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月关
    叶窦氏阴沉着脸色没有说话,叶小天微感诧异,正要询问,忽听西屋里一阵叫骂声传来,那大嗓门儿自然是叶老爹:“你这混小子能了啊!三脚踹不出个屁的东西,这么有老主意。”


    叶小天讶然道:“娘,我爹这是骂谁呢?大哥回来了?”


    叶窦氏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叶小天赶紧道:“我去看看!”


    叶小天匆匆赶到西屋,撩开门帘儿一看,就见他爹叶老汉正举着一个笤帚疙瘩没头没脸地打着他哥叶小安。叶小安在炕上蜷成一团,护住头面,撅着屁股,既不躲也不喊,任由老子抽打。


    叶小天赶紧上前拦住父亲,劝说道:“怎么了这是?爹,您老消消气儿,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大哥都是成了家的人了,您老教训几句也就是了,怎好动手。”


    叶小天一面说一面向大哥递了个眼色,叶小安与叶小天是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只是神情气质远不及小天那么跳脱灵动,一看就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一见二弟向他使着眼色,叶小安急忙抱头鼠窜。


    叶小天拉着气咻咻的父亲,把他按到炕边坐下,陪着他坐了,揽着父亲的肩膀,亲热地道:“爹,大哥这么老实的人,能干啥惹你生气的事儿,你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老叶一听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愤愤然道:“这个混帐东西,真是气死我了,你说他干什么行,啊?你说他能干什么?”


    叶小天听话听音,隐约明白了几分,试探地问道:“怎么,大哥那米面作坊……经营的不好?”


    老叶拍着大腿道:“不好?如果只是不好,老子就算烧了高香了!这个混帐东西,开个米面作坊都干不好,欠了一屁股饥荒,店开不下去了,受人一挤兑,就把店出兑了。


    你嫂子一赌气回了娘家,你说你哥咋就这么熊,好端端地一个生意都开不下去,更可气的是,从头到尾他就没跟我说一声儿,自己做主了,他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子么?”


    叶小天连忙劝慰道:“爹,事已至此,您生气又有什么用,您要气出个好歹来,大哥就更难过了。做生意嘛,总是有赔有赚的,要不然大家不都去做买卖了么,您老别生气。”


    老叶默然片刻,沉沉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道:“爹生不生气都没关系。要紧的是,你嫂子生你哥的气呀,本来人家娘家就比咱们家强,这门亲事是咱们家上赶着,你哥又不争气……”


    老叶说着说着,触动伤心事,目中隐隐的便有泪光泛起来:“是你爹没能耐啊,就祖上传下来的这碗公门饭,两个儿子,我给谁啊?爹核计着,你机灵一些,在那地方吃不了亏,这天牢的差使就交给你了。


    就为这,爹又觉得亏欠了你哥,于是把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他置办了个作坊,又帮他娶了媳妇儿。爹……爹能使的劲儿可都使出来了啊。”


    老叶哽咽着,眼泪终于簌簌而下:“你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光老实有个屁用啊,这拖家带口的,如今连个活命的营生都没了,以后可怎么办?是我这当爹的没本事啊……”


    老叶伤心地掩住了脸,泪水从掌缘继续流下来,叶小安没逃远,就蹲在门帘子外面听着呢,听老爹这么说,叶小安心头一惨,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爹,你老别说了,这不怨你,是儿子无能……”


    叶小天见老父落泪,鼻子也是一酸,忙忍住了泪,故作轻松地道:“爹,你这是干什么,让左邻右舍的听了去还不笑话咱们老叶家?大哥这事儿好办,让大哥接了狱卒这份差使不就行了?”


    老叶一愣,摇头道:“那怎么成!小安自己闯下的祸事,怎么能顶了你的差使?”


    叶小安在门帘子外面也讷讷地道:“二弟,这事儿不成的,哥就是饿死也不能抢自己兄弟饭碗。你嫂子真要不跟我过了,那就随她去!哥是没本事,可哥不能没良心!”


    叶老爹捶着炕头冲着外边大声咆哮:“你闭嘴!看把你能的,这会儿你本事了?你有本事先去把我儿媳妇哄回来!你个浑账东西!”


    叶小安胆子小,被老子一声咆哮,吓得慌忙逃出屋去。叶老爹骂完长子,又对叶小天摇了摇头,情绪已经平静了些:“这么办不成的,你好好办你的差吧,天无绝人之路,你哥这边,爹再想想办法。”


    叶小天大大咧咧地笑道:“爹,还想什么呀,就按儿子说的办吧。其实儿子今天回来本就要跟爹说这件事儿的,即便大哥的作坊经营的好好的,也想请爹代个班儿呢,因为儿子要出趟远门儿。”


    老叶吃惊地道:“出远门儿?你要去哪?”


