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西上秦原见未央

3个月前 作者: 那那
    东阕门大开着,林立的仪仗和侍卫沿着东阕铺排开来,一个穿着漂亮宫装的女子手中牵着一个女孩,正在阕门之下等候着,不一会儿,远方就传来一阵马蹄声,很快地,一匹白马就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马上正是胶西王刘端。


    “微臣见过皇叔。”刘微臣带着侄女儿向刘端盈盈一拜。年幼的细君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位叔爷爷,却也乖巧地随着行礼。


    “起来吧。”刘端双手一托,将两人扶了起来。他细细端详刘微臣一番,叹气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原本,你父王托为叔替你择一佳婿,谁知道……


    “承叔叔关心。这些年,多亏了有姑姑照料,微臣一切均好。”刘微臣颌首应道。他是刘非最宠爱的女儿,幼时曾经几次被送到胶西国拜访这位叔父。只是,她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来当初父王口中所说的夫婿,是托眼前这位叔叔寻觅的。如今事过境迁,回想当日父亲的殷殷嘱咐,倒了领人不胜悲切。


    “姑姑?”刘端挑眉问道。


    “是陈家的那位表姑姑。”刘微臣解释道。


    “阿娇?”刘端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有些诧异,他自言自语般地念道,“她竟然也会照顾人。阿娇,阿娇……”


    正说话间,刘端身后的一驾马车也到了宫门口,从上面下来的,是平阳公主刘婧。刘微臣虽然久闻这位皇姑姑地大名。这却是第一次见。她忙带着刘细君行礼,喊道:“微臣见过皇姑姑。”


    “昭平君免礼。”刘婧从马车上下来,扫了一眼刘微臣,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说道。


    刘微臣自淮南王之乱后,便被刘彻封位昭平君,赐住在长乐宫临华殿。这一则是为了陈娇的请求。二则也是做个姿态给天下诸侯看,显示对诸侯的善意,安抚人心。


    “早就听说昭平君聪慧可人,最得非皇弟的喜爱。如今看来,果然不错呢。”刘婧亲昵地握住昭平君的手。说道。


    “皇姑姑过奖了。”刘微臣低眉说道,他看了看有些不安的侄女儿。便转向刘端,“叔父,姑姑,这是,我王兄之女,名唤细君。细君,来给叔爷爷行礼。”


    “细君叫过叔爷爷,长公主。”刘细君见提及了她的名字,立刻行了一礼。


    刘端看了刘细君一眼。叹了口气,然后挥手道:“不必这么多礼。进去吧。”


    四人一路从东阕门向里行去,绕过了前殿,到了椒房殿。从椒房殿开始便是汉六宫范围,属于内宫。刘端站在椒房殿前,停住了脚步,忽然开口说道:“皇姐。那卫子夫是你府中旧人,不知你现在能否唤她出来一见?”


    刘婧没有想到他回忽然提出这中要求,愣了一下。笑道:“端弟说笑了,子夫早已经是我大汉地皇后了。一国之母岂是本宫能唤得动的。”


    “是吗?”刘端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婧一眼。也不再说话,继续向里行去。又过了一阵,才到了昭阳殿。


    刘端并不急着入内,他站在昭阳殿前,扫了一样周围的摆设装饰,泯唇一笑,说道:“这里,倒是变了不少。”


    昭阳殿本是和天干而建的宫殿,一众建筑连同花草都暗合周易。但是自陈娇入住以来,由于她不惯原来的那种黄金以壁,白玉为阶地奢华,便都手进行了内部装潢。六七年下来,连同周边的一些附属殿宇都改了不少,早就破坏了最处地布局。


    “皇叔,进去吧。”刘微臣见刘端迟迟不肯入内,便开口催促道。


    刘端却不理会她,反倒是转了个身,向另一个方向行去。刘微臣大惊,想伸手拦住他,却连刘端的衣角也没能抓到,他早飘然远去。


    “皇叔,你要去哪里?”刘微臣喊道。


    相对于刘微臣的惶急,刘婧倒是冷静得多了。她看了一眼刘端渐行渐远的身影,叹气道:“微臣,别叫了。那个方向……他是去石渠阁了。”


    石渠阁与昭阳殿之间隔了一条沧水,过河再行五百米左右便是著名的石渠阁了。刘微臣知道陈娇特意让她来迎接刘端,正是希望刘端能够看在她的面子上,参加刘彻所安排的这场宴会,不曾想,刘端到了门口,竟然还是走了。她无奈,只能苦笑一下,进昭阳殿报告一切,心中却对这位叔叔的胆大妄为感到莫名惊诧。


