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3个月前 作者: 阮阮阮烟罗
谢沉持箸的手似是微一僵沉,他擡眸看我,眸中幽芒轻颤,似正忐忑地蕴着某种未知的恐惧。
这样的眼神,像是比谢沉搂拥着我,还叫我感觉身上不自在。我定一定神,就和他直白地说道:“其实我失忆了,很多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凝冰的湖面上,轻似飞羽的重量,却使得冰面猝然碎裂开来,千万道裂痕霎时撕裂了一切。刹那间,谢沉眸光如碎,似有无数尖刺的碎片正在他眸中浮沉,正深深地剜刺着他的心。
“何时的事”,谢沉素来沉稳的嗓音,竟是颤抖破碎的,“你是……何时……失忆的……”
我回答谢沉道:“就在我去谢府祭拜老夫人的前一日,我在晋王府花园散步时,不慎失足落水,撞伤了头部,醒来后就忘记了整整八年的事,记忆停留在我十六岁、沈皇后临终时。”
“……八年……”谢沉嗓音颤若悬丝,“……你忘了……”
我道:“是呢。我后来有陆续想起一些事情,但关于在谢家的事,尤其是在谢家的头两三年,我总是记不起来,所以想请谢相来告诉我,我在谢家的旧事。”
尽管谢沉讲述的旧事,可能会使我胆战心惊,但我仍是诚挚地看着他道:“我不想糊里糊涂的,不管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想知道的清楚。”
见谢沉垂着眼帘,睫影幽垂如墨,我想他可能是在知我失忆后,醒觉他在佛堂内对我的举动,甚是轻率无礼,所以迟迟不语。
我就将话挑开说道:“年初时,虽然我失忆了,并不记得在谢家时的事,但在与谢相的相处中,在几次幸得谢相援手后,我心中对谢相为人甚是钦佩,纵是不记得旧事,也因与谢相曾经的亲缘,而在心中将谢相视作亲厚的故人。”
“因听绿璃说,我在谢家时,曾要回了送给谢相的平安符香囊,我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就将那只装了平安符的香囊还赠给了谢相。谢相屡次救我,我也希望谢相平平安安。”
“在我心中,谢相是亲厚的故人,故而……故而那夜在佛堂中,谢相……谢相忽然对我那般时,着实是将我吓了一跳……”
“也因此,我想,我与谢相的过去,可能不是我所以为的那般,但我自己实在想不起来,只能请谢相告诉我,我与谢相过去在谢家时,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一番恳切的话说下后,我定定地看着谢沉,等待他开口。谢沉仍是幽垂着眸子,灯光下面色似已苍白,他终于开口时,唇际蕴满了苦涩之意,他苦涩低声,似是在自嘲:“难怪……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谢沉再擡眸看我时,像是从一场大梦中忽然醒了过来,镜花骤碎,水月骤空。谢沉手腕轻轻颤抖着,似是想举酒痛饮一杯,但他似连持杯的力气也被击垮了,他手缓缓攥拳,落在膝上。
最终,谢沉说道:“我……臣……微臣会如王妃所愿,将旧事毫无保留地告诉王妃,但……但请王妃给臣一点时间,至少……至少今夜,臣无力开口。”
我听谢沉嗓音酸哑,似陡然间受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使他喉咙酸痛地无法正常言语,就未再执意追问,就道:“那就改日再说吧。”
我招呼谢沉继续用晚饭,将几道不辣、不伤嗓子的菜推到他面前,道:“谢相快用饭吧,菜都快要凉了。”
谢沉却是缓缓起身,似连持箸的力气也没有,哑声低道:“请王妃容臣告退。”
自将平安符香囊还赠予谢沉后,谢沉私下见我时,就似见故人,不会以“臣”自称,也不会用“王妃”这样的字眼称呼我。我听谢沉此时在知我失忆后,又道“臣”与“王妃”,心中泛起复杂难言的感觉,但因自己也不知那感觉是什么,就说道:“好,谢相路上小心。”
谢沉向我拱手告退,他躬下|身时,竹帘幽影似都坠沉在他双肩上,将他身形压得很低,如被风雪摧折的松竹。他为佛堂内事向我道歉,他说:“臣……谢沉惭愧至极。”
谢沉将一物从怀中取出,双手放在我面前的桌面上。是那只装着平安符的香囊,谢沉竟是将之随身携带的。
见谢沉是要归还这只香囊,我忙道:“谢相不必如此。”
我是真心觉得不必如此。也许谢沉往后要向我讲述的旧事里有许多不堪之处,谢沉是为此要退还这只香囊,但再不堪也不过就是最终焚烧花圃的决裂,我连那曾经的决裂都能接受,又有何不能接受那之前曾经的不堪。