    “是这样……”


    叶小天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对他说了一遍,道:“爹,你想啊,只不过送封信而已,就有五百两银子的好处,有了这五百两,儿子还用得着指这口公门饭吃?什么营生不能做啊?”


    老叶听得大为意动,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啊,这是一笔做梦都无法想象的巨款,可这山高水远的,小天能成吗?


    如今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人员流动更少,各地的治安也不尽相同,出远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很多时候一趟远门出去,就是生死两别,一生再无相见的机会。


    除了实在活不下去的流民,本就需要互通有无的行商,那就只有做官的人和游学的士子才会离开家乡了,是以虽然有着五百两银子的诱惑,可要不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急需一笔钱来填补饥荒,老叶根本不作考虑,然而眼下……


    迟疑半晌,老叶才担忧地道:“儿啊,你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么远的路,你能成吗?”


    叶小天心中也是戚戚,不仅有远行的忐忑,也有对他所珍视的这碗公门饭的不舍,可是眼看老爹脸上密密的皱纹,他能让操劳了一辈子的老父亲继续作难么?再说大哥都到了夫妻离分的地步,他这一母同胞的兄弟能坦然坐视?


    叶小天一脸轻松地对叶老汉道:“爹,你太小看你儿子了吧,不就是送封信吗,这么点小事我还能做不好?儿子想去!说实话,儿子一直就不喜欢天牢那种沉闷的地方,这是儿子的一个机会。”


    看着父亲两鬓丝丝的银发,叶小天轻轻握住了父亲粗糙的大手,轻声道:“爹,儿子总觉得,钱再多,总有花光的时候;权再大,总有过时的那天;就算天大的一份家业,一场天灾人祸也就倒了。


    这人呐,总得有点真本事才行,只要有一身本事,就算赤手空拳一贫如洗,倒下了也能重新站起来,你就让我去闯一闯吧,增长一番阅历,说不定我就有大出息了呢。”


    老叶听的老怀大慰,看着儿子那张犹显稚嫩的面孔和唇上淡淡的茸毛,忽然觉得儿子真的已经长大了。可惜小安那孩子太老实,要不然这封信本该让老大去送的,眼下也只能依靠老二了。


    叶小天眼见老爹被安抚下来,心中不由一宽,可转念想起那位杨大神棍家的住址来,心中又是一紧:“靖州府,听起来真的有天涯那么远啊……”


    第04章


    杨霖的诅咒


    老叶砸了咂嘴,不放心地叮嘱道:“那……你去也成,只是路上一定要小心,虽说这天下还算太平,可世途险恶,人心更险恶,这一路上,小道别走,夜路别走,碰上荒郊野邻的时候一定要跟人结伴而行……”


    老叶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叶小天忍不住笑道:“爹,我知道了,您放心吧。虽说儿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儿,可您老也不想想,儿子是哪儿出来的人?那可是刑部大牢啊!


    那牢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哪一个不是人精?儿子从三岁起就常去陪爹守天牢,三年前又替爹做了狱卒,跟这些人精鬼道厮混了这么久,怎么也能有点道行了吧?”


    老叶被他逗笑了,笑骂道:“瞧把你能的,老子守了一辈子牢房,咋就没练出什么道行来?不过你说的也对,这人呐,是得有点志向,爹小时候本来也有志向的,可惜一辈子都没实现。”


    叶小天好奇地问道:“爹有过什么志向?”


    老叶笑了,笑起来居然有点难为情的模样:“爹记的,那还是嘉靖爷的时候,有一回,爹正在街头啃着冰糖葫芦,忽然看见嘉靖皇爷出巡,天子仪仗啊,那叫一个威风……”


    叶小天忍不住笑道:“爹不会看了这般情景,顿时大发感慨,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吧?”


    老叶也笑了,瞪了儿子一眼道:“屁话!这种话说出去不怕砍头?再说,你老子能有那么大的志向?”


    他叹了口气,抚着大腿,唏嘘缅怀地道:“那时候,爹就站在道边上,看着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地从眼前儿过去,八头高大的白象,四头威风凛凛的雄狮,尤其是那两头猛虎。


    爹羡慕极了,就想啊,啥时候我也能弄头老虎养着,出门的时候那才威风。那阵儿,爹想老虎都想魔怔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爹已一把年纪,这个愿望还是没有实现……”


    刚说到这儿,就听堂屋里一声咆哮:“你还有完没完了,该教训的你也教训了,怎么还赌气不吃饭啦?还得你儿子没完没了的哄你?你个老不死的,赶紧给我滚出来,要是不想吃,老娘以后就不做了!”


    老叶闻声色变,慌忙应道:“来啦来啦,这就来了。”


    叶小天忍俊不禁地道:“爹,你的愿望这不已经实现了么?”


    老叶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儿子的话,忍不住在他额头点了一下,笑骂道:“臭小子!让你娘听见,看她不揍你!”


