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3个月前 作者: 阮阮阮烟罗
    谢沉这般反应,倒叫我犹豫起来要不要去看他正在画什么了,若真是什么不便为外人所看的,我却瞧见了,岂不尴尬?


    可如谢沉这般光风霁月的君子,能画什么有伤大雅的呢?!


    我人尚犹豫着时,目光已然垂落了下来。因我与画案只几步之远,这一垂,我就望见了案上的画纸,见谢沉纸上所画的,只是绽放的荷花、摇曳的水草、戏水的鸳鸯而已。


    很平常的一幅《荷花鸳鸯图》,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不知画了有多少,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呢!难道是谢沉觉得自己画的不好,不愿露丑人前?


    我不解地走近前去,见谢沉尚未画完,一只鸳鸯还只勾勒着轮廓,几支小荷也未点染。虽然尚未完成,但因谢沉用笔兼工带写,用色清新,这幅未完的《荷花鸳鸯图》已有一派雅致清逸的意境,颇有风骨。


    “画的很好嘛”,我笑对谢沉道,“继续画完吧。”


    谢沉却还是有几分局促的样子,“……不……不了……画的不好……不好……”他微垂的长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竟就拿起镇纸,要将这张画纸卷起弃了的模样。


    这样好的画作,就这般扔了烧了,实在可惜。我连忙阻拦谢沉的动作,道:“别扔,别扔,你不愿画了,我来画就是了。”


    我慌忙阻拦时,指尖不慎碰到了谢沉的手背。似是火星燎到,谢沉忙就将手缩了回去,我将这张画纸重新平铺放好,两边压上镇纸,拿起画笔,沿着谢沉先前勾勒的轮廓,继续绘画着。


    画着画着,我忽然感觉画上情景很是眼熟,想起这是我和谢沉在太微湖泛舟赏荷时所见。当时小舟停在荷花深处未动,绿璃在舟上睡着,我和谢沉在舟边轻声闲话时,有一对鸳鸯游近前来,时而交颈梳羽,时而相依相偎。


    许是眼前情景别有生趣,我与谢沉都不由止了话音,就静静地望着荷花茎叶影下,那对鸳鸯惬意戏水逐波,真如诗中所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后来……后来鸳鸯离去,谢沉为我折了一支碧绿的莲蓬,他宽长的衣袖拂掠过水面,如鸳鸯在时,叠起圈圈涟漪轻漾。


    仿佛又身在那叶小舟上,周围碧荷如盖、菡萏玉立,凉风款送着淡雅的荷香,潋滟水光中人影如诗如画。笔下的画触,渐似不由地融入了心底某中未知的情愫,轻缓的,缠绵的,一笔又一笔,似那泛起的涟漪,在心中无尽地漾荡开去。


    因心神极是专注,也不知认真画了多久,我才将这幅《荷花鸳鸯图》画补好了,也不知谢沉在旁静静看了有多久。


    放下画笔,揉着微酸的手腕,我与谢沉同看了会儿案上完成的画作。谢沉画功胜于我,尽管我执笔时是在他已勾勒的轮廓上,也延续了他先前的用色和笔法,但细细看来,仍能看出我与他笔触的不同,好在并不割裂,画风仍是统一和谐的。


    “别嫌我狗尾续貂”,我含笑对谢沉道,“你若嫌弃,就将这画送给我吧,我不嫌弃,我将它装裱起来,挂在棠梨苑里。”


    “不……”谢沉只含糊地轻说了一个“不”字,也不知是要说不想将这画送给我,还是要说不嫌弃我为他续画。


    我只知谢沉不会再随便将这画扔了烧了。依他品性,他自己的,他或许不知珍重,但若与别人相关,是别人的一片心意,他定会小心珍惜的。


    我走至画案旁,逗了会儿架子上的那只白羽鹦鹉,问谢沉道:“有茶没有,我有点渴了。”


    谢沉像从我进书房起就有些魂不守舍的,这时才像稍清醒了些,忙说是他疏忽,立让碧梧斋的小厮送了凉茶进来,请我在室内的一张圈椅上坐下用茶。


    “你也坐”,我让谢沉坐在茶几对面,将袖中那只小面人取出,递给谢沉道,“这是我买来送你的,我今日来,就是想送你这个。”


    见谢沉道谢接过这只小面人后,认真打量起来,我故意逗他道:“我让师傅照着你的容貌捏的,你看像不像你?”


