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月关
“是的,无论是人,还是那城堡,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烬!”
杨瑾心中突然浮起一种绝望的痛苦的感觉,他和那些人明明只见过一面,准确地说,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他们之间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但他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绝望么?只是你现在绝望还为时尚早,我已经跟这种感觉对抗了数十万年。”
“你是谁?”数十万年这句话把杨瑾吓住了。
“我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不明白。”
“生存,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可是为了生存,人类所做出的选择,却常常伴随着欲望,伴随着毁灭。孩子,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自己,拯救!”
“你是谁,你究竟在说什么?喂?”
“我们受命于天!”这个声音突然变得宏大、庄严,犹如几万口黄钟在杨瑾耳边敲响。
杨瑾顾不上追问答案,捂着耳朵痛苦地呻吟起来。
在挣扎中,杨瑾猛地坐起,原本盖在脸上的一片蒲扇大的树叶儿滑到了胸前。酷日当空,隔着茂密的树冠都能够感受到灼热的阳光,杨瑾记得队伍休息的时候,日头就是在现在的位置。
前后,是一眼望不到的大秦百姓,他们或驾车,或步行,背着包裹,正缓缓行走在平坦的大地上。在这支民众队伍的两侧,是持戟荷弓的大秦士兵,尽管走了很远的路,他们的身姿依旧挺拔。
“原来是一个梦啊,而且还是一个离奇的连环梦!”余悸未息的杨瑾大口喘息着。
“哥哥,我们到云中郡啦!”他的弟弟,五岁的杨旭牵了牵他的衣角,笑嘻嘻地说。
“云中郡到了么?”
杨瑾眺望着这片陌生的原野,云中郡,这里今后就是他的家园了!
第三章
热血冷风
云中郡,赵国旧地,西邻渭水,北望阴山。
昔日赵武灵王引胡服骑射入中原,励精图治,成为北方大国,赵国铁骑成为乱世之中的一支虎狼之师。而杨瑾,则是与赵国唇齿相依的燕国人,当然,那都是旧称了,如今六国灭,天下一统,车同轨,书同文,大家都是大秦的人了。
七国争雄时,戎狄趁机占领了赵国旧地大片领土。
始皇帝一统天下后,派大将蒙恬统兵三十万,讨伐戎狄。
黄河之滨,以步卒为主的秦兵与戎狄铁骑展开生死之战。
蒙恬大军以战车开路,劲弩如蝗,锐不可当,戎狄望风而逃。
蒙恬大军气势如虹,节节取胜,使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赵国旧地,全部光复。始皇帝遂徙民三万户,以固云中、九原两郡。杨瑾、杨旭两兄弟,就是这批徙民之一。
原本的云中城很小,而且在战火中多次毁损,已经形同废墟。三万户百姓,就是十几万人,再加上戍边的三十万大军,赵国旧地原本的居民,还有始皇帝派来筑造边墙的无数徭役,虽然他们并非集中于云中一地,这个原本一片荒芜的地方也渐渐变得无比热闹起来。
无数伐自荒野大树的木屋建成了一片片整齐有序的营房,同样采自荒芜原野的丰美野草铺到屋顶,垫到铺上。热情洋溢的大秦百姓,正在努力开发着这片不毛之地。
大秦官府的效率无疑是很高的,杨瑾带着弟弟很快就领到了腰牌和军服、武器,被分到距主城五里之外的一处营房。这些迁徙戍边的百姓可以自由选择他们的职业,而杨瑾选择的就是做一名戍卒。
戍卒不同于直属蒙恬大将军的军队,蒙大将军统率的三十万大军是大秦的虎狼之师,十分精锐,等到彻底平息边患,这支大军是要回到中原的,那时就要由戍卒接管防务。
大秦尚武,年轻的杨瑾不假思索就选择了从军入伍,做一名戍卒。
杨瑾所在的营房本该五人同住,杨瑾带着小弟杨旭走进营房的时候,其中三人已经先到了,其中一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刚铺好的青草卧榻上,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我叫顾勇,说起来算是行伍世家,家父曾在王贲将军麾下做屯长,想当年那也是攻城略地驰骋沙场的一个老兵啦!”顾勇摸着颌下莫须有的胡须,“得知此次征召是随蒙恬将军戍边,俺当即请缨,从军入伍。”
屯长不过领军区区五十,不需要军功,熬个几年资历也可以当上,只要能够屡次在战场活下来。不过与大部分来自平民百姓家的新丁相比,顾勇的家世算是显赫,难免要在初次见面时炫耀一番。
“哟,这不是杨兄弟么!”顾勇看到杨瑾,连忙招呼,路上两人有过攀谈,相互认识,见到杨旭仍旧跟着杨瑾,不禁诧异,“杨兄弟,怎么把你兄弟也领来了?”