    “走了?”陈娇听到这个答案,眉头微皱,眼睛不觉飘向了旁边的刘彻,只见个脸色不变,目光却变得更深沉了。


    “正是,端皇叔向石渠阁方向去了。”刘微臣回禀道。


    陈娇听到这话,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刘端从东阕入宫,可以说胶西王入宫之事,已是天下人皆知了,便是史书之上,也会记上一笔。他如此明目张胆地背旨而去,刘彻若要治他地罪,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若刘彻不想治他的罪,那身为帝王的他可是颜面扫地了。平心而论,她并不希望刘彻将刘端治罪,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刘端是刘彻少年时唯一真正有手足之情的兄弟。


    一时间,整个大殿都静默了下来,人人都等待着刘彻的反应。刘彻却只是站起身,淡淡地说道:“都撤了吧。”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殿门口地刘婧身上,“皇姐,随朕出去走走,可好?”


    “陛下,”陈娇感觉到刘彻身上传来的那种强烈的漠然,不由得有些担忧,但是刘彻却没有理会他,径直向外走去。陈娇不得不稍稍提高音量,喊道,“彻儿!”


    刘彻听到这声呼唤,才顿住了脚步,转头反握了一下陈娇地手,安慰道:“朕没事。你放心。”


    听到他这句话,陈娇这才放心了许多。她知道刘彻还没有失去理智,那么就不必担心他在愤怒之下,做出让他自己后悔莫及地事情。眼看着刘彻带着刘婧离去,陈娇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也许期望一个帝王能够真正和自己交心真地是太难了。他终究还是习惯回避我,独自面对一切。


    “姑姑。皇叔叔他……”刘微臣见刘彻离去,略带忧惧地问道。无论如何,刘端毕竟是她的亲叔叔。


    “放心吧。没时的。”陈娇对她微微一笑,说道,“你切带细君回去休息,晚些时候,我再唤你过来。”


    刘微臣虽然担忧,却也只能带着不安离去。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以后,陈娇着人将绿珠唤了进来。


    “奴婢参见娘娘。”绿珠见礼道。


    “免礼。”陈娇轻声嘱咐道。“绿珠,放年长宫人出宫的事情,你办得怎样了?”


    “回娘娘的话,宫中共有宫婢上万人。原本按照规矩是要逐年增加的,因着国库日紧,选新宫女地事情从十年前便停了。”绿珠细细地声音在宫室中响起,她自陈娇回宫开始便伺候在她的身边,如今已经从一介普通宫女升为陈娇重要的左右手了。


    “按陛下和娘娘的吩咐。所有年至二十五地宫女,都要放出宫去,再从年幼选女中挑选人手。入宫伺候。近日来,奴婢组织人手清查籍册。发现将适龄宫女遣送离宫后,宫中留下的宫女怕是不足千人。毕竟,陛下已经十年未曾遴选过宫女了。当年最后一批进宫的宫女,大部分都已经超过了娘娘所规定的年限。”


    陈娇拿起案上的一盅茶,饮了一口,说道:“不足千人就不足千人吧。反正如今宫中也就那么些人,用不了太多人手。况且,不是还会再选人进来吗?年过二十五的宫女即使出宫,想要嫁个如意夫君也已不容易了,再留她们几年,怕是有伤天和。新年新气象,都放了吧。”


    “是,娘娘。”绿珠点头应是,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娘娘,椒房殿中有几位女官,也已经到了年纪。是否将她们一同放出去?”


    陈娇微微一笑,回问道“绿珠,她们若走,你怎么办?”


    绿珠惊讶地“啊”了一声,她本以为陈娇安排这场出宫大戏是为了针对椒房殿,所以在登记造册的时候,还特别注意了一下卫子夫的几个心腹女官,发现她们都已经超龄了,心中还暗自高兴。今日特意提及也有邀功的意味在,陈娇这么一反问,她倒是答不出来了。


    “绿珠,她们都是有品级的女官了,念在过往的功劳上,出宫与否,也应该让她们自己选择。”陈娇柔声吩咐道,“若她们要走,遣散金加倍,若是不走,那也不得勉强。”说完,见绿珠还是不能醒悟,陈娇不得不开口提点她,“绿珠,将眼光放远点。现在后宫是我们当家,没有了多年苦心经营地人脉,她们什么也不是了。你觉得新来的小宫女,是会听你的,还是听她们的?”