    叶小天掀开门帘走到堂屋,就见大哥逡巡在门外,乜着父亲的身影,怯怯地不敢进屋,叶小天马上走过去,揽住大哥的肩膀,亲亲热热地道:“大哥,来,咱们吃饭。吃完了饭,兄弟陪你去接嫂子。”


    叶老汉瞪了大儿子一眼,但马上就接收到老婆向他瞪来的目光,叶老汉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悻悻地抓起一个馍,狠狠地咬了一口。纵然威风如虎,也怕母老虎呀。


    小天的嫂子和丈夫的感情还是挺好的,只是对丈夫过于怯懦憨厚有些恨其不争,如今小天把狱卒的差使都让给了哥哥,她还能不回来?因之对小叔子还有了几分歉疚,见了他的时候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


    叶小天陪着哥哥,顺利把嫂子从娘家接回来,遂跟家人一起商量出远门的事儿。叶窦氏虽对叶老汉凶巴巴的,却极疼儿子,她也是从不曾离开过北京城的人,想着儿子远行可能要受的苦就抹起了眼泪。


    叶小天只好先安慰了母亲一番,这才与父兄商议明日的安排。杨霖今晚就吃过了“断头饭”,倒不是今晚就要行刑,而是因为早上没有时间让他慢慢享用。


    一大早他就要被押上囚车,与本期勾决的其他囚犯们一起游街,等那老牛破车把他拉到法场,差不多也就到晌午了。所以,叶小天得更早一些赶去天牢,以便取得杨霖的遗书。


    次日一大早,叶家父子三人就出了家门。父子三人各有分工,叶老爹去县衙巡检官那里为儿子申领路引。其实在万历年间,对百姓的流动已经不像明初时那么严厉,只不过有路引在身,过关住店毕竟少些麻烦。叶小天和叶小安两兄弟则直奔刑部大牢,两人得交接一下差使。


    大清早,街头行人不多,运马桶的杂役、拉菜进城的菜农,稀稀落落的车子缓缓行走在北京街头……


    这种情景,叶小天每天都能见到,可是今天看着却格外亲切,因为他知道,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再看到这一切。在他心中,湖广道靖州府,那真是天涯一般的存在啊!


    ※※※


    玄字一号监的一间牢房里,杨霖抱着膝盖坐在墙角,痴痴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天窗。常常被他用来推演周易、已被他的手掌摩挲的发亮的那几枚小石子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


    叶小天走到牢房前,隔着栅栏安静地看了他半晌,才扬声唤道:“杨大人!”


    杨霖听到呼唤声,慢慢抬起头,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眼神的焦距根本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叶小天皱了皱眉,轻声道:“杨大人,那件事,我答应了!”


    只这一句话,就像枯萎的小草突然吸足了雨水,似乎连生命都已枯槁的杨霖身上突然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他迅速扑到栅栏边,激动地问道:“你答应?你真的答应?”


    叶小天点点头,将手里提着的一只匣子放下,说道:“纸墨笔砚都在里面,大人还请快些,一会儿……就有人来送大人上路了。”


    这句话似乎说的有些残忍,可现在实在不是委婉的时候,因为送杨霖上路的差官们已经来了,只是看在叶小天的面子上,在外面多等片刻,为此叶小天还花了一份茶水钱。


    杨霖忙不迭地点头,用颤抖的老手打开盒子,将笔墨纸砚一样样取进牢舍,铺平一张纸,拈起笔来蘸了蘸墨,只一凝眸,便泪如雨下。


    叶小天没有再催促他,他并不矫情,但此时再出言催促,无疑太残忍了些。好在杨霖也知道时间不多,他并没有耽误太久,便一边留着泪,一边挥毫疾书起来。


    一封信几乎是行云流水一般写就,杨霖将那张被泪痕晕染了的遗书小心地吹干,认真叠起,回身来到栅栏边,对叶小天道:“寄信的详细地址已经写在封皮上,许给你的好处也写在其中。”


    叶小天点点头,将信揣在怀中,提起盒子,对杨霖道:“告辞!”


    “且慢!”


    杨霖突然又伸出手,一把攥住叶小天的手腕,眼神中露出一丝凶狠。


    叶小天皱眉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杨霖突然咬破自己的手指,用他的血在叶小天的手腕上划下三道弯弯曲曲纹路诡异的血迹,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一种叶小天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叶小天没有挣扎,他纳罕地看着杨霖在自己手腕上涂涂抹抹,口中念念有词,等他做完这一切,才疑惑地问道:“送封信而已,有必要这么慎重么,却不知杨大人施展的这是什么祝福秘法?”


    杨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瘦削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谁说这是什么祝福秘法了?这是老夫学自南疆的一种咒魇术,以血为媒,以命为介,以临终的怨念为引,平生只可以施展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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