杨瑾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
杨瑾的父亲杨茂师承墨家,墨家是一个纪律严密的学术团体,其首领称“巨子”,其成员到各国为官必须推行墨家主张,所得俸禄亦须向团体奉献。主张人与人之间平等相爱(兼爱),反对侵略(非攻),推崇节约,反对铺张浪费(节用),重视继承前人的文化财富(明鬼),掌握自然规律(天志)等,尤其擅长制造,与鲁班齐名。
杨茂曾是燕国官宦门客,秦军压境时,杨茂知秦王政必雪太子丹遣荆轲行刺之恨,带领全家隐姓埋名隐居乡下,两年后燕国灭亡,十数年后杨茂病逝,临终前嘱托发妻连同杨瑾、杨旭母子三人投奔咸阳远房兄弟杨奢。
杨夫人于途中又染疾病故,杨瑾兄弟几经波折寻到杨奢,怎奈虽有叔侄之名,却无亲情。时年杨瑾十五,杨旭年仅三岁,在叔父家尽遭冷言白眼,睡的是漏屋草席,食的是残羹冷炙,过了两年名为客实为奴的光阴。
恰逢始皇征兵徙民,杨瑾看出杨奢舍不得亲子远赴边疆,便主动提出代表弟从军。杨奢大喜过望,岂有不答应之理,虚伪地落泪一番,为防杨瑾反悔,迫不及待吩咐家中为“贤侄”准备新衣、盘缠。杨瑾不放心把幼弟杨旭独自留在叔父家,索性带在身边,一同上路。
杨瑾把自家身世说罢,那同营房的三人大怒,对杨瑾那无良的叔父唾骂不止。杨瑾对顾勇三人深揖一礼:“舍弟年幼,又别无亲人,只能带在身边,与诸位同住,若有不便,还望海涵。”
“好说!何必客气!你我今后就是袍泽兄弟,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顾勇豪迈地搀扶起杨瑾,忽然灵机一动,“我说哥几个,既然大家年纪相差无几,又有缘睡在同一屋檐下,何不结为兄弟?”
杨瑾自是满口答应,另外两人也连声称好。刚好此时最后一个戍卒也来报到了,刚入营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顾勇不由分说一把抓过来按在地上。众人跪倒在地,以天地为证,从此互为异姓兄弟。
这几人中,吴卓年纪最长,已二十有三,是为兄长,最后进门的田瑞和居次,是二哥。杨瑾虚长顾勇一月有余,居三位,反倒是最先提议的顾勇成了四弟,然后是陶素,末位自然是年方五岁的杨旭。
众人呼兄唤弟后,各自说明身份来历,才明白大家各有来历,要么曾是一方大族,要么曾在六国做过大官,只不过连年战火,或落败或离乡,没落成平头百姓,这才到云中郡边陲之地求个出身,顾勇不禁为自己刚才炫耀门庭略感羞愧。
杨瑾的军旅生涯就此拉开了帷幕。
蒙恬在云中郡主要做四件大事:一是沿河修建屯兵驻民的城池;二是屯田垦荒;三是修筑长城;四是抵御犬戎时不时地骚扰进犯。
杨瑾这班戍卒终日操练习武之余,多是从事土木、开荒等作业。枯燥的日子令一心想去打仗的顾勇叫苦连天,盼来敌如盼久别的亲人。杨瑾倒是安于现状,能够和弟弟过安稳日子,又不用看人眼色,便知足了。
杨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杨瑾等人各省出部分口粮,再加上不断开荒辟田过程中,常常捕得到野物,倒也将他养得敦实强壮。
※※※
时光荏苒,北方草原由绿转黄,秋风起了。当午的太阳还将大地晒得暖意融融,入夜后,近似隆冬。是夜,杨瑾等人当值,甲叶的冰冷透过衣衫刺入肌肤,令人瑟瑟发抖。
“这是什么鬼天气,”顾勇抱怨地说道,“又没仗可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北方牧场已经青黄不接,”杨瑾接口说道,他与顾勇正好相反,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平稳安静的生活被破坏,“用不了多久,胡人必然南下。”
“老四,”陶素向来不以兄长称呼顾勇,顾勇也不介意,笑着说,“到时候,你可别第一个逃了。”
“呸!我逃?”顾勇向陶素啐了一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你们都逃干净了,我也不会逃,大丈夫死当马革裹尸。”
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吹过,军旗猎猎作响,砂石飞走,风中还夹杂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异臭,立即打断了兄弟之间的闲聊斗嘴。
“什么味道?如此难闻。”田瑞和捂住口鼻,厌恶得皱起眉头。
“定是胡人的马臊!”顾勇兴奋地抽刀在手,对杨瑾说道,“三哥,果真让你说中了!”