    听陈娇这么一说,绿珠才猛然醒悟,次此遣送宫女并不是为了将卫子夫一耳心腹送走,而是要断送其根基。见绿珠已经了解了自己心意,陈娇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所道:“既然你都明白了,那这事,本宫就放心交给你办了。务必要在年前将一切安排好,知道吗?”


    “是。”


    绿珠得令离去后,陈娇又转入了月关的房中,凝望着睡梦中的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放宫人出宫是她考虑了许久地计划,唯有这样才能彻底截断卫子夫的手足,让她从此不能再步步制约自己。朝廷之上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在这宫廷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娇被废的时候,刘彻便将所有跟随阿娇的宫女发配的发配,斩首的斩首。为卫子夫主理后宫扫平了所有的障碍。而当刘彻再度将主管后宫的权利转到了她手上的时候,她才发现卫子夫在宫中的根基之牢固远非从前的阿娇所能比的。


    算起来,卫子夫入宫也有二十年了,不同于阿娇的漫不经心,她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就时时刻刻在和人结着“善缘”。这是在平阳侯府养出的本能,为了让她自己能有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而当她飞黄腾达之时。这所有的善缘都成为她掌控后六宫地资本。而刘彻十年未曾更换六宫宫人的举动,更是给与了卫子夫巨大地时间和空间,在这个封闭环境里的所有人,都被卫子夫苦心布下得层层关系网给围得密不透风。以至于当陈娇接受时,发现即使卫子夫禁足椒房殿。他依然有寸步难行之感,心中不得不对这个女人说一声佩服。原本,她对于是否向刘彻提出这个计划一直心存疑虑,毕竟这个计划有着太过明显的排除异己的痕迹在。但是近来卫子夫小动作频频,让陈娇没有后退的机会,只能用此釜底抽薪之法。然后,在她向刘彻提及此事时,刘彻却没有一丝一毫地为难之意。颌首应允了。陈娇甚至隐隐觉得,刘彻仿佛一直在等待着她提出这个要求。


    “卫子夫,你的确是强敌啊。若可以。我实在不想和你一起陷在这场战争中。可是,命不放过,你也不可能放过我。”陈娇喃喃道……


    石渠阁


    满目的纸书替代了记忆中的书简,而一部分被替换下来地书简被放置在整个最东边的角落里。望着那蒙尘生灰的书简,刘端心中有一种物换星移的悲怆感。


    “连石渠阁也变了。父皇,这里真的是九弟的未央宫了,不是你的。”刘端触摸着那些书简,叹息道。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少年时。这里是记录他记忆最多的地方。那时候,他拼了命地想要离开。离开未央宫,离开长安城。只求一个自由自在。离宫就国之时,未央宫被他远呀抛在脑后,就急于抛开一个纠缠已久的噩梦,他飞驰而去。这么多年来,在外漂泊,他也从不曾想起,这个记录了自己全部童年和少年的地方。还以为这座未央无尽的宫殿早就被他抛诸脑后了,谁知道,只有在真正靠近之后,才会发现,它其实一直都在自己心中地某个角落隐秘地存在着。


    正感怀之际,刘端敏锐地发现,旁边的书柜边上有一个小小地身影在挪移,他厉声喝道:“谁在那边?”


    从书柜之后,走出一个小男孩,神情虽然有些狼狈,举止却还是大大方方地,他抬头直视着刘端,说道:“你是谁?怎么可以进来石渠阁的?”


    刘端从他的衣着中,立刻辨认出,这个小男氦的皇子身份,从年纪看,应该是二皇子或三皇子吧。他泯唇一笑,说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本王问你吧。孤记得,就算了皇子也不可以随意进入石渠阁的。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啊。”


    那男孩子听到“本王”二字,立刻一惊,之后眼中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像是不明白,这个时候,在石渠阁,为什么会出现一位王爷。


    “孤乃是胶西王。你是哪位皇子?”刘端正在伤怀之中,并不打算为难这个孩子,尤其还是自己幼年嬉戏之所。


    那孩子见刘端态度甚是和蔼,立刻摸透了刘端的心意,便立刻跪下行礼道:“刘闳拜见胶西皇叔。”


    他正是二皇子刘闳。因为年节将近,刘彻允许他们兄弟回未央宫过节,之前太子刘据令人去寻霍光便是为了传达此消息。按规矩,刘闳本应该往增成殿居住,他不耐看李茜同一双儿女的亲密,便一早渡过沧水偷跑进了石渠阁。


    “原来是二皇子。”刘端笑了笑,他瞄到刘闳手中的书籍,说道,“你是来看书的?”