    我故意说我为了面人师傅能捏得更像他些,顶着炎炎夏日在摊前和师傅描绘了许久他的相貌,将喉咙都说要冒烟了,说那师傅打包票说包管捏得像,若是不像,任我去砸他摊子,再也不干这一行了。


    谢沉脸色在我话中似是凝重了几分,他眉眼沉凝地看着面人圆乎乎的脸蛋和明显的大小眼,尽管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但心中似乎十分地纠结为难。


    谢沉会说什么呢?是不得已地说一个“像”字,还是坚守本心不说谎,就摇头说“不像”。我原是忍笑等待着谢沉的回答,但看他面色实在有趣,未等他开口,自己就先绷不住笑了起来。


    谢沉见我笑,也笑了起来,眉目舒展。“其实……其实还是有点像的”,谢沉抚摸着手中的小面人,说道,“有点像我小的时候。”


    我不信。若只是说谢沉还是小孩子时脸蛋圆乎一点,就像小面人一样,长大后才清瘦许多,脸庞变得清峻,这我是可以信几分的。但,这只面人明显被捏成了大小眼,而谢沉眉目齐整端正,他再怎么长大变化,也不能鬼斧神工如此,这怎能说小面人像他小时候呢!


    “不能说谎。”我想用一本正经的神色说这句话,可实际却是我自己忍不住笑得厉害了。谢沉见我笑成这般,眉眼间笑意也越发深浓,轻声说道:“没有说谎。”


    谢沉道:“我小时候有次夜里爬树,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不仅将脸摔肿了,一只眼睛也青紫变小了,就像……”他含笑看向手中的面人道,“就像这只小面人一样。”


    我所以为的谢沉,是从出生起就循规蹈矩、一丝不茍的,根本想不到他还会干夜里爬树这种理当顽童才会做的事。


    但谢沉是不会说谎骗我的,我就只是惊讶于他小时候会爬树,并不质疑事情真假,只是问他,为何要夜里爬树,若非要爬着玩,为何不在白日里,白天不似夜里光线不好,也许就不会摔下树了。


    “白日里功课太重,没有时间,身边跟随的人也太多”,谢沉道,“夜深时众人都睡下了,无人看着,小时候的我,喜欢夜里悄悄爬上树顶看星星,在我表伯送我一本《全天星经》后。”


    谢沉这会儿所说的表伯,应就是谢老夫人的侄子,如今的钦天监正。我正是为了钦天监正能替我上一道可使萧绎离京的折子,而求到谢老夫人那里,从而成了谢家的谢夫人,此刻捧茶坐在谢沉面前。


    对面,谢沉似在讲述中,有一瞬间沉入了曾经的童年时光,话音轻轻的,衔着对旧日的一点追念,“小时候我得到那本星书后,对星象十分地痴迷。那时年幼无知的我,甚至觉得满天繁星,比四书五经还要有趣。”


    也许这不仅仅是谢沉幼时的童稚念头,不是一时兴起而又迅速兴尽,只是谢家的继承人,绝不可能仅去做一个观星的星官,必得入六部九卿大有作为、成为国之栋梁,所以谢沉不能夜夜仰望满天繁星,只能将头低下,担着他该担的担子,做他必须做的事。


    想起那夜亭中谢沉为我指星时如数家珍的模样,我心境不由复杂起来。“有时间,再陪我看星星吧”,我看向谢沉道,“上次我都困睡着了,你讲说的好些星星,我定都没听清,还需你再指教。”


    话说得好像谢沉讲星很催眠似的,我刚将话说下,就反应过来,笑对谢沉道:“上次是白天玩了一天,太累了,所以会睡着,这一次,我定不会再困睡了……”


    说着时,我忽然想到,上次我在亭中困睡着时,谢沉是如何送我回棠梨苑的呢……背回去?抱回去?其实也没什么的,可不知为何,这会儿想到此事时,我的心忽然细密地泛起些不知名的心绪,酥酥麻麻地漫起几丝难抑的燥意。


    “……就……就有时间一起看看星星,好吗?”我不再接着提上次困睡的事,只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谢沉尚未说“好”与“不好”时,一旁的鹦鹉先来劲了,扑扇着翅膀叫道:“星星!星星!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想是平日谢沉在房中吟诗时,这鹦鹉机灵地学去了。我觉这鹦鹉打岔得正好,我想将心中莫名浮起的燥意都排遣掉,想我自己不再深思那使我心乱的事,就起身走离谢沉,走到鹦鹉面前,逗它再说几句,想让鹦鹉完全吸引我的注意力。


    架子上的白羽鹦鹉是我买送给谢沉的,可它却不给我这旧日买主面子,无论我如何逗它,它就是昂着高傲的小脑袋,就是一句不说。


    我无奈又觉好笑,看向谢沉笑道:“可不是你教它这般的吧?只能你使它开口,别人都不能?”


    谢沉起身走近,面上神色也是无奈,含笑说道:“我平日并没主动教它什么,是它自己听着学,高兴起来时,就乱吟几句。”


    可能这白羽鹦鹉只认谢沉,谢沉走近给它添了添水后,它砸吧了两口,竟又叫了起来,又吟了几句星星月亮的诗。


    吟着吟着,鹦鹉忽然叫道:“亭亭似月,嬿婉如春!”


    我不由怔住,谢沉添水的手也停住时,鹦鹉却似兴致上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道:“嬿婉!嬿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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