吴卓身为兄长,最为沉稳冷静,安抚寻找敌情的顾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号令行事。”
话音刚落,夜幕下的城北,火光跃动,然而转眼间便泯灭于黑暗之中,打破深夜死寂的惨叫声接踵而至。杨瑾兄弟五人面面相觑,即便是顾勇也在突然的变化下,呆滞了片刻,转而握紧了战刀,充满战意的双瞳映着星月的光芒,渴望地看向吴卓。
吴卓虽然稳重,但毕竟也是初次面对这种局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令,正在他踌躇不决之间,一骑快马疾驰而至。马上军官收缰勒马,以马鞭点指众人,厉声喝问:“哪个是伍长?”
“属下便是。”吴卓连忙上前一步回禀。
“北面有敌军来袭,速速前去增援。”军官说罢,不待众人回应,立即马不停蹄冲进军营,召唤援军。
军令已至,顾勇耐不住,不等吴卓吩咐,当先向城北奔去,反倒成了五人队伍的领袖。
狂风自北而来,五人逆风而行,风中夹杂大量砂石。杨瑾心中困惑,云中郡水草丰茂,虽然入冬后时有朔风,可这砂石是从何而来?而紧迫的局面让杨瑾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问题的答案。
城北已形同人间地狱,人声混乱,战马嘶鸣。一簇火光冲天而起,火借风势迅速将联排屋舍点燃,如长龙闹空急驰翻飞,城镇瞬间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匆忙迎战的秦军尚且自顾不暇,手无寸铁的居民唯有在哀号中仓皇奔走,虽然偶有手持农具的居民在战火中闪现,但也迅速在敌军的追逐杀戮下不断丧命,原本安居乐业的城镇转眼间已是横尸遍地。
“前哨为何没有发觉敌军来袭?”吴卓震惊地看着惨烈的战况。
几名慌不择路的居民从杨瑾等人身边擦身而过,口中不断惊叫:“妖怪!妖怪!”
“妖怪?”杨瑾心中莫名一震,尚来不及细想,追杀而来的敌人已逼至近前。
顾勇人如其名,哪管对方是人是妖,将积压了大半年的战意恣意宣泄,挥刀向敌军迎面扑去。吴卓等人也各亮兵刃,与敌军逐对厮杀起来。来袭的敌军身形高矮不一,怪异的是皆赤手空拳,动作蛮横不成章法,频频发出野兽般的吼声。
杨瑾早年生活在燕国,知道胡人擅骑射,来去如风,南下掠夺只求神速,从不僵持恋战,绝不似眼前这番景象。
正当杨瑾百思不得其解间,癫狂的咆哮声中,一股劲风已袭至耳边。杨瑾本能地举刀格挡,对方势大力沉,顿时压得杨瑾身势下沉。杨瑾勉强以刀身擎住对方不断压下的力量,这是一种令杨瑾难以抗衡的原始而野蛮的力量。对方咆哮连连,持续施展蛮力,与杨瑾的距离越来越近。
火光映照在那张狰狞的脸上,杨瑾终于明白为何逃跑的居民口喊妖怪,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这东西。那张面容酷似猛兽,眼眶深陷,鼻孔翻天,满嘴獠牙,遍体无毛,阔掌利爪。杨瑾刀刃切入魔物手臂,而魔物浑不觉痛,仿佛不撕开杨瑾的喉咙誓不罢休。
“喝!”顾勇的暴喝从天而降。刀尖擦着杨瑾鼻梁堪堪而过,魔物头颅滚落尘埃,顾勇一脚将尸体蹬开,上前扶起杨瑾。
“三哥,没事吧?”顾勇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柄短弩,连同箭囊塞进杨瑾怀里,“这个给你。”
云中郡地势平坦,秦军每日操练的是集团作战的阵法,讲究的是进退有度,攻守兼备,即便是正面冲锋混战,也能够做到前后有序,左右兼顾。杨瑾本身不是习武出身,从军大半年的时间里,即使多受顾勇指点,如今也武艺平平,倘若他日真上了战场,不求杀敌,但求自保。直到后来,众人发现杨瑾射术精准,故此顾勇有此一举。
见杨瑾还在兀自发呆,顾勇摇晃杨瑾肩膀,焦急地喊着:“三哥,这可是真的打仗,你振作起来。”
顾勇并不明白杨瑾真正发呆的原因,当他砍下魔物头颅的那一刻,杨瑾眼前似乎又看到了涿鹿平原上倒下的巨大身躯,夜袭的魔物让他怀疑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异常真实的噩梦里,虽然魔物与蚩尤大军形态完全不同,可是这种感觉何其相似。
“想想旭儿!”顾勇不顾一切地大叫,“你要是死在这里,他该怎么办!”
顾勇的吼声化作一股热流涌上杨瑾大脑,令他如梦方醒,自己为什么要带着杨旭跋山涉水远赴边关,就是因为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他都不能让杨旭受到伤害。杨瑾闪电般从箭囊内抽出一支短矢,搭在箭槽中,紧扣弩弦,动作一气呵成,抬弩朝顾勇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