    “是。”刘本想将书藏起来,后来见刘端已经识破,便恭恭敬敬地将书籍呈上。


    刘端扫了一眼,笑道:“天人三策?你才多大点岁数,看得懂吗?”


    刘闳脸上一红,喃喃道:“我听人说,父皇当初,就是在这里接见薰师,听取了这天人三策的。所以,才找来看看。”


    刘端看着刘闳的脸,心中一动,开口问道:“你看这书,是想更接近你的父皇吗?”


    刘闳双手交错,放在背后,不断揉搓着,紧张地说道:“没有。闳儿只是觉得……只是想知道父皇都在忙些什么……”


    刘端伸手摸了摸刘闳的头,低声说道:“傻孩子。真傻。”


    刘闳感觉到刘端暖暖的大手,心中忽然有一阵说不出的高兴,他不自觉地晃了晃脑袋,十分享受于刘端的抚摸。


    经过这一番交流,刘端忽然心情好了许多,他撩起衣裙,坐下来,问道:“闳儿今年几岁?”


    “七岁了。”刘答道。


    “才七岁啊。”刘端点了点头,他伸手将刘闳小小的身子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问道,“出未央宫玩过吗?”


    “出过。”刘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红着脸点了点头,回答道,“去年,父皇让我和太子还有三弟一起搬去上林苑住。”


    “哦。那是你第一次出宫喽。”


    “嗯。”刘拼命点头,说道,“我第一次看到外面的街道,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不一样的矮房子。”


    “外面好玩吗?”刘端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继续问道。


    “不知道。”刘小小的鼻子皱成一团,说道,“我和三弟一起待在马车上,马大人不让我们下去。”


    “出不去也没关系。我告诉你,其实未央宫里,也有很多好玩的。”刘端见刘有些失望,便开口安慰道,“王叔告诉你,你观察过郎官公署没有?”


    刘闳茫然地摇了摇头。


    刘端继续诱导道:“那里呢,都是些小郎官,没啥权利的。你可以去那边玩。比如,捉点小虫子放他们桌子上,在门口下个绊子。然后你就躲在旁边的草丛里看。可以看到那些郎官狼狈的样子哦。等将来他们成朝廷重臣了,你再想来,会更好玩的。”


    刘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咂舌道:“可是这样,万一被父皇知道……”


    “放心,他不会知道的。你好歹是皇子,那些宫人怎么敢得罪你。别说你父皇不会知道,就算是那些郎官们也不会知道的。”刘端继续鼓励道,“即使他们知道了,看在你是皇子的身份上,也不会计较的。不过,你玩的时候,看人可一定要准。要是得罪了一些很认真的小老头就不好了。”


    “认真的小老头?”小刘闳的脸上仍然是一片迷惘。


    “对啊。比如说,汲黯那样的。”


    “汲黯大人?”刘闳张大了小嘴,不可思议地说道。


    “怎么?你认识他?”


    “父皇,让汲黯大人给我们上过课。”刘闳脑子里回忆起了不久前给自己上过课的汲黯,说道,“汲黯大人不小。”


    “哦,王叔是说当年。”刘端砸了咂嘴,说道。


    ……


    刘彻站在石渠阁外,静静地朝里看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与兄长和乐融融的一幕,心中有些复杂。他转过身,对刘说道:“朕就不进去了。他若有任何想做的事情,都由他。”


    刘看了看里面,也是一叹,正打算应声,刘端的声音却早她一步响起,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身为大汉之主,想必不会连这一点胆量都没有吧?”


    刘彻听到这话,也就止了脚步,走进室内。刘闳正诚惶诚恐地从刘端怀中爬下来,到他跟前行礼道:“孩儿见过父皇。”


    “免礼。”刘彻温和地说道,“怎么到这儿来了?都到用膳的时候了,你先回宫去吧。”


    “是。父皇。”刘当然不敢反驳刘彻的话,只恋恋不舍地看了与自己相聊甚欢的刘彻一眼,向外边走去。


    刘端冲他一笑,说道:“闳儿先去吧。有空,王叔会去找你玩的。”


    刘彻看着刘端,说道:“王兄,既然来了,为何还要躲着朕?这几年,朕一直想招你入京的。可你,却将宫门一锁,远游无踪,叫朕都不


    何找起。”


    “我只是觉得,已经没有再见的必要了。”刘端嘲讽地一笑,说道,“很早以前,我就说过。我和你不一样。我要的只有自由而已。我答应帮你做的事情,都做到了。所以,现在也该是我无牵无挂来去的时候了。”


    “即使刘徽臣也不能让你牵挂吗?朕知道,非皇兄死前将她托付给了你。”刘彻抿唇问道。


    “阿娇能将她照顾得很好。”刘端瞥了刘彻一眼,说道,“我想,到了今时今日,你不至于对她,还能硬起心肠吧?”