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管过去如何,从今年初到现在,我屡受谢沉相助,我再送他这只平安符香囊,佑他平安,也是应该的。
都已索要回一次,断没有再要回的道理,我恳切道:“谢相请收回吧。”
谢沉却执意微微摇首,他将那只平安符香囊放在我面前,衣袖拂过桌角,那将只包着茉莉花手串的帕子,拿攥在手中。
先前谢沉对这茉莉花手串小心翼翼,用帕子将之包裹时动作都甚是轻柔,就怕一个不慎弄伤了花瓣,但这会儿,他却径就将帕子攥在手里,他攥紧的掌心中,那只茉莉花手串定已在帕内被攥成一团,香消玉碎。
谢沉离去后,单独坐在雅间中的我,始终不自觉地心神难安。谢沉知我失忆时的眼神、谢沉离去时的背影,都像藤蔓缠在我心里,使我无法拿起杯箸来,自在用饭。
对面席位空落落的,我心也像是空落落的。静默地坐了一阵后,我终是站起身来,倚着二楼花窗,看向了酒楼外的长街。
谢沉人已离开了酒楼,且已走了有几十步远,夜风将他宽长的衣衫吹得双袖鼓荡,仿佛是海面上张起的舟帆,四海无际,不知要将他吹往何处去。
街市热闹,灯火辉煌,人言欢笑。但谢沉的身影却是单薄落寞的,他似是天下第一失意之人,在幢幢人影中缓缓走着,如行尸走肉,世间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心中唯有万古的沉郁,永化不开的愁怅。
愁郁唯可用酒解,纵解不了,一醉也可求得一夜解脱。谢沉将一银锭掷在路边的小酒摊上,拿起摊上的一只小酒坛。他将坛封拍开,竟就在街上边走边饮,步伐踉跄,身影离索,不是端方有礼的谢右相,而是俗世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失意酒客,在夜色与酒香中放浪形骸。
长街车水马龙,谢沉身影渐融入熙攘人海中,远不可见。似是风筝断了线,又似是一叶扁舟不知被海风吹向何方,目光空空时,我心中不由泛起了担忧。
不仅是为此刻醉酒的谢沉感到担忧,似是还有更为深远的,但我不知道,我想不清……
忧茫的心绪繁密地缠绕着我,我终是离开酒楼,去寻谢沉。
却是晚了,谢沉已不知走往何处,我穿过重重人影,寻遍了几条长街,寻了有大半个时辰,仍是找不到谢沉,怔怔地立在夕水街的街头,见眼前车马人影摇乱,如我心绪忧茫迷乱不堪。
忽然,我听到街边某处传来了惊呼声,像是在叫有人落水了。夕水街临河,我连忙往声音传来方向奔去,见是醉酒的谢沉落水,幸而我赶到跟前时,他已被会游水的好心人救上来了。
像是醉酒昏睡,又像是因溺水昏迷,被救上岸的谢沉躺在岸边地上,昏迷不醒,衣发凌乱。
束发的玉簪应是坠在了河里,谢沉素日端整的发髻散开如湿黑的水草,缭乱地缠绕在他身上,他面无血色,唇色惨白,漆黑的长睫似被雨水打湿的墨蝶,垂覆着再也无法展翼。
何时见谢沉谢右相如此之狼狈过?我心中狠狠地揪了起来,为我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心绪。
我拼力拨开围观人群,扑上前去。我将手腕戴着的一只玉镯,用力褪下,径塞到那好心人的手里,一边谢他,一边请他帮忙将谢沉送到最近的客栈。
那好心人姓曹,是在河边卖河灯的小贩,听我这话,就叫他家娘子帮看着自家灯摊,爽快地帮我将昏迷的谢沉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客栈。
我到客栈后要了一间上房,将昏迷的谢沉安置在榻上后,又准备开口,请曹大哥去帮忙寻个大夫来时,忽然在房内灯光中注意到谢沉小臂上的红疹。
因为落水昏迷的谢沉,衣袖凌乱地堆折在手肘处,我才能看到这片红疹,若是谢沉似平日清醒,衣衫齐整,长袖低垂,我是绝看不到他小臂的异样的。
针尖粟粒般大小,红疹连融成一片,像是病症。我因此忧怔时,曹大哥注意到我的目光,看向那红疹道:“这定是吃出来的。”
曹大哥笑道:“他应是不能吃河蟹一类的食物,一吃就身上起红疹,要难受上数日,甚至要抓出血来。我也似他这般,但,河蟹好吃啊,我一年里总还是忍不住要偷吃上几回,还总被我家娘子发现,一边身上痒,一边挨她骂。”
谢沉……确实在今晚吃过蟹,我请他吃的。可是,谢沉他……不能吃蟹吗?
绿璃说,谢沉最爱吃的就是蟹黄豆腐啊,说我在谢府时常亲自下厨,为谢沉做了许多次蟹黄豆腐……因是如此,今年年里几次我与谢沉一同用饭时,我都会请他吃蟹……
神思越发怔茫时,我擡起谢沉的手臂,往上捋起衣袖,想看他手臂其他地方还有没有红疹时,见他手肘上方外侧,竟有几道极深的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