不仅怀疑现今,亦怀疑在他与她婚姻存续期间,当时的萧绎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会否她婚内的偶尔出神,是为过去的谢沉,会否她与萧绎,真不是他所坚信的那般,会否他曾经就被萧绎算计了,被算计得与她夫妻离心、夫妻缘尽?!


    当想到这一种可能时,他彻骨寒凉。他欲深查当年之事真相,但时间却是来不及,似萧绎也觉得时间已来不及,竟撕开了一直以来的伪装,在短时间内,就操控秦□□倒台,成为了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


    即使他暗中调查许久,终于找到了她的下落,救她出来,但也只得短短半夜光阴,便在萧绎的威胁下,为了云家,不得不与她分离。那样短暂的时间,他只来得及向恢复记忆的她忏悔,告诉她他对萧绎的疑心。


    并不是寻常百姓所以为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家权位更叠,乃是萧绎多年来的伪装筹谋,其心机之深,令人震惊。父亲为云家不许他再有任何不合时宜的行动,父亲道她将会成为皇后,父亲逼他在云家先祖牌位前起誓,要他彻底断了对她的心思。


    他做不到,既萧绎能为达目的隐忍多年,他为何不可。她是皇后又如何,只要他仍活着一天,这一世他就不会甘心,总有一日,他要重新成为她的丈夫,他们本该恩爱到老。


    直到登基后的萧绎,一日朝后单独召见了他。萧绎要他安分,道先前不追究他诸多罪行,只是因顾念着她,道留他一命容易,杀也容易,若他云峥往后再有不该有的心思,唯死而已。


    他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并未有何忤逆言语。如今萧绎执掌大权,为保全自己、保全云家,他只得暂时隐忍一切,隐忍而后谋,史上多的是不得善终的皇帝,哪怕为此要穷尽一生的光阴,他也绝不放弃,他一定要再走到她的面前,与她执手终老。


    萧绎似是洞悉他的心思,却也不点破追究,只是边批看着奏折,边淡声道:“你是否以为,朕做她的丈夫,不及你?”


    他心中深恨而沉默不语时,见萧绎擡眼朝他看来,眸中寒讽掺杂着杀意般的冰冷,“朕再如何,至少不会让自己怀孕的妻子,如孤魂游走在大街上,无家可归,至少不会让她在其他男子的榻上伤心流产,在她这辈子最痛苦伤心的时候,不在她的身旁。”


    “朕在颜面上确实不及你,若朕是你,早羞愧而死,又有何颜面对她纠缠不休”,萧绎问他,“云峥,你有何脸面再去见她?”


    他不知他那一日到底是如何走出了皇宫,他似魂魄离体,只剩一具行尸走肉,拖着被粉碎的残肢断臂,麻木地飘走在人世间。


    神思最是混沌惊乱时,他迷乱地想起小时候的他,张扬自信,认为有志者事竟成,世间万事,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能够做到,能够得到。


    可这一生,他能再与她执手吗,他不确定,这一生,他都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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