    “……”


    “听说阿娇也变了很多。”刘端毫不在乎刘彻的脸色变化,只大笑道,“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变化?不如,陛下带我去见见?”


    听到阿娇的名字,刘彻眼神变了变,他淡淡地扫了刘端一眼,说道:“王兄,你为朕做过的事情,朕都记得。你从前一直很聪明。朕相信,只要你继续聪明下去。我们兄弟的感情还是可以很好很好。朕想再见一面,是因为朕不放心,如今,既然你的心思并无改变,那么朕也就放心。你若想出宫,那就请吧。朕今后,也不会再派人去寻你了。你自去寻你的大自在。”


    刘端见刘彻竟然如此说话,神情微微有些迟滞,随即笑了笑,说道:“看来,阿娇的确变了很多,竟然能够改变你至此。不过,我现在不想走,又忽然对未央宫有了兴趣。既然我在哪里对你都没有影响的话,那么,我就在这宫中住下,如何?”


    ……


    “他要在宫里住下?”陈娇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惊讶地说道。刘彻穿着一身单衫走到陈娇身边,帮着她理顺头发,叹息道:“是啊。”


    “他之前,连你专门准备的家宴都不肯参加,怎么忽然改了主意?”陈娇皱眉问道。


    “大概……是因为闳儿和你吧。”刘彻沉吟了一下,说道。


    “……二皇子和我?”


    “他在石渠阁碰到了闳儿,似乎和闳儿挺投缘的。”刘彻将陈娇揽到怀中,说道。


    陈娇听到这句话,脑中不断搜索着关于刘闳关于刘端的记忆,记忆中的刘端……


    “皇兄大概是觉得闳儿有点像他当初吧。所以忽然不是那么想走了。而你……他大概是想知道,你哪里变了。”刘彻说道。


    当初的刘端……陈娇心事重重地想着那个当初的刘端。


    阿娇的舅舅汉景帝一共有十三个儿子,在这十三个儿子里,他最初重视的是长子刘荣,后来重视的是九子刘彻。而其他的儿子能得到的待遇,就只有忽视……即使好学如河间王刘德,好斗如江都王刘非,只要不是太子,其他儿子,无论好坏,景帝都不曾多看他们一眼。所以,刘端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寂寞的,叛逆的,常常领着她和刘彻进行各种各样的恶作剧,如今想来不过是为了引起他的父皇,景帝的注意罢了。


    陈娇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疼,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刘闳像刘端,意思是说,这宫中,又多了一个不受皇帝重视的皇子,一个缺乏父爱的皇子。


    先是阳石公主,再是刘闳,果然,要真正选择相守,就要面对这些原本忽视的东西呢。陈娇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身,将头埋在刘彻的胸口。


    “怎么了?”刘彻不解地问道,他想要抬起陈娇的头,却被陈娇摇头制止了。


    “没事。”陈娇闷声道。


    宠冠六宫,独霸君恩。说出去是多少的威风八面。可真的要她去面对那些因为失去父亲而寂寞的孩子,面对那些因为失去丈夫而癫狂的妻子,却还是那么难,那么难。无论她如何安慰自己,即使她不在,刘彻对她们也不会真的有什么父子之情,情人之爱,但是每每在面对那些孩子时,却依然难逃内心深处的谴责。而她的心情,刘彻永远不会理解,即使他再爱她,待她再好。也许这个时代没有人能够理解,因为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虽然她会担心阳石的婚事是否会影响到陈家和孩子,虽然她会担心卫子夫的下一步行动是否会伤害到自己,但是这却依然不能让她对卫子夫产生憎恨。因为,一如她初回宫时所说,对于卫子夫,她有的只有同情,即使到今时今日,到了她已经真正将对方摆到了必须小心提防的人这个位置上,即使她们已经走到了不死不休的这个局上。


    “不用担心。没事的。”刘彻轻拍着陈娇的背部,安慰道,“有心事,不要憋在心里,和朕说说。我们是夫妻,不是吗?”


    傻瓜,我现在的心事,若要解决,怕是只有我永远离开你这一途呢。可我却又是个自私的人,不想离开你去成全任何人。陈娇在心中暗暗摇头。


    阳殿


    “小光哥哥,你射得好准哦。”刘葭的欢呼声不断传出。


    只见霍光手持一把小弓,瞄准着不远处的一个靶子,连射了三箭,皆中红心。而刘和刘细君则在旁边观看,欢呼雀跃。陈娇从昭阳殿中走出来,就看到眼前这一幕,仿佛看到六年前的霍去病和卫长公主等,顿时感到时光真的是匆匆而过,不留痕迹。


    卫长和霍去病,自己的女儿与霍光……


    因为知道霍光今后的前途无量,所以这些年来,她非常没有阻止女儿对霍光莫名的亲近,反而做了些鼓励的姿态,可是到了如今,她却有有些害怕了。担心自己这个单纯的女儿,真的对霍光上了心后,却应付不了霍光的心思。想到卫长和霍去病之间的结果,实在令她心中略感凄凉。如今宫里的这五个公主,卫长已是不得所爱,阳石的婚事虽然已经被提到了日程上,但是据陈娇的了解,估计也不可能嫁到她自己喜欢的人。而自己的这个女儿,未来又会如何呢?


    “那便是广玉吗?她倒是真像阿娇小时候。”刘端远远看着刘葭,开口说道。


    “阿娇,是陈娘娘吗?”刘闳被刘端抱在怀里,听到这话,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刘端伸手捏了捏刘的鼻子,说道,“你和王叔说话不用这么小心。我不是宫里人。都放荡惯了。”


    “不行。上下尊卑怎么可以乱呢。身为皇子,当然要更守礼仪,做天下楷模。”刘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看向放肆欢笑地刘,止不住羡慕之意。


    “羡慕吗?”刘端笑呵呵地看着刘闳说道,“羡慕的话,就过去和她们一起玩吧。”


    “咦?”刘闳才惊呼了一声,就发现刘端抱着他。大踏步向昭阳殿靠近,顿时慌了手脚,叫嚷道,“王叔,不要这样。我从来都没见过陈娘娘和广玉公主。”


    “什么广玉公主。那是你妹妹。”刘端朗声斥责道。


    由于刘端刻意提高了音量,在殿下草坪上玩耍的刘葭、刘细君和霍光同时听到了这一句话。就连站在高台之上的陈娇也立刻注意到了不远处靠近的人影。


    刘端走到刘葭的身前,将刘闳放下,向刘葭自我介绍道:“葭儿吗?我是你的八王叔。这是你二哥。”


    刘葭看着刘端一愣一愣的,好在她好歹跟着缇萦去外边历练了一圈回来,倒没有了从前地娇气和不懂事,愣了一会儿后,还知道打招呼说:“见过八王叔。见过……二皇兄。”


    向刘闳问好的时候,小刘葭明显迟疑了一下。毕竟,她对这个皇兄的印象实在是太浅薄了。因为陈娇从前对后宫的排斥,所以各殿之间走亲戚窜门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昭阳殿。而其他人也很知趣地不来打搅陈娇,所以小刘葭别说见自己的兄长。便是宫里其他殿的宫女都是极少见到地。再加上由于陈娇身份特殊,她几乎从没参加过宫里的什么节假日活动。惟一一次由陈娇主持的年节.元狩二年的年节,那时候刘还跟着缇萦在边城呢。所以,刘这些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对她来说简直和陌生人无异。


    问好完后,刘葭明显有些胆怯,她拉着刘细君缩到了霍光后面,求救似的喊了一声:“小光哥哥。”


    霍光毕竟年长些,忙上前行礼道:“霍光见过王爷。”


    刘端看着眼前陌生的俊秀少年。皱眉问道:“你是?”


    “家兄霍去病。”霍光看刘端面孔陌生,便猜到对方是新近进宫的胶西王刘端。因为听说皇帝待他也十分有礼,因此姿态上完全不敢怠慢,小心地选择着措辞,说道,“王爷是来拜访陈娘娘的吗?霍光这就让人去请娘娘过来,娘娘正在里面照顾四皇子,片刻便到。”


    刘端嗤鼻一笑,说道:“你这小家伙,明明不是宫里的人,怎么说话圆滑得跟我九弟当年似地。”他又看了躲在霍光身后,探出个小头瞄着自己的刘葭,说道,“够了。别探头探脑地。本王也就来看看你这小丫头,顺便,介绍你们兄妹认识。”


    可惜刘葭却不给他面子,依然躲在霍光身后和他大眼瞪小眼。


    “小丫头,亲哥哥就在这边,还躲外人身后做什么?”刘端眉头一皱,说道。


    “胶西王,何必难为小孩子呢?”陈娇从殿内走出,来到刘端的面前。她扫了一眼,刘端身前地刘,心中暗暗叹息,转身对女儿说道:“儿,陪你二哥去房里玩。娘和你八王叔有话要说。”


    有了母亲的嘱咐,刘葭的胆子明显大了许多。她走到刘闳身边,伸手拉住刘闳的手,说道:“二皇兄,我们去房里玩。”


    陈娇又对霍光嘱咐道:“小光,你帮我好好照顾他们几个小的。拜托你了。”


    “是。娘娘。”霍光恭敬地行了一礼,不放心地看了刘端一眼,退了开去。


    打发了女儿和霍光等人之后,陈娇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这位胶西王,人果然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儒雅非凡,风度翩翩。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只是让那个少年少了一丝躁动而多了一些成熟男人的魅力。


    “好久不见了。胶西王。”陈娇率先开口问候道。


    “我们似乎好久不见了。久到你都做了母亲了。”刘端看着陈娇,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地女儿,很像你。身在皇家,却能像你,想必你们为她花了不少心思吧。”


    陈娇听这一句评语,品不出其中的好坏。她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希望,葭儿能够自由地长大,倒没有特别花什么心思。”


    “呵呵,在这宫里,却能自由地长大?”刘端笑了笑,说道,“看来,我说错,是皇帝在你们母女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陈娇皱起眉头,看着刘端,不明白他今日特地前来到底是做什么地,说起话来,似乎句句话中有话。


    “阿娇,我没想到,你会能够忍受,卫子夫、李茜还有她们的孩子。”刘端走到花丛边,折下一朵不知名的花,伸手将花揉搓成一团,然后缓缓洒落,“我一直以为,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陈娇心中默默地应道:我的确是的。如果没有那一次意外的穿越,想必,阿娇会在长门宫中清心寡欲地过完下半生,永远不去理会刘彻的生活吧。


    “最初,知道皇帝接你回宫的时候,我很惊讶。”刘端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经过那么些年的甘泉对峙后,他依然做出了废后的决断,就表示他心意已定。不过,倒是没想到你会精通墨家之学,最后还是让他食言接你回宫了。”


    “胶西王,如果只是要说这些话,阿娇想先告退了。”陈娇看着刘端笑


    说道。


    “阿娇,既然回来了。既然忍受了,何不接受现实呢。这个宫里,绝对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女人,也不可能只有你的孩子。”刘端看着陈娇,开口说道,“我想,偶尔放皇帝离开,给其他人一点时间,并不是什么难事。”


    刘端的话,仿佛一把利剑,插入了陈娇的心房。虽然曾经设想过,或者有一天会有人来劝说自己去学会宽容,学会容忍,但是却从不曾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刘端,说道:“胶西王,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毫不在乎地看着他去碰另一个人。那就是我已经不再爱他的时候,在那之前,对不起,我办不到。”


    “或许,我是变了很多,但是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坚持。如果会有人因此而受到伤害,我会愧疚,但是,我不会为这些改变自己的原则。”


    “……”刘端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如果你会接受这个劝告,你就不是阿娇了。”刘端转过头,看向不远处正和刘葭玩耍的刘端,开口说道:“我挺喜欢闳儿这孩子。你若觉得对他有愧,不妨和皇帝说说,让我带他走。”


    “你想带他走?”陈娇惊讶道。


    “只是想带他出去走走。反正我孤身一人,有时也不免觉得寂寞。”刘端淡淡地说道。“只是带他出去玩玩,免得在宫里憋坏了。等他成年,自然会回宫地。听说,你也让葭儿随着缇萦行走。我想,我多带一个闳儿离开,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反正,他并不得皇帝重视,又没有了母亲。”


    陈娇静默了一阵。她看得出刘端是真的对刘闳挺有好感的,想必会好好对待这孩子。只是,刘彻才刚刚对皇子们的教育上了心,他是否会同意让自己的儿子离开呢。而且,由刘端这个胶西王养大的大汉皇子,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会。和陛下说说看的。”陈娇点了点头,应允道。


    ……


    元狩四年的年初,冬十一月,在一个大雪渐落地日子里,陈娇送走了自己的女儿和刘徽臣等人,虽然陈娇心中舍不得女儿在如此寒冷的天气离开,但是无奈缇萦坚持说,冬雪之时,百姓们更需要医者的帮助,一定要先走。陈娇也无办法。只能由着她带着儿离去。


    “小光哥哥,我会想你的。”大部分时间都笑呵呵。没心没肺的刘拽着霍光地袖子,哽咽道。“人家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托驿站的人给你送信的。你一定要看哦。”


    “好。”霍光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一定会看的,公主,你就放心吧。”


    “还有,人家也会给你带礼物,你收到后。一定要好好保存起来哦。我回来,要检查。”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


    “是,公主。”霍光点了点头,说道。


    陈娇上前一步,将女儿抱起,让她松开手,安慰道:“好啦。别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是,要好久才能回来嘛。”刘葭哭哭啼啼地说道,“人家会好想娘,好想弟弟和小光哥哥的。”


    “你啊你,”陈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娘怎么没看出你会想我们。就知道拽着你的小光哥哥。”


    刘葭红着眼眶,抬起头,想要申辩,却被陈娇轻捂住嘴,说道:“好啦。你就别狡辩了。没看到缇萦奶奶都等急了吗?快去。”


    刘葭依依不舍地看了霍光一眼,说道:“娘,我走了。糖糖反正也没事做。你让她去照顾小光哥哥好不好。”


    陈娇知道刘葭一直把照顾自己的麦芽糖当亲姐姐对待,现在大约是真懂事了,临走也知道担心麦芽糖在宫里寂寞,知道担心霍光一个人会无聊。陈娇略感欣慰,她笑着摸了摸刘葭的头,说道:“好。娘答应你。”


    缇萦地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天际,天上落下地雪将马车的辙痕一一盖住。陈娇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想离开,却发现霍光也一直站在她身旁,看着马车远行。因为没有人帮他撑伞挡雪,雪花落在他地头上,肩上,他的唇也因为寒冷而变得有点紫。


    也许真的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说法,陈娇原本一直将霍光看成那个历史上的权臣,对他不免有些敬而远之。今日见他这幅样子,却是忽然心疼了起来,她伸手将霍光头上身上的雪扫落,将手放在他脸上轻轻揉搓,帮忙促进血液循环。


    “下雪了,怎么也不知道撑伞呢?”陈娇责怪道,“万一感冒了,可怎么办?”她又转身对阿奴说道,“马车呢?我们快些回宫去。”


    霍光被陈娇忽如其来的亲切折腾得有些面红耳赤,他结结巴巴道:“不用了。娘娘。我,我回家去就是了。”


    “下雪呢,难道让你一个孩子自己骑马回去?”陈娇没顾他的反对,将他硬拉上了马车,口中还不住说道,“先跟我回宫。反正啊,我们广玉公主有令,让糖糖去照顾你。你跟我回去将糖糖领走。回去时候,我派车送你们,省得,冰天雪地把你们给冻着了。”


    霍光入京以后,还是第一次被人当成小孩子对待,他小声地说道:“娘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不是啊?”陈娇瞪了他一眼,说道,“才十二岁,装什么大人。跟你哥哥一样不可爱。”


    “呀?我哥?”霍光惊讶道。


    陈娇想起和霍去病地第一次见面,他大约也就霍光现在的年纪,骑着白马,装得老神在在地样子,最后却被郭嗣之一个巴掌打下马,给捆成了粽子。想着那一幕,再看看如今一样装老成的霍光,陈娇不觉笑出了声,因为和女儿分别而产生的郁闷有一扫而空的感觉。


    霍光则是一脸无辜地看着陈娇,不明白这位一项在他面前有些高深莫测的陈娘娘,怎么忽然之间变得这么平易近人了。


    陈娇转过头,看着霍光大大的眼睛,忽然觉得,其实现在的霍光也就是个孩子。她摸了摸霍光的头,开口说道:“虽然葭儿走了。不过,昭阳殿一样欢迎你。若有事要帮忙,可以派人来和我说。”她知道,虽然有霍去病的保护,但是以霍光的身份想在卫氏立足,想必还是会遭遇这样那样